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跟着我。”阿藏语气很是不耐，这话他已经说了不下三遍了。
那具白骨却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像个小受气包一样，只是，他停下，它就停下；他走一步，它就走一步。
“江宗雨，你到底要干嘛？”阿藏无奈地停下问道。
“我在走路啊。”白骨老老实实地回答，下巴的骨头一张一合间，竟发出无比柔和的女声。如果是个小女生倒还罢了，偏偏这样的举动出现在一具白骨身上，让人有一种违和感。
阿藏拿她没办法，只好板着个脸，不再管她，径自走着自己的路。
白骨连忙跟上，空洞洞的眼眶中竟给人盈盈一笑的错觉。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性格中的那些小秘密了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她又怎么放心得下。这些年来，她把他当小孩子，也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冷淡的态度。
可能他，也不习惯她的态度吧。在孤儿院里还被隔离的野孩子其实就是一只渐渐长大的幼狼吧。狼，需要别人的保护吗？一身的臭脾气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
江宗雨心中叹息。
“阿藏，你要去哪？”她一边说着，一边化形。
出了山林很可能就是凡间城市，寻常人看见她的样子还不被活活吓死，她自然不会那么大意。
每个妖都有化形，化形对妖来说是唯一的。灵力在这方面，有点像记忆性金属，它们虽然可以随意延伸，但真正能够长期维持的就只有两种形态，原形和化形。也就是说，无论你如何变化形体相貌，身体最终都要变回这两种形态的。化形虽然对妖来说很重要，但却不是妖本身能够决定，灵力属性不同，化形也就不同。
她的化形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女孩，正是话剧社那个演白骨精的女孩。
她可不知道，启灵的时候，她无意中显现的原形，险些没把宋止文给吓死！又有谁能想到，演白骨精的竟然真的就是白骨精。
“附近好像有同族的气息。”江宗雨见他不说话，也不以为意，拱了拱鼻翼，有些迟疑道，“这里好像是，白骨岭。”
“白骨岭？”阿藏皱了皱眉，终于停了下来，“你认识这里？”
“我也不认识，但是《西游记》里白骨精好像只在白骨岭出现过。”江宗雨看见阿藏没有接话，像在发呆，有些担心地问，“阿藏，你怎么了？”
“你能感觉到他在哪个方向吗？”
“好像在南边，离得很远，应该是在白骨洞吧，不过他的气息好像很虚弱，似乎受了重伤。”
“白骨洞？”阿藏喃喃自语，眼中似有复杂的神色。等到抬头的时候，他的眼中却已是一片决然。
“阿藏，你要去哪？那里是去白骨洞的方向！阿藏！等等！”
江宗雨没拉住他，急得直跺脚。
那个白骨精虽然似乎受了伤，但也不像是他们两个人惹得起的。她一边暗中埋怨自己不该多嘴，一边又忙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阿藏身后。
希望那个白骨精是真的伤得那么重吧。
两人的身影在一纵一落间，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
“你说什么？”梧桐瞪着一脸风轻云淡的老板，“你说这里是《西游记》？”
老板优哉游哉地纠出她，说：“准确一点，是《西游记》里的世界。”
梧桐一脸认真地问：“老板，你看我像傻子吗？”
言下之意，你看起来倒像个傻子。
老板无语地摇了摇头，也不搭话，踏着草丛往丛林深处走去。
“哎，老板，你别走啊。等等我。”黑漆漆的陌生森林，她可不敢一个人走。
“老板，你刚才那个是魔术吗？”
“老板，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板，你来之前，有好多人失踪了，那些人是不是也在这里啊？”
“老板，这里到底是哪里？”
“老板，你认识路吗？”
“老板，你饿吗？”
“老板老板老板老板……”
老板要疯了，忽然怀疑起带上这丫头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无奈道：“你一个一个地问。”
看见梧桐微微张开的小嘴，老板忽然有些心惊肉跳，忙摆了摆手说：“算了，还是我直接把大致情况跟你说一遍。到时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
梧桐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板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首先，我明确的告诉你这里就是《西游记》里的世界没错。我不是在开玩笑，今天三月十八，离愚人节还有十三天，离万圣节更是差得远。”
老板觉得证明了自己不是傻子之后，继续说道：“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叫书灵，这东西怎么来的你不用管。你只需要书灵会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也许是孙悟空，也许是白骨精。同时，它也会给你部分与身份相应的本领，比如说七十二变火眼金睛筋斗云什么的。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代替这个角色，参与到《三打白骨精》的剧情中，并且把它演完。当然，你们演的可能会和真正的三打白骨精有所偏差，毕竟你们都不是真正的西游记人物，书灵也不会想看到它已经看烂了的故事。所以，背景几乎还是书中的背景，但时间顺序和剧情很可能被打乱。虽然主线仍然存在，但已经不一定是救出唐僧，很可能是打死白骨精什么的。”
老板换了一种语气，忽然郑重起来，道：“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个游戏，不要以为白骨精一定能抓到唐僧，也不要以为孙悟空一定会杀死白骨精，毕竟这不是真的《西游记》，一切皆有可能。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死了就是真正的死了。在你原来的世界上，不会有人记得有你这个人，所有爱你的恨你的牵挂你与你相干的人都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你根本没有存在过。所以，现在告诉我，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是谁。”
老板极其严肃的态度让梧桐终于正视起来。
这不是玩笑。
也不是万圣节的公演。
是真的。
“我是谁？”梧桐感觉这一天一定是疯了，先是被鬼上身，然后又是骷髅，又是比大卫科波菲尔还神奇的大变活人，现在又要来搞什么西游记身份大揭密。
“对，你是谁。”
我是谁？
多么荒谬的问题。
她越想越觉得荒谬，但是老板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都是真的？”
老板郑重其事的点头：“真的。”
“不骗我？”
“绝对没有。”
她忽然一头乱麻。
《西游记》？自己这就算穿越了？还是剧中人物？我是谁？
凌乱了半天，恍惚想起老板的话，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语气，问：“你刚才似乎说过，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老板打趣道：“我很高兴，你还能记得。”
她的脑子更乱了。恐怕没有谁不知道《西游记》里有多危险吧。《西游记》里沙僧最爱说的五句话是什么？
1.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2.二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3.大师兄~二师兄被妖怪抓走了
4.大师兄~师傅和二师兄都被妖怪抓走了
5.师傅放心吧，大师兄会来救我们的
当时她觉得好笑，现在她只觉得荒唐。
越想越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质问：“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一场好好的话剧会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声音到后来几乎嘶哑了。
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坚强，何况坚强也不是用来承受这些乱七八糟的天方夜谭吧！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世界好不好！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所谓的坚强，也只因为她要学着一个人保护自己，也只因为她不可能像菟丝子一样永远攀附着自己的哥哥而生。虽然相依为命，但彼此终将长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世界，谁都不会是谁一生的附属。
哥哥已经很累了。可以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第一次被人骂野丫头，她这样告诉自己。第一次因为男孩们的恶作剧，摔在雨天的泥坑里，半天没爬起来，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
是的。哥哥真的已经很累了，自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的。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打饱气的篮球，被人拍下去，又要弹起来。虽然每次都弹得不高，但总有希望不是吗？她厌恶，但是她又很珍惜，小心翼翼地解着生活俗气的谜。
然而，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原本一直默默忍受默默承受默默习惯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有人跳出来告诉自己，孩子，你是被天选中的人，使命所归，跟我取经去吧！
见鬼！
我能骂人吗？你他妈是在逗我吧？
但是，是真的，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人生与命运陡然突兀到了一种完全失控的境地。生命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临着无法预料无法认知的危险。
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不留痕迹。
再也没有爬起来重来的机会。
她忽然害怕了。
这一次，如果自己又不小心摔倒了，还能够站得起来吗？
老板看着这个满眼茫然无助的女孩，手落下去，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消瘦的肩膀。他知道这是负面情绪积蓄到了一定程度后的自我释放，这种情况他见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丫头，你没事吧？”
“对不起，”梧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已没有刚才的失态，“我没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继续说吧。”
老板也不敢再问什么“你是谁”之类听起来直冒傻气的问题了，而是思索了一下梧桐问过的问题，然后道：“在文体馆里，你所看到的并不是什么魔术，而是书灵出世的异象。按古籍记载，每年的三月十八日的晚上，是一年中灵气最盛时候，尤其是在亥时之初，更是旺盛到了极致。若有书灵出世，星宿不再有分野，天空将被乌云笼罩。那时天地灵气极其混乱，除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等等，等等，让我好好消化一下。”梧桐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对了，老板，你说的那本古书叫什么名字啊？”
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古怪的书？她觉得等她回去，一定要买一本来好好看一看。
“《启灵古录》，是启灵师徐渭写的，也是我家传的老古董了。如果你想买就算了吧，外面是买不到的。”
“徐渭？启灵师？你也是启灵师？”她忽然叫道，“等一下，别欺负我不懂历史！你说的徐渭，是那个明朝有名的大才子吧，他又关启灵师什么事？”
“如果你说的是明代嘉靖年间的徐渭，那就没错了，他是第一代启灵师。《水浒传》，听过吧？那就是他启灵的书，也是一生之中的唯一一次启灵。”老板漫不经心道，“我可不是瞎说，当年，徐渭启灵过后，写了一本书，天下人都叫它‘明代第一奇书’。嗯——这本书，你想看，倒是可以买的到。”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明代第一奇书’？这么厉害？这本书叫什么名字？”
“你听好了，”老板眼角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这本书叫，金瓶梅。”
“咳——”梧桐险些被自己呛死。
“那什么——”梧桐直接岔开话题问，“老板，启灵师，是干嘛的？”
老板恶趣味地笑了笑，却也不多做纠缠，说：“要说启灵师，就不得不提到书灵。这么跟你说吧，启灵师相当与一个被书灵默认的引导者。书灵一直在等待有缘人——不，与其说他们等待有缘人，不如说他们猎取有缘人。它们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每日看着书中同一个故事成百成千次地发生。在书中世界中，它们寂寞了成百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内心慢慢诞生了渴望，它们渴望聆听世人的故事。当这种渴望累积到无法再压抑的地步，它们会从选中一些人，进入它们的世界，代替故事中的某个人物，在某个剧情中演绎他们自己的故事。故事完了，你们就能回去。而启灵师的任务，就是把所有有缘人聚集在一起，并且尽可能帮助他们活下去，将故事演完。”
“那，如果我呆在家里不出去，不见任何人，是不是就能够躲开这一切？”
老板笑了笑，道：“我只能说你想的太天真。除非你死了，否则就算你呆在家里不出去，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文体馆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还是会被召到这个世界来，并且这其中会出现很多变故。你要知道书灵用来引导有缘人的灵力，强度是相等的，这个世界能量是守恒的。你距离离得远了，那道灵力就有所损耗，距离不同，损耗不同。虽然不管损耗多少仍然可以把你带到书中，但是你进入书中所要花的时间就会和其他人有些微的差距。这种差距可能是万分之一毫秒，也可能是亿分之一毫秒，不要小看这些在我们世界中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差距，因为那个世界的时间，和书中的时间又是不对等的。现实中的一两秒，书中可能就是几百几万年。如果这样，处在不对等的时间里的你们，完成一个剧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他们一起呢？”
“在一起还搞什么？大乱斗啊？拜托，丫头，你不要以为启灵师是万能的。在书灵世界，启灵师相当于作弊器，人越多反而越危险。况且一个启灵师开始最多就能带一个人，多了人就会被书灵强行分开，费了力气又不讨好，还不如不带。我就跟你熟，加上你体质特殊一点，就带上你了。放心吧，该说的，我都和你的朋友们说了。”
梧桐奇道：“体质特殊？”
老板含糊道：“嗯，别问了。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全是启灵师的专业词汇，说了你也不懂。”
梧桐“哦”了一声，道：“对了，老板，这次进来的都有谁啊？”
“都是你认识的——陈阿藏，江宗雨，宋止文，苏穆云，还有宋克。”
梧桐沉默下来。
阿藏她不担心，因为她相信阿藏可以照顾好自己，她倒是更担心小云。
这丫头一定也经历了恐怖的异象，别看这丫头平时疯疯癫癫的，好像神经大条、神鬼辟易的女汉子，其实是很怕这类东西的。就说有次，那丫头晚上想吓唬她，讲了半宿鬼故事，结果倒把自己吓得半死，死活非要和自己挤一张床。搞到最后，倒是她一宿没睡，小云自己睡得像头母猪。
“你先不要担心他们。只要你想找他们，他们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老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的身份是什么？梧桐一脸茫然地看着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