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3901100000074

第74章

孤竹君带着苏寂一直奔到了襄阳城外的野林子。

萧遗在他们半步远处站定。

“请将她还给我。”他很耐心。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他还能有这样的耐心。

雨幕相隔,他看见苏寂在孤竹君的钳制下,明明不是个羸弱的女子,但他却生恐她被孤竹君的指爪都抓碎了。也许对她安危的担忧,就是他此刻耐心的源泉。

孤竹君冷哼一声,竟然便将苏寂抛给了他。

他讶然,连忙扶住苏寂,还没来得及思考孤竹君为何轻易放人,却听孤竹君又冷笑道:“三年前我便觉得不对,原来,你当真与这妖女混在了一起。”

苏寂强忍着口中腥甜,一皱眉便要迈步上前,却又被萧遗伸袖拦住。

萧遗回头看了苏寂一眼,苏寂便将所有的詈骂都噎回了喉咙里去。萧遗又慢慢地望向孤竹君,“采萧早已改邪归正,不知君侯缘何如此污损她声名?”

“改邪归正?”孤竹君袍袖一挥,仿佛那雨脚也随之一斜,“你可知道,灵山派就是她灭的!”

萧遗全身一震。

“你血口喷人!”苏寂终于开口,不管不顾地大声,“我根本没有——”

孤竹君忽然拍了拍掌。

刹时间,无数火把与雨伞自山径中绵延而来,脚步窸窣,衣摆窸窣,小雨窸窣,窸窸窣窣嘈杂如细碎的浪潮。苏寂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名门正派的人沿着泉岸站成两列,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还有……

“……桓姨。”她的声音在颤抖。

桓九铃站在队列一侧,靠近一条山溪,矮小的身形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进流水中去。夜色掩盖了她衣裙的颜色,也掩盖了她双眸的颜色。苏寂只感觉到桓九铃确实是仰着头向她张望着的,至于那目光之中到底是鄙夷、是痛恨、是惋惜、是怨怼,她都没有能力、也没有气力去分辨了。

萧遗仍然固执地站在她身前。

但他却还是回头看她。

那静默的眼神,令她的心一下子疼痛到极致,乃至于蜷缩成了一团——

“不要那样看着我!灵山派的事和我无关!”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落在风里落在雨里,却只剩了一点点模糊的回响,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根本不曾喊叫过、根本不曾咬牙过、根本不曾看着萧遗的眼睛痛苦得死去过。

“就是她!”一个尖锐的声音蓦然划破了雨夜的静寂,比她刚才的呐喊要有力得多、清晰得多。

她张皇着双眼看过去,彼端是个鹅黄春衫的少女,与她相仿佛的年纪,双目里却全是冒雨的混沌的火,直直如刀枪般向她投掷而来。但听那少女又哭喊道:“我听见我爹爹说了,是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剑上有一串红璎珞,你们去看,去看她的剑!”

孤竹君的声音很镇静,恰为这少女急切的喊叫作了合适的注解:“苏寂,你出走三年,销声匿迹,其实仍旧在为沧海宫做事,为祸武林,只不过比过往隐秘得多,若不是江姑娘将你识破,孤还不能发现。”

苏寂握着青川剑,夏夜的雨袭击她的身躯,全身都被冰凉浇透。她缓缓抬起手,未出鞘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孤竹君,就如她冷至极点的目光。

然而她未来得及开口,萧遗已将手覆在了她执剑的臂上。

经过一夜的修炼,她早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嘴唇却倔强地紧咬着。萧遗低垂眸,仿佛过往记忆里他曾千百次合十时候的表情,他轻声问她:“采萧,是真的么?”

苏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定定地凝注着他的眼睛:“萧遗,你要相信我。我这三年来四处游荡,唯是携着你给我的《心经》,我还有了你的——”

一声冷哼,清晰干脆地截断了她的絮絮哭诉。

竟是桓九铃。

苏寂愕然看去,桓九铃小小的身躯却佩了一把成人用的长剑,她的话音清冽如夜底冰泉:“苏寂作恶多端,便不为灵山派,她也足够死上许多回了。江姑娘就算说了胡话,也不算赖她。”

“桓……”苏寂嘴唇颤抖,却没有叫出那个惯常的字眼,手将萧遗的手腕抓得愈紧,然而他的手腕太细,仿佛都要透出嶙峋白骨,将她的手刺痛了。

他轻轻地甩脱了她的手。

她睁着那一双明亮得能照彻整个黑夜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萧遗,你要相信我!”她喃喃,“那不是我,那是柳拂衣有意害我的,青川剑我早就丢了——”

“苏姑娘此话未免前后矛盾。”孤竹君温文尔雅地道,“姑娘本就是柳公子的人,姑娘杀的人等同于柳公子杀的人,又如何是他加害姑娘?至于这柄剑,在场有目之人都能看见……”

她不再听孤竹君说话了。

她只是固执地凝视着萧遗。

“采萧,”他垂下眼帘,“我对你很失望。”

她仍是那样看着他,好像全然不认识他了。

他的面容很平静,很肃穆,就像很久以前,他趺坐佛前时那样圣洁。她曾经眷恋于他的圣洁,也曾经绝望于他的圣洁,她曾经以为他和她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即使他和她不一样……他们,还是可以相互依偎。

然而她听见他双唇微启,如念经一般,如念咒一般,对她说:“谢姑娘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我和赵公子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采萧,你竟要这样对我。”

末句说得有些凄惶了,她隐然觉得不对劲,抬眸望他,他面如深海不可探知。

他拢了拢衣襟,抬足,走向彼端那皇皇人海,转眼便淹没成一滴泪渍,在雨夜里消失了。

雨水披落下来,像一道帘幕,隔开了她和所有人。

苏寂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下子又泄掉了所有的耐心,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罢。

她甚至连那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愿去思考了。

她只知道,她又一次被放弃了。

她给儿子取名为弃,其实,被放弃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向是个黑暗里的杀人者,从来不曾在乎过这些光明正大的名门的眼光。所谓作恶多端,所谓杀人如麻,她早就听得双耳生茧,早就听得心无波澜了。

可是今夜,却不知为何,这一双双目光,都让她感到极深的恐惧。

风雨如晦,她明明披了衣衫,却好似骨肉皮都能被这皇皇人海一眼看穿。而她所想探询的却并不是这皇皇人海,而只是他——

只是她面前的他,而已。

他却垂了眼睑,漆黑的长长的睫毛如夜色的翼,他将自己全副掩盖了起来,拒绝她的探询。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裸裎相对,彼此毫无赧然。

她突然笑了。

风雨凄厉,她的笑声如鬼似魅,在山林间随那劲急的风声四处飘荡。雨水扑打在她冰玉般幽艳的脸容上,长发凌乱地披拂到水上,松散的衣袍裹着一把清瘦的骨头,萧遗站在孤竹君身侧,忽然发现她此刻美得惊心动魄。

苏寂的美,是那种鬼魅妖物一样的美。她容色如雪般苍白,眸光如夜般漆黑,嘴唇如血般鲜艳——

这,才应该是沧海第一杀苏寂,最本真的模样吧?

一个嗜血的、好杀的、坦然的、惨然的女子。

一个蔷薇一样带刺、又海棠一样无香的女子。

那一枝飞燕金钗在她发间簌簌摇动,仿佛即刻便要振翅飞去一般,他恍惚地看着,他知道他留她不住。

她大笑着说道:“萧公子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如今《既明谱》神功到手,又何必再难为我一个半废之人?”

她其实是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的。

他莫名其妙地在三年后出现,莫名其妙地救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看白骨血河边的琴谱,莫名其妙地塞给她她需要的簿册。

她从来不是圣人,她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解释,那就是,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得到《既明谱》,利用她威胁沧海宫,利用她给天下正义之师正名。

可是,她还是在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哪怕只说一句他有苦衷也好,哪怕充满了漏洞和谬误也好,她会相信他。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一双清幽绝尘的眸子里几乎都要渗出虚妄的血来。

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

他微微侧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雨中的何处,浸染着一层朦胧的悲悯的雾。

他又在可怜她了。

他又在可怜她了!

她狂笑着摇头,一步步后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树干上,转瞬就被夜雨掩去了。

三年前,三年后,他对她的这份悲悯,从来不曾变过。

她是何其幼稚,竟以为只要足够坚持、足够相信、足够诚实,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无辜者的坚持、相信、诚实是坚持、相信、诚实,但杀人者的坚持、相信、诚实,却不过是愚蠢而已。

桓九铃似乎想说话,却忍住了。她望向萧遗,如这茫茫雨幕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都看见萧遗脸色白得不似常人,神态却平静得一如入定。

五年禅功,不过修成了这番模样。

苏寂趔趄了一下,又站直了。

“铮”地一声,青川出鞘,寒光凛凛,如百转千回的冷雨,如百转千回的迷梦,一朝碎尽了,便再没了顾惜和留恋。

景平九年五月廿八日晨,沧海宫苏寂杀五大门派手下三十六人,重伤五十八人,力竭而遁。

她拄着剑,遍身浴血,嘴角犹扬起不死不休的嘲讽的笑。

桓九铃目光苍冷,萧遗面色沉喑。孤竹君与宋知非后退了一步。赵无谋始终没有出现。

“论武功,我或许不及你们。”她笑,“但论杀人,你们谁也比不过我。”

她微一扬头,染血的绯衣愈红,便如三途河边等候了生生世世的曼陀罗花,只是轻轻一折,便坠进了无间地狱里去。

同类推荐
  • 朝颜夜欢

    朝颜夜欢

    云英未嫁的老姑娘姜朝颜与弟弟相依为命,白日以售卖点心为生;夜晚,朝颜双眼蒙上素娟,笔下所写字字催人命……俊艳而年轻的花州州官夏夜欢,体弱多病,尽管有显赫的家世,无尽的财富,但仍旧逃不过道士之断言:三十殒命。当花州命案频起,追查真相的夏夜欢与姜朝颜相遇时……
  • 三段世

    三段世

    人生啊,像极了戏场爱恨情仇,恩恩怨怨一个接一个的登场又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一出戏末了台上只余一人孤影
  • 从头爱

    从头爱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开始,他说:瑶儿,我此生定不负你。可是,各色美人闺秀,不断抬进宫里。后来,他说:瑶儿,我身不由己。她默默承受,然后一颗心渐渐冷却。再后来,浪迹天涯,遇到了他。冷却的心,还能捂热吗?
  • 农女小葵的悠闲生活

    农女小葵的悠闲生活

    本是农科女博士的小葵,狗血穿越,成为了村西头的余翠花。家里老爸被人辱,老妈被人欺,弟小不顶事,姐妹是包子,她这不到八岁的四妮儿,一下子成了顶梁柱。好在啊,她一身本事没处使,最是生财有道,也顶会扮猪吃虎。穷的叮当响?不怕,五年奔小康,十年盖金屋!亲戚是奇葩?小事一桩,软硬兼施拿捏七寸,让人口服又心服!哦,还有那个殿下,还不乖乖跟娘子我种田去!
  • 故时书

    故时书

    初见那年,她是大梁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他是年少有成的翰林学士;十年相伴,一朝变故,他不得已亲手将她送往它处;六年的身处异乡,她用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向他述说对故家的思念,却从来不敢说一句,我也想你。六年后,当她重归故乡,他已成为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身陷于风云变幻的朝堂,周身危机四伏。她说,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张崇璟,他们都说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阎王!”“没关系,你在我这,永远都是那个好姑娘。”“张崇璟,他们都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小霸王!”“没关系,我要你。”初见的惊鸿一瞥只用了一瞬,往后的羁绊却用尽了一生。【双宠,大叔恋,爽文,架空勿考据】
热门推荐
  • 如果妖怪有眼泪

    如果妖怪有眼泪

    自古,人族与妖族共存,互不相犯,人修道而逐长生,妖炼智而梦不朽。自幼失去双亲的孤独少女赵婉秋在养母赵紫的照顾下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却突遇养母的突然离世。当一心想追求真相的废柴少女遇上嫉恶如仇的天才少年,当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阴谋也越来越近...
  • 妖王大人只想要平静生活

    妖王大人只想要平静生活

    妖王的职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而且还充满麻烦。零星涣散的妖族凝聚力,捉摸不定的下属忠诚度,激烈残酷的同类竞争……别说坐稳妖王位置了,连保住性命都是随机事件。更加让妖无语的是,都9012了,妖族仍保留着极其古老的生活习性。例如狗妖,至今还在用翘腿子撒尿的方式捍卫领地。所以,面对老妖王留给自己的这么大一个妖族烂摊子,白喻想说:“本妖王只想过平静生活啊!”“好的大王!我把他们都莎了,大王就平静了。”“滚出克!!!”
  • 帝王业:嫡女皇妃

    帝王业:嫡女皇妃

    缘起时,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他是乡间猎蟒少年。因为一场荒谬的邂逅,开启了一段宿世孽缘。缘灭时,他是千古一帝,而她幻化前尘。洛云瑶:“人生有两苦,一是想要而不得。”刘岑:“二是拥有,却失去。”
  • 修逆行

    修逆行

    天道玄机四十九,人一不知何往修。----修逆行
  • 冥天轮

    冥天轮

    我虽是一件神器镇压下的万千苟延残喘的蝼蚁之一,但我也要有我的故事,我的传奇!这是一个天尊统治的世界,这是一个分封王族的世界,这是一个诸盟分裂、相互攻伐的世界,这也是一个血腥残酷、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也是一个仙侠、战争、谋略并存的世界。这里没有那种废柴被休妻、莫名遭凌辱的雷同剧情,没有那种升一个境界就可以强大数十倍、杀低一个境界的人如杀狗的不合理设定,没有那种千军万马都是摆设、只依靠最强者、漠视人数的空洞架构。这里有热血,有痛苦,有坚毅,有权谋,有浴火重生,甚至到后期有真正的指挥千军万马,并且千军万马与高手有着同等地位的修仙争霸。能让你眼前一亮。散敖生仙侠系列之一,慢热型新书,你值得期待!另外,“冥”这个字好像被点娘屏蔽了,要找本书的话只搜“天轮”才可以哦。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战神历

    战神历

    天下之大,为何纵横?只为,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苍穹之阔,为何驰骋?只为,世界在手中,无所为惧!生存,死亡,正义,邪恶,一切仅在一念之间。当原罪生存于世,活着的意义不过为一个不朽的誓言,愿为此付出一切……天下,唯我独尊!战神,永垂不朽!
  • 梦回浔阳

    梦回浔阳

    童言无忌,年少时诺言,终究是浮生若梦。午夜梦回,到底是他抢走了她的心,还是她偷走了他的心
  • 傻瓜王爷的别样情

    傻瓜王爷的别样情

    她是相府小姐,当世才女,却嫁入王府成了廖王有名无实的王妃。他是嗜血廖王,国家战神,为了别的女人,他大乱朝纲,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成为皇帝!皇权争夺中,她被伤至深,毅然离开后,他才明白他爱的人竟然是——结发王妃!--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贪恋红尘三千尺

    贪恋红尘三千尺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佛曰:缘来缘去,皆是天意;缘深缘浅,皆是宿命。她本是出家女,一心只想着远离凡尘逍遥自在。不曾想有朝一日唯一的一次下山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改变自己的一生。而她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为了印证,相识只是孽缘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