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筱竹听到店里隐隐传来一点水声，很快的，店里就走出了一个男人，他身形高大，浓眉虬髯，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坎肩露出坚实的臂膀，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的裤子，裤腿挽着露出粗壮的腿脚。方筱竹打量着他，脸上不动声色，玉人方连忙掩住方筱竹的半边身子，堆起笑脸迎上去：“您就是酒坊的老板吧？我们想买酒，前几天我们的朋友路过此地在贵店买了些酒，我们跟着她尝了一点觉得很好，所以也想过来买一些。”
那灰衣汉子道：“这话你刚才说过了，我听见了。”
玉人方连忙接上：“我朋友当时急着赶路，走得匆忙，也没问过是什么酒，所以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酒。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贵店都有些什么酒，若是有合适的就多买些回去。”
“嗯？我这里的酒可多了去了，说到明天也说不完，干脆这样，你们说说你们想要什么样的酒，我选几样合适的给你们尝尝，喝着觉得好喝呢就买些带走，没有合口的就算了。”
玉人方想了想道：“这可怎么说呢？我们喜欢喝香味儿比较足的淡酒，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想买一些比较醇香的烈酒啊？贵店的酒想来都是好的，但是这会儿没头没脑的，让我们怎么说、怎么挑呢？”
“麻烦死了，那你们说说你们朋友在我这里买的是什么酒？”
玉人方傻眼了：“都说了当时她走得匆忙，没问过酒的名字……”
“那酒入口甘醇绵软，回香悠长，最难得的是那酒虽然后劲儿很足，但有当季新鲜荷花的香气，是难得的好酒。”
“哟，怪不得会老远的路跑来找呢，原来是懂行的人啊，”那灰衣汉子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你真会喝，你说的酒是我酿的‘十里荷花’，可惜现在时候不到，不然等到入秋的时候，配上‘三秋桂子’一起喝，那才是人生乐事。”
玉人方问了一句：“不知店家怎么称呼？”
“我一个酿酒的，要啥称呼，叫我老酒头就成啦。难得能遇上懂行的人，你们跟这儿等着，我取酒来，要是你们能喝出我酒里的妙处，今天你们买的酒我就全送给你们了。”
方筱竹和玉人方面面相觑，看着那人走进店里，不多时扛着一个摆满了小酒瓶的大托盘出来，看见两人便将托盘放在地上：“来，尝尝，都是新开封的好酒。”
方筱竹也不客气，略略弯腰拿起一瓶凑到鼻端闻了闻：“这是‘烟花酿’，可惜年岁有点短。哎，老酒头，你可别太小气了，远来是客，没有桌椅倒也罢了，总不能让我们两个一直弯着腰拿酒喝吧。”
“哎呀哎呀，等着，我给你们拿蒲团来。”
方筱竹喝了一口，点点头，从托盘的另一边又选了一瓶递给玉人方：“我喝的是烟花酿，这酒妙在口感，但犹如烟花一般，绚烂过后只剩沧冷，只能喝着玩，咱们不用买了。给，你尝尝这壶酒。”
玉人方接过那个酒瓶，直接喝了一口，然后呛咳起来：“辣死我了！这不像是酒倒像是辣椒水呢！”
方筱竹看着玉人方，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玉人方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酒虽辣却不烈，恶作剧非常好用。”
方筱竹将手上的酒瓶放在脚边，又拿起一壶，喝了一口，仍是放在脚边，继续再拿第三壶。玉人方伸手拦她：“慢点喝。”
方筱竹看着她，笑：“你怕我喝醉了？阿玉，不论多烈的酒，只喝一小口是不会醉人的。我知道善游者溺的道理，你也要记得，无论这就多好喝，都不能贪杯，尝一口，若是好喝酒放回托盘，不好喝就放在身边。到时候我们只买托盘上的酒就可以了。”
玉人方愣了愣，随即笑了：“我以为你会担心呢。”
“是很担心，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最完全的准备了，剩下的，静观其变就好了，嘘……”方筱竹取第六壶酒，尝了一口，面露赞许之色，将酒壶放回托盘，继续尝下一壶。
“来了来了，”老酒头夹着两个蒲团从店里走了出来：“哎呀，里头的东西放的有点乱，你们坐下慢慢尝。”
方筱竹也不客气，将两个蒲团拿过来稍微拍了拍放在地上，又将自己的手帕铺在上面，最后直直的跪坐于蒲团之上，取酒饮酒放酒，姿态优雅自然之极。玉人方明知道方筱竹平日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如今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同时检验蒲团是否暗藏玄机，只是，玉人方伸了一条腿出来，大喇喇坐在蒲团上，心想：筱竹都不觉得累么，一直那样跪坐着，脚都不会麻么？玉人方歪了歪头，不过看筱竹的样子，好像非常习惯如此，也对啦，以前大家凑在一起喝酒玩笑的时候，她也常常跪坐得很直呢。玉人方边想边喝了一口酒，登时双眼一亮：这酒好喝！她笑眯眯地将酒壶放在托盘一侧，继续取下一壶。
老酒头什么也不说，只是靠在酒坊的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实在是有趣：一个洒脱随意，一个恭谨有礼，看似完全不同，可两个人都心思细密进退有度，果然就算看得尽世间百态，也看不尽百态人生啊。
方筱竹跪坐着品酒，间或扫一眼玉人方和老酒头或者看一下四周的环境，时间已过正午，最拖下去恐怕经过黑坑的时候就完全看不见了，虽然这么想着，但是她并没有加快品酒的速度。好酒是需要品的，太仓促反而尝不出其中的味道，这里的酒无论哪一种都是上佳之品，但是，那个疑问也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老酒头是如何在这种地方酿出如此好酒的？方筱竹眼神向倚在门边的老酒头身后望去，虽然是时值正午，但是里面暗如黑夜，看来玄机藏在店里呢，也罢，管他是什么龙潭虎穴，只要不是冲着奇斋和大家而来，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方筱竹伸手取托盘上的酒瓶，对面玉人方也伸手过来，两人一人一瓶，取走了托盘上没有品尝过的最后两壶酒，方筱竹闻了闻酒香，浅尝一口，微笑着将酒壶放在托盘上，与此同时，玉人方也将手里的酒瓶放在了托盘上，两人抬头，对着老酒头异口同声：“托盘上的酒每样一坛，多谢。”愣了愣，两人再次一起开口：“请您快一点。”
老酒头却因为这句话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好有趣的两个娃儿，哈哈哈，乐死我老头子啦，哈哈哈，你们两个也算是和我老头子有缘，我这里还有好多好酒呢，等着我取来给你们尝尝，你们慢慢喝，天色若是晚了，老头子亲自拿着酒送你们回去。”
方筱竹摇摇头：“今天已经尽兴了，再喝只怕要糟蹋好酒了。”
老酒头还是笑：“那就当是我老头子我额外送给你们的，跟我走，我送你们回去。”
方筱竹起身收起手帕，拿起地上的蒲团，将地上的酒瓶放在蒲团上端着，玉人方则将托盘里的酒瓶摆放齐整，两人跟在老酒头身后走进一团黑暗的酒坊内。踏入黑暗的一刹那，方筱竹的手略微一震，手上的酒瓶稍有晃动，发出了一点声响。走在前面的玉人方脚步一顿，方筱竹连忙镇定心神端稳手上的东西，快步跟到玉人方身后。周围一片漆黑，方筱竹什么都看不见，幸好脚下的地面十分平稳。走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就听前面传来老酒头一声“到了，”方筱竹看着身边的黑暗皱眉，脚下却是一步不停，走过三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午后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明亮的有些晃眼。手里的重量突然一轻，手背上传来了让人怀念的熟悉触感，方筱竹不顾光线刺眼，急忙睁开了眼睛，视界中满是炫目的白，什么看不清。方筱竹茫然四顾，好容易眼睛适应了光线，就见玉人方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方筱竹收敛心神，压下心中一切疑惑，轻轻摇了摇头。
老酒头看着方筱竹道：“丫头，你眼睛不好啊？”
“倒也没什么，只是到了晚上若无强光，双目便不能视物罢了，”方筱竹说得随意，眼睛却是盯着老酒头：“多谢。”
老酒头嘿嘿一笑：“哎呀，那些酒本来就我拿出去的，回来的路上还要你们帮忙拿着，如今都到地方了，老头子哪好意思让你们继续帮忙啊。”
方筱竹打量着周边的情况不说话了，玉人方打哈哈，三人站在一处宽广的庭院中，身前是一个大木门，有酒香从门内飘出，玉人方心道，原来这里就是酒窖的入口了。老酒头让两人在外面等着，提着一盏样式古怪的灯盏进入木门内取酒。
不多时，两人的身边就摆了数十个大酒坛子，每个坛子都封得严严实实，老酒头拍拍手指着地上的酒坛子道：“你们要的酒都在这里了，另外那几坛子酒是我老头子送给你们的，带回去喝吧。”
玉人方看着方筱竹：这么多酒怎么弄回去啊？方筱竹看着她：一人一半，应该没问题。
玉人方瞪大了眼睛：过黑坑的时候，你怎么办？
方筱竹想了想，抖了抖袖子：来之前我准备了萤花，数量应该够用。
玉人方叹气：也只能这样了，等我们走到城郊的时候，我会去找车子，放心吧。
方筱竹将袖袋里的萤花取了出来，白色的萤花在日光下并不显眼，但是因为萤花是发亮的所以即使在日光下也是看不清楚花瓣的纹理的。老酒头笑道：“你们这些娃娃真奇怪，爱美也要有个限度，这个时候带什么花啊？”
方筱竹笑笑并不说破，玉人方递了几枝花给他：“谢谢您送给我们的酒。”
“我一个糟老头子哪用得着这个啊？这花也不香，酿酒也用不上啊。”
玉人方固执的将那几枝花塞给他：“这是萤草的花，晚上会发亮的，我们这趟出门身上只带了一点银钱，您给我们这么多好酒又不收我们的钱，这个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老酒头接过那几枝花看了看，转身又进了木门，不一会儿出来说道：“这东西真的会发亮啊！哎，你们那里还有么？因为我怕那些灯烛什么的会让我的酒变味儿，所以我的酒窖里黑得很，这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放在酒窖里又亮堂又方便。”
玉人方闻言便将自己手里的萤花都给了他，方筱竹也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锦袋：“萤花离了根活不久的，这些萤花最多还能亮半个月，这里一些是萤草种子，就一并送给您吧。萤草很好养活的，只要有水而且温度适宜就会一直生长，您把种子种在门外，让萤草的藤蔓慢慢沿着墙伸进酒窖里酒可以了。”
老酒头连忙接过来，嘿嘿笑着：“今天还真是让我赚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