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不良少年的书法
萧瑟秋风卷起万般愁绪,紫荆树落下少年忧伤。白雪手伤得到及时治疗,已经痊愈。中学生涯首次冲金受挫,心伤难愈。校广播获知战绩,连番报道:我校书法小组闯入八强,向省联赛进军!虽然不失为一个良好的报道角度,可在志远和白雪听来,却那么地刺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那一幕幕败迹。
“天才,书法时间到。”课后白雪对志远说。银奖少女的金牌梦想不曾改变。
“不去,没意思。”志远内心已死,目标坍塌粉碎,丑字大王再度附体。
“这么点挫折就受不了?”
“什么挫折不挫折的,反正我就那个水平。”
“你只不过首次参加比赛罢了,以后路子还长着呢。”
“没什么以后了,一个三连败还不够吗!”
“你输不起,真懦弱!”
“谁输不起了!”
“胜败兵家常事,一两次失利算什么!”
“你少罗嗦,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你不去的话,怎么把我借给你的机会还给我。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啊,你……”志远无语。
“走吧,走吧,别磨蹭了!”白雪二话不说推着志远往艺术楼方向走去,小辫子策马扬鞭。赵子昂默默俯瞰。自从志远立志学习毛笔以来,在自己的威逼利诱式培养下,俨然成为具有特殊禀赋的天才人物。然而,不经历考验的话只能是温室中的花朵。三连败虽然惨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非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组长对老野说,做得不错,初次带队就进入省赛。老野晃晃手上的运动手表,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儿科,有我在,什么搞不掂!湖海走向初一新生,笑盈盈地对新生代说,以后你们就是一拔新浪潮了。志远低下了泛红的脸。
人员逐渐到齐,开始安静下来练字。
“志远,不要灰心,真正的比赛现在才开始。”不知不觉间,丁老师已经站到了身后。
“老师,对不起……”志远低着头说。
“你初次参加大赛,难免有些紧张失控。不过这并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五个月就能够把毛笔写得如此纯熟,不具备天赋怎么可能?”
“老师……”丑字大王在体内发作。
“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太往心里去,你的书法历程才刚起步。”
初三毕业生倒数时开始,每减少一天都像在风中飘落一块花瓣。尽管功课已经很紧张,湖海和老野仍然坚持参加兴趣小组活动。
“换换脑子,让思维放松一下。”湖海组长笑着说。
“不就是一场考试嘛,考试年年有,写字三千年都不会变。”老野轻松地说道。书仙听了心生宽慰。
“师兄,下学期功课紧张,还能参加省赛吗?”
“缺少你们这些经验派,比赛堪忧。”
“现在多想也无益,大家先去做练字吧。”
“后浪推前浪,新生代不正崛起吗?”老野边说边向初一新生望去。志远不由地低下了头,大眼睛黯然。
听着书法少年们议论纷纷,赵子昂心头阵阵温暖,然而,回想起全市大赛点点滴滴,一个疑问逐渐生成。易铭近乎完美的笔法究竟出自何方?和志远一起练习的时候,两人水平相差无几,半年不到突飞猛进,短短四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另有仙人指点?
丁老师向组长交代几句后匆匆离开,想必有其他紧要任务。志远依稀听到开会之类的。
老师离开后,练习如常。读贴临贴默贴有条不紊,并不因为老师缺席而喧哗打闹。B组同学拿不准的就去向A组请教,低年级不清楚的就向高年级请教。湖海和老野两位师兄犹定海神针。
忽然窗外传来阵阵嘈杂,几位长发及肩的男生旁若无人地在走廊里大吵大闹。组员纷纷皱眉。湖海和老野忍无可忍,放下毛笔,来到艺术楼走廊。
“请你们到其他地方聊天,这里正在上书法课。”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江湖海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不能在书法教室前闹事!”湖海义正严辞地斥责。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写毛笔,我老早就放弃这种老古董了。”
“不许你们这班无知的家伙这里放肆!”
“我无知?哈哈,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书法!”肇事者口出狂言。志远瞥了一眼,轻狂少年嘴角有一处淡淡小痣。
“难道你要和我们比毛笔书法?”一向漫不经心的老野也小小地吃了一惊。
“害怕了?没胆量的家伙!”外来客继续挑逗。
“谁怕谁!”
“比就比!”
战火瞬间燃烧到书法室内。
“这人有点儿脸熟。”白雪悄悄对志远说。
“我才不认识不良少年,不过胆子可真够大的,居然在书法室挑战书法。”
“没这么简单……”白雪陷入沉思,记忆碎片浮上脑海。
两年前,小学生书法联赛,白雪荣膺银奖。金奖是一位男孩,纯纯的眼神,清清的笑容,嘴角有一处淡淡小痣。穿着小西装走上领奖台,接过奖杯时彬彬有礼地向评委致谢。当时媒体的一致评语是书法天才,公认的全市小学书法第一人。回到家后,妈妈对白雪说,加把劲,打败他,拿金奖。
“雷恒!”白雪脱口而出。
挑战者回头一看,笑道:“我名气还是蛮大的嘛,在这里也有女粉丝。”
湖海停住脚步。记得丁老师讲过,比自已小一届有一位书法天才进入青春叛逆期,自暴自弃。
“不管你是谁,只要在这里闹事就要受处罚!”老野平举起一管毛笔,直指当年书法天才现在不良少年。
大战一触即发。
“师兄,让我来。”白雪对老野说。
“你?”
“当年雷恒夺金,我只获得银牌。他赚尽赞扬和瞩目,可是谁顾得上第二名?既然他弃书法于不顾,那么今天就要受到报应!”
“得!你俩上辈子的恩怨今天做一个了结。”
白雪神情凝重走到雷恒跟前,淡淡的小痣尚在,唯笑容不再清爽。
“嘿,我当年的手下败将。”
“让我看两年空白时光在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过去你赢不了我,现在也是。”
“那么你就用笔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生如戏,当年苦苦追寻,可目标触手可及时,却坍塌成一地碎片。
书法室内空气凝固,前所未有的剑拔驽。
“虽然我久不书写,但并不意味着比你逊,要记着,我是天才!”雷恒撩拔长发,以示还击。
白雪抓起自己最近的作品,狠狠地递雷恒面前,“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怕了吧!”
雷恒不屑地推开,眼神散漫,脸容扭曲,失控般吼道,“写字写字,就知道写字!来吧!写吧!”
白雪惊异地看着雷恒,往日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已荡然无存。狼毫笔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经年期待落到纸上,沉重如锥。本以为千言万语,最终浓缩起来只是极简单的三个字:伤仲永。千里阵云如疾风横扫,卷起的都是忧伤。“伤”字采用繁体写法,内部联结格外流畅。“中”字的长竖罕见地写为力度外扩的垂露。“永”字末笔改撇为点,顿挫后有力的回锋,格外劲道。
志远从没见过白雪这种状态。平时温文尔雅,清秀内敛。今天却如鹰隼狩猎,步步紧逼。太厉害了,以她为目标,距离有多远呢?志远心里悄悄发问。
心技合一,书法最高境界。赵孟頫对弟子说道。
白雪写完,出了一口积聚已久的怨气,目光逐渐平和。再看雷恒,眼里带着丝丝怜悯。
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笔墨,曾经的小学书法第一人不觉迟缓起来。出神凝望曾经日夜相对的长锋狼毫,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迟迟不能落笔。左手撑在毛边纸一角,雷恒的头逐渐低下来,落下的长发把脑袋遮挡住。几颗晶莹的液体从零乱的头发中滴落下来,落到淡黄色的毛边纸上,徐徐渗开,宛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
“雷恒,回来吧。”不知什么时候,丁老师已经出现在书法教室,轻轻地搂起雷恒颤抖的肩膀。
不良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埋头到丁老师身上,啜泣抽搐。
丁老师取下雷恒手中毛笔,缓缓说道,“以后不会再有人逼你写,你喜欢写就写。
雷恒一边抽搐一边点头。
小时候,爸爸望子成龙心切,让雷恒参加各种兴趣班,书法、美术、钢琴……雷恒的课外时间填得满满当当,任何空余半小时都是奢侈。即使回到家里,也要在爸爸的严厉督促下继续练习。小孩子们的玩乐、游戏、打闹都与之无关。雷恒多么渴望自由的一天,不再学习,不再上培训班,不再做永无止境的练习。
在家长的严格要求下,雷恒小小年纪捷报频传,书法金牌、钢琴八级、美术一等奖……然而直接后果就是在比赛之后,雷恒碰都不想再碰这些所谓的才艺。八级之后没再摸过钢琴;一等奖之后,颜料发硬固化;金牌之后,毛笔发霉。
进入中学后,天才没能继续其光芒。雷恒忽然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来自内心的力量。几乎本能地抗拒着无休止的练习,心灵深处呼喊着自由自我。蓄发、逃课、捣乱……变本加厉地报复灰色童年。
雷恒家长多次和老师约谈。老师们也急在心里,但是经验告诉他们,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这时候惟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等待时机。也许是小学时压抑太久,雷恒的挢枉过正猛烈而持久。就在大家逐渐疲惫之际,谁料契机出现在书法上。当年雷恒为之付出无数个日夜,内化为精神一部分,开启了主人的回归模式。
兴趣小组同学们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雷恒悔恨的泪水感动所有人。
“回来吧,这里是你重新出发的起点。”湖海以大师兄的身份鼓励迷途少年。
“不要娘娘腔了,男子汉大丈夫,拿出勇气!”老野最受不了哭哭啼啼,更何况还是个男孩。
“这里需要你,是你发挥的地方。”10号球衣想的是收下一员猛将,正好弥补初三毕业生的空缺。
在白雪眼里,原先那个有着清爽笑容的男孩又回来了。
4-2、八年功力的对峙
日复一日,书法练习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准时,循环往复。兴趣小组逐渐从全市大赛中恢复过来,为下学期省联赛做准备。归队的雷恒理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板寸头。
“加入一位重量级选手,这回可以走得更远了。”郑桐说,10号球衣主人总掂记着大局。
“也许可以对付师大附中百年一遇的书法奇才。”欧阳递来一本书法杂志。易铭的大头像占据了封面和头版。自从全市大赛告捷,小发明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天才书法少年,接受各大媒体访谈,几度登上杂志封面。
“他和我,还有志远一起在暑假书法培训班学习,三个月前,他那毛笔字比志远的还不如,怎么进步如此神速?”
“我昨晚在电视上看到易铭现场书写了,真棒!有大师风范!”
“我也看到节目了,还是在全市大赛那支破笔,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
“管他什么笔,能写好就行。”
“但愿我也有一支神笔。哈哈!”
“去你的!就凭你那两把刷子,拉倒吧!”
欧阳和郑桐虽然口口声声一较高下誓不两立,却是最了解对方的紧密朋友。两位致力于参加全国大赛的初二学生从离开师大附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向更高目标发起冲击。
“你什么时候开始练习书法?”欧阳问白雪。
“五岁,到现在八年了。”白雪轻轻说道,不知不觉八年光阴在黑白笔墨中度过。
“我从六岁开始,到现在也是八年。”欧阳说。
“师兄为什么要学毛笔?”白雪总免不了好奇,尤其想到妈妈劝说自己习字的论调:女孩子不但要长得好,还要气质好;不但要气质好,一手好字可以给自己长期加分。
“老祖宗的好东西不能丢。”欧阳不假思索地回答,欧阳家后代的典型答案。
“哈哈,所以你学欧体。”
“八年了……”欧阳喃喃自语,习字点滴又再浮现于脑海。
对于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年来说,静静坐着写毛笔字似乎天然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欧阳也不例外。数不清多少次故意乱涂乱划,多少次不交作业,多少次逃课。反正就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边玩边写,边写边玩,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多一个涂鸦妄为的机会罢了。直到那一天……
春节前,小区举行送春联活动。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现场挥毫沷墨。鲜艳的万年红在一尘不染的蓝天下格外吉祥如意。不一会儿就围扰了一圈人群,纷纷索要。欧阳也凑去凑热闹。
“小朋友,你也有兴趣?”书法家问。
“是的,我也在学毛笔。”。
“那太好了,小书法家给我们露一手吧!”书法家开着玩笑说。
“没问题!”欧阳初生之犊不怕虎。
“现在练毛笔字的小孩子不多了。”
“这娃胆子不小。”
“没准有真本事。”
……人群爆发出阵阵赞许。
书法家特地腾空书桌,欧阳带着一颗无畏之心上前,心想,不就是写几个字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接过书法家递来毛笔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刹那间涌上心头,仿佛接过的不是一管湖笔,而是一份来自遥远的信任。环顾四周,无数鼓励的眼神,似乎不再只是写几个字那么简单,而是承载着一份连绵持续的希望。从此以后,欧阳一改漫不经心,用心于每一次课、每一份作业。
志远和赵子昂走进书法室。书法室千年不变的墨香和奋进的少年都令赵孟頫倍感欣慰。每踏足其中就如同回到儿时临窗岁月。对汉字之美的共同追求把古今人物联系起来。这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吗?
“志远,你看,这字怎么样?龙飞凤舞吧!”刚进来,晓波就向志炫耀一幅布满不规划线条的作品。
“扑哧,这是你的大作?”志远对曾经并列丑字双雄至今依在B组垫底徘徊的好友再熟悉不过。
“我跟你说,这可是后无来者的狂草!”晓波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左手拿着怀素《肚痛帖》,右手扬起自己的涂鸦。
“赵大人,你觉得呢?”志远不懂狂草,瞥一眼《肚痛帖》,肚痛变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