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说话、不哭的李蓁此时只说了三个字。她从长袖中拿出那个琉璃小瓶子,握在手中,淡淡一笑。
须臾,李蓁嘴中来来复复念着一首小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霍去病死后,李蓁愈发不爱说话,更不会出门,整日在昭阳殿内临帖或是抄写佛经,闭门不见人。
李蓁的身子也越来越差,甚至半月后时常咳血。
踏风和于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又能如何?如今李蓁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年风光一时的李夫人、淑妃娘娘了。
何况李蓁这幅模样,只怕刘彻见了越发要疑心李蓁与霍去病的事,两人便也不敢多说,只是好生伺候着。
刘彻来了几次,李蓁起先不愿见。
后来刘彻闯进来,李蓁跪在屏风后淡淡的回话,没几句便把刘彻气走了。
“你当真是不愿再见朕了?”
“臣妾已是踏入佛门之人,往后便在红尘之外安度余生,陛下请回罢。”
自此,刘彻再没有来过。
吴蕙兰却日日来,可李蓁却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听。
吴蕙兰见着李蓁一日日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心疼无比,哭着道:“蓁儿,你何苦如此呢?”
李蓁不语。
“蓁儿,陛下这几日日日留宿在宣室殿,常常问起你,你何必这般?他心中若是没有你,何以如此?”
闻言,李蓁看她,道:“姊姊,难产一事我若能安慰自己说他是为了保全皇室血脉,我可以不怨怪他,毕竟你也是我的孩子,我愿为了孩子失去性命!那么,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又是怎么失去的?你忘了吗?”
吴蕙兰急急道:“蓁儿,叹雨是皇后的人,与陛下无关啊!此事只怕还有蹊跷,你若不赶快争了恩宠来,我们如何查清楚?”
“姊姊!你还不明白么?若是陛下未疑心孩子的身世,他为何不追究?若他相信那是他的孩儿,他如何能答应让人伤了那孩子一分一毫!”李蓁眼泪簌簌而落,“终究是……姊姊,我终究是看错了人!与他说过的每句话皆是真心,可叹,如他所说,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事到如今,终究是全都信错了。”
“什么都要查根问底,却又受不了事情的真相,蓁儿,女人都是如此的,你……”
“姊姊,你走罢。”
吴蕙兰也被这样赶了出来。终于,冬末的时候,一直不见人影的烟箬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衣,白净的几乎像是一套孝服,李蓁一见,心中难免伤怀。
烟箬看着李蓁跪在佛前念经,淡淡一笑,看着佛祖说:“佛祖当真会保佑好人么?那为何霍去病会死?”
李蓁不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卫长公主害了疯病。”
李蓁一愣。
烟箬继续说:“她心系霍去病,宫中人尽皆知,想来你也是知道的,疯了也是情理之中。”她的话说的狠绝,却很在理。
若非李蓁不能疯,李蓁也想疯一次。人此生,有些痛苦是不能,有些痛苦是不能不。
烟箬问:“他死了,你也死了么?”
“玉良娣,本宫累了,请罢。”
烟箬却反倒盘腿坐在了地上,好似自言自语一般道:“皇宫里的人真奇怪。如她们一般,对身边的人百般为难、设计陷害,你若说她狠毒,她却日日去佛堂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可你若说她良善,见到你落难,出手搭救的人少之又少,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当真是奇怪。你不知道吧,我是汉人,但父母死于战乱,所以我在祁连山苟且偷生。霍去病领兵行至祁连山,从几个欲非礼我的将士手中救下了我。当时我一心求死,他狠狠地骂了我。”
李蓁闻言,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烟箬。她脸上带着一丝浅笑,浅浅的,好似她没有在笑,但李蓁看得出来,她笑了。
她脸上好似被阳光倾泻洒满了,淡淡笼着一层幸福。
烟箬看了一眼李蓁,笑着说:“他骂我是孬种,敢死却不敢面对生活带给我的苦难。他骂我根本不懂得生命的宝贵,他扯着我来到军营里,在那里我看到很多人为了打仗而受伤,甚至死去。我忽的想,他们承受着这样的疼痛,尚且活着,我仅仅是遇上了一些苦难便要放弃么?”
烟箬耸耸肩,道:“所以,我活下来了。他说,坚强如你,哪怕所有人以为你会再也起不来,你却还可以振作,不是么?”
李蓁浅笑道:“像是他会做的事。”
“他很少说起你,可也曾对我说起过你的过去,他说他曾见过你在大漠里策马奔驰的样子,与今日的你全不相同。”烟箬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银簪,用银簪去挑两人眼前的灯芯。
烛光一亮一暗,李蓁眼前闪过两人在朔方相遇时的场景,两人赛马,两人说笑,两人是那样畅快!
“是,我也记得他在大漠里扬鞭策马的样子。”李蓁暖暖一笑。
烟箬呼出一口气,道:“你喜欢他么?”
李蓁一愣。
烟箬道:“我喜欢他。”说罢朝李蓁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李蓁一笑,道:“有你喜欢他,就很好了。”我不配,他那么好,我哪里配得上他。说罢拄着地站起来欲进内殿。
烟箬忽的说:“你想出宫么?”
李蓁大惊,回头看着烟箬,“这,这是什么意思?”
烟箬上前来拉着李蓁进了内殿,道:“这是霍去病去朔方之前给我留下的一封信,还有给你的。你看过再说。”
李蓁慌忙拆开绢条看。
“阿蓁:你看到此信时我已离开你。”
李蓁看到这句话,不禁蹙眉。
下一句便是:“别蹙眉,我知道你不会哭,但我也不愿看见你蹙眉。你在宫中需有人照应,烟箬那里有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只需拿着玉兰花去见他们,他们便会鼎力相助。我在时,你可以依依我,我不在时,你仍旧可以依依我。”
末尾画了一朵玉兰花。
李蓁的眼泪流出,紧紧攒着那绢条,半晌难以言语。
他在信中对自己的死只字未提,但既然他留下了这封信,便说明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的死真的是瘟疫所致吗?又或是,人终有一死,他早已做好打算,他何时死,这封信就会何时到自己手中!
霍去病……
烟箬看李蓁看完,递给李蓁那份名单,道:“给我的信上他说,若是你不想留在宫中,那么……”
李蓁握着名单,道:“那么?”
“他有法子送你出宫。”
“可……我兄长……”
烟箬道:“李延年不过是乐师,无非是往后陛下心烦厌恶,不再召见也就是了。李广利如若不入朝为官,一辈子做个贵公子,想来也不会受你牵连。”
烟箬顿了顿,看定了李蓁,“你只是需要放下这里的一切,包括陛下。”
李蓁自嘲一笑,“如今,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接下来的一个月,刘彻日日都来昭阳殿见李蓁,可李蓁不愿见他,只是推脱说身子不便,无颜面见圣上。
刘彻的耐心并未被消磨,他还是每日都来,而李蓁也很固执,从未见他一面。
就这样过了半年,太医令一直说李蓁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刘彻心急,可李蓁就是闭门不见,他也无法。
终于,第二年的秋初,曾经凭借着一曲《倾国倾城赋》入宫,宠冠后宫的李夫人,香消玉殒。
这个轰动了长安城的绝世美人李夫人,就这样悄悄离去,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但她的故事、她的曲子流传于世。
世人都记得,歌舞坊里出了一位绝代佳人、倾国倾城李夫人!
李夫人的死让刘彻痛彻心扉,他不愿见到李夫人的尸身,便命人葬入了茂陵。
李夫人下葬的三日刘彻皆未上朝,三日后,刘彻来到平阳公主府中,站在听香榭上愣愣出神。
他还记得在这里与李蓁初遇时的模样。她一身绿衣,躺在水中,满池的石榴花为裙,美得不可方物。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昔日她说:——君若湖上风,妾作风中莲;君若山中树,妾作树边藤;君若天边云,妾作云中月。
而今,誓言犹在,佳人何处寻?
刘彻苦笑,握着夜光杯醉卧听香榭,作《李夫人赋》。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
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
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
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
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魄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李蓁坐在马车内,由烟箬的心腹送出长安,在快到城门的时候,她回头去看高耸的未央宫。
今日起,李夫人已死。
她坐回马车内,耳畔却若有似无的听到一些送别的声音。
是谁?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寖淫敞怳,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
嫉妒闟茸,将安程兮。
方时隆盛,年夭伤兮。
弟子增欷,洿沫怅兮。
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
向不虚应,亦云己兮。
嫶妍太息,叹稚子兮。
懰栗不言,倚所恃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