四周都是视线模糊的海水，燃汽轮机的巨大轰鸣穿透海水震耳欲聋，听不见水面以上的喧嚣，肖扬知道，声音越大就意味着越接近死亡，她应该就在身旁不远处，自己只慢了一拍，甚至在他飞身跃下时，还能清晰地看到她入水的轨迹，溅起的浪花也很小，应该是没有立刻休克，也幸好是在船舷处跳下来的，减小了被船艏碰撞的几率，现在，如果不能马上找到她，一旦被卷进这巨大船体制造的涡流，绝对是死路一条。
胸膛憋闷得快要爆炸之前，他不得不再次浮上水面，大口吐出海水换气，所有的努力到现在依然没有结果，发现她的踪影几乎是件越发不可能的事情，深深吸进一大口湿润的空气，他重又翻身扎进了水面。
轮船推进器呜咽着缓缓停下了，刺耳的声浪立刻小了很多，但光线依然很弱，不足以分辨出海洋里的细节，越向下光线越暗，看不到周围五米之外的任何事物，肖扬只有挣扎着挥动手臂，下潜，再下潜，超越极限地努力下潜，在绝望的驱使之下，机械地一点点向着扑面而来的黑暗靠近……心脏超负荷跳动的回响声是如此之大，大得阻隔掉身体之外的任何声音，他几乎能够听见血液涌过瓣膜的嘶嘶流动，胸腔也不可抑制地急剧膨胀起来，涨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回去继续喂你的猪吧，你这个天生的小猪倌儿……”
“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焦虑，没有任何情绪，在猎物出现之前你就是一个死人……”
“笨蛋哥哥，我会回来找你……”
“扬，我愿意和你在一起，领着孩子们去远方流浪……”
“士兵肖扬，你愿意加入闪电并为之奉献你的一切，也包括你的生命吗……”
“记住，我叫叶非，永远不要忘记……”
死亡之前，一幕幕尘封的影像扑面而来，遥远，虚幻，冰凉的海水已经涌进了喉咙，只需再持续下去两三秒钟，他就会象一只沉重的铁桶般直直下坠，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深处，永世无法摆脱……
上浮的过程异样艰难，一边本能地摆动机械的双腿，一边不受遏制地吐着海水和胸腔里的浊气，肖扬紧紧拽着她的手腕，所幸的是，水面是越来越亮了。
“嗝哦”
甜美的空气急剧涌进贪婪的肺部，发出两声难以抑制的声响……耳鸣消失后，恢复身体控制能力的肖扬，立刻踩着水把她一把拽进怀抱。
叶非圆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正在愤怒地盯着肖扬！
“再往下一米我就撑不住了，你这个笨蛋，居然还需要我去救你，还自称是什么特种精英呢，笑什么笑，还有脸笑，这么丑的傻子，还笑，不许笑了，再笑我就咬你，噗哧”
星光闪耀之下，那个忍俊不禁的甜美笑容，立刻让肖扬从里到外充满温暖，她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但美丽无比。
叶非澄澈的眸子，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亮如星辰，静静地看着他，肖扬俯下头去，一下子吻住了她的樱唇，而叶非，也立刻激烈地开始回应，满心的欢愉……
海水呛进了口鼻，也分开了两颗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脑袋。
“为什么还把我抱得那么紧？”
发现自己是完全贴服在男人的身躯上，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蓬勃的欲望，叶非有点羞赧。
“怕你再掉下去。”
肖扬松开手，可她仍然用双臂环着肖扬的脖子，一点没有撒手的意思。
“我松开手了。”
肖扬忍不住开口提醒她。
“我知道，可我不想放开。”
“没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就行。而且我累了，这样不花力气，你不光是男人，还是我的丈夫，不是想要救我嘛，那就救到底吧，要是，你不愿意陪着我白白送命，喏，”她指了指数百米外的货轮，拍拍肖扬的肩膀说：“自己游过去吧。”
肖扬看了看灯火闪耀的货轮摇摇头，却招来她的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我恨你！你这头毫无人性的畜生、无赖、禽兽，一副假惺惺的白痴模样，真让我恶心，快滚，你给我滚远一点，我以后都不想看见你……”
她恶毒的咒骂越来越无力：“你这个傻子，何必白搭上自己的命呢？凭你的身手和现在的情况，那帮浑蛋会让你活下去的，只要你愿意。”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
两个人都沉默了。
轮船轰鸣着缓缓启动。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扔下这句话，松开手臂漫无方向地游走了。
海水很温暖，但很快就会变得冰冷，肖扬没去考虑体温流失的问题，反正很快就要迎接死亡，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静静地浮游。
“你可真是个傻子！”
叶非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语气欢快，还俏皮地突然伸出一条白白的腿，戏弄般地蹬了肖扬一脚。
“我没想到你的水性这么好。”
“那当然，我以前可是在海军陆战队呆过，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柔弱千金。”
她一边轻灵地换了一种花式炫耀泳技，还骄傲地举起一只紧紧攥住的小拳头，冲肖扬挥了挥表示示威。
肖扬很是奇怪，仿佛鸟儿冲破了桎梏，她此时竟然是欢快的，一扫愁云惨淡的阴霾，几天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开心欢笑的样子，不再是那么绝望和倔强，仿佛不是即将面临死亡，而是欣然去参加一场盛宴。
她灵活地翻了个身平躺在风平浪静地温柔海面上，一下一下摆动着白花花的胳膊，不紧不慢地仰游着，还示意肖扬也这么做。
“我们说说话吧，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孤独，太安静了我就觉得孤独，刚才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挣扎，宁愿就那样很快死掉。”
“就因为我也跳下来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浑身麻木万念俱灰地被海水包围时只想着赶快死掉算了，一了百了，却突然听到你入水的声音，噗通，象支铁箭，紧接着就看到你从我身边不远处潜了下去，我就一下子反应过来，开始拼命向外游，总算觉得四周的海水平静了些才知道安全了，我就在那里等，可等了好一阵都不见你上来，就潜下去找你，后来，我们俩就像两个傻子一样，交替着上浮又下潜，却始终碰不到一起，你可真笨，最后一次，我差点就抓不到你了……”
“你已经快要昏迷了，是我抓住你的！”
对于她描述的最后那一部分，肖扬不是很服气。
“少废话，我说是就是！我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让着我吗，你还是个男人呢？”
她蛮横地不许肖扬分辩。
“好啦好啦，看在你为了我那么焦急，竟然能冒死下潜到那个深度的份上，我给你讲个并不幽默的好消息吧！”
她自顾自地采取一种特别的方式，试图“安慰”一下同样快要死掉的肖扬。
“好消息还分什么幽默吗？”
她侧过头看到肖扬不解的样子大笑起来：“可爱的傻瓜，听好了，那个好消息是，我们距离陆地并不远，只有，唔，大概三公里吧。”
肖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惊喜地抓住她胡乱拍打的手，急切地问道：“哪里，是哪个方向？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笨蛋傻子，你可真是个傻子，傻子，啊”
叶非疯狂地大笑起来，嘶声叫喊着，咯咯的娇笑和哭泣般的尖叫声响彻耳际……她声嘶力竭发泄了一阵，喘不过气来几乎脱力才渐渐停住，脸上亮晶晶的，黑暗之中，分也分不清究竟是海水还是绝望的眼泪。
“就在你的身体下面。”
恶作剧般的谜底断绝掉了最后的一丝希望，肖扬一下子沉默了。没有听到意料中的笑声，她睁开眼睛伸手捅了捅肖扬：“生气了？不会吧？你是个真正的傻子！”
“没有生气，只不过有点懊悔。”
“是后悔跳下来救我吧？”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海水渐渐变凉了。
“不是这个。我在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逃离计划讲给你听，要不然你也就不会急于寻死了……”
“哦？你的逃脱计划？你不是变傻了吗，怎么会……”
肖扬很光火地低声吼道：“重申一次，我不是傻子，只是失去了一截记忆而已，而且，我还能分清楚到底谁才是我的敌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女人！”
话一出口，连肖扬自己都觉得过于粗暴了，抬眼偷偷看去，她竟然是没有生气，而是在呆呆地看着肖扬发愣。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
“不，你一点也不用道歉，知道吗，刚才你发火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这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肖扬，你对我一直都是那么粗暴，我只有成为叶……算了，不说这事，讲讲你的计划吧，不管有用没用，就当是打发这最后的时间。”
“前几天，我已经悄悄分析过了各种因素，一直觉得等到船靠近陆地时找机会动手，成功逃掉的机率才是最大的，可是在今天打斗时，我竟然从一个水手的衣服口袋里偷到了一把工具刀，现在当然是已经掉到海里去了，可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高兴吗，这意味着或许我们又多了一条备用途径，如果形势危急不得不和他们拼了的话，这把工具刀不但可以帮助我们离开那个船舱，还能用它抢到武器，一旦有了武器在手，这艘船也足够大，我就有足够的空间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掉，实在不济，捞些和他们谈判的人质资本还是很可行的……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如果，在船上的时候我就把计划给你讲清楚，或许你就不会因为绝望而跳海，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无葬身之地……没能保护好你直到完成任务，我很内疚。”
“别说了，再说下去可能我真的会后悔呢。那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早就应该死掉，不该有那么多不现实的幻想，还连累了无辜的你……这么多天以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你明白吗？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你，再借给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伤害我……等等，任务？你刚才说了任务这个词，是指什么？难道你……”
“是的，刚才，在水下，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肖扬微笑着看着惊愕的她，她的嘴巴大张的几乎可以塞进一只鸡蛋了，如果肖扬手上有的话他一定立刻喂给她吃下去，让她能有力气多支撑一阵。
“那，那你”
她期期艾艾地语不成调。
“还没有，早着呢，只是想起了几个片段，一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一叠混浊模糊的影子。不过，我还是记起了一些事情，比如，我的名字叫肖扬，是一个什么闪电大队的士兵，我跟在你身边，似乎是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有很多很多事情还弄不明白，现在，我和你都支撑不了多久就要死去，你能把这一切都给我讲讲吗？我不想带着这些疑问死去，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肖扬再一次恳切地请求她，让他极度失望的是，叶非依然没有理会，而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真是讽刺，我们两个大傻瓜，濒死之际，一个拼了命地想要知道以前的事，另一个却怎么努力也忘不掉……别说了好吗，我累了。”
她翻过身去划着水，胳膊显得软弱无力。头顶的星光越来越多，而两个虚弱待毙的浮游者，被一波波荡漾的海水推动着，也不知道究竟漂流了多久，漂到了哪里。
也许，弹指一挥，就可能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肖扬和她的距离，却因为一个敏感的话题被瞬间拉远，人在咫尺而心却飞到了不同的方向。
“叶非，前面有条船！”
肖扬突然惊喜地叫出声来。
“你在报复我开玩笑吗？我不会上当的。”
她懒洋洋地回答道，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她确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肖扬一头扎下去潜到她的身下，抱住她发软的腰把她奋力托出海面，让她去亲眼看看不远处闪耀的灯光。
“没用，我们追不上它的。”
她示意肖扬放她下来。
“小笨蛋，把星星当参照物就能知道，那条船根本没开动，它就停在那里，没有动，哈哈，还敢说自己是海军陆战队员呢？”
“你骂我什么？我可没说是海军陆战队员，我只是说在那里呆过！”
她忿忿地掐了肖扬一下，突然翻身抱紧了他，她在颤抖！
“我不想去，肯定是那帮匪徒，我宁愿去死，肖扬，让我就这样抱着你好吗？等我死了你再游过去，死在你怀里我会很安详，老公，抱紧我，好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