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很冷，但男孩却觉得很惬意，男孩知道这是返冬的一夜，从明天起气温会逐步地上升，天将越来越热，直到大地干枯裂开。
男孩藏匿于黑暗，在帐篷的阴影下，他仿佛不存在。男孩背对着帐篷微笑，帐篷里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就是他了吗？”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然而男孩还是能知道这平静声音后的怒火。
“我们审查了大人您身边的那名侍女，侍女交代她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我们对她用了刑，她才提出可能是她身后的厨子干的，因为她送到大人身边的那盘水煮鱼正是从那个厨子手中拿过的。”这个声音听上去比较浑厚，男孩猜想他应该是个高大而卑微的男人。
益旦坐在椅子上，看看侍女，她正跪在地上，双手已经被刑具夹得肿烂，此刻正渗出血，手指耷下，指节可能断了几根，现在她还在忍不住抽泣。
益旦从椅子上站起，做出要扶她的动作，侍女像是受了惊吓，赶忙避开。
益旦停住了手。
他记得，这些天，端着菜送到自己身边的是她；整理（包括清洗）自己衣服的是她；自己走后，将被子叠好的是她；看书直到深夜时，送来夜宵的是她……
你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先给她弄张凳子。”益旦走回坐位。
“什么？”奎清感觉自己的耳朵像是听错了，“大人，她可能是害你的人，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同犯。你不能……”
“照我说的做。”益旦用冷视的眼神望着奎清，像刀子一样。
“是，大人。”奎清回答。
他让身旁的两个人端来的凳子，之后又让他们将侍女移到凳子上。坐上凳子后，侍女的表情好了些。
厨子倒是一点伤也没有，但他颤抖的身体已带给了他更多的痛苦。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也许是被哪个厨子调包了也有可能啊！大人，大人，请你相信我。我是无辜的。”
奎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包用塑胶袋包好的白色粉末出现在手中，他用要将他千刀万剐的声音说道：“知道你不会承认，所以我们搜查了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的内裤……”他将脸转向益旦，脸色微红，“大人，这个混蛋竟然将没用完的毒药藏在自己的内裤中，因为我们的搜查，他没有机会丢掉。我们故意让所有人去洗澡，就是考虑到犯人的会用自己身上的衣服作掩护，结果我们就在那肮脏的该死的东西里找到了它。”
益旦点点头。
“你这龌龊之徒！”奎清朝犯人的脸上啐了一口。
“大人，一定是别人栽赃！对！栽赃！绝对是！”厨子不放弃地喊叫。这时两个手下已将他按住，以防他做出不轨的事情，虽然他被五花大绑了，但人在绝望的时候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他们还是能够想象的，他们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爆发的可能。
厨子脚踢着，手在身后摆着，头昂着，牙咬着，使劲地想挣脱绳子的束缚。
看着那张哀苦至极的脸，益旦难以下手。知道这个结局，又何必当初？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这会他内心平静了很多。
他想，这个人不会是主谋，他一定是拿了别人的钱，做了别人的刀。那么谁要杀自己呢？这一路上，他没得罪任何人，除了待在军队里，他没去过任何地方，更没见过任何人，谁要杀自己？军队里的人都是自己的部下，谁敢杀自己？
什么人会派一个厨子杀自己？用毒药的方式。
益旦想想身边的人，两名贴身御剑是自己亲自挑选的，他们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莲翱这段日子跟自己更是走的近，自己也已把他当作弟弟。至于奎清，他更说过要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虽然这不可信，但也绝不会谋害自己。
曲邑跟舟河，他俩现在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曲邑虽然不喜欢自己，但他也不会谋害自己；舟河……啊，他今天在桌子上顶撞了我……他还说要我全部听皇子的……难道他……是双鱼皇子的人？是双鱼皇子指使他干的？可皇子并不认识我啊！甚至都不知道我这个人将成为他支援的人……不，不，这个与舟河没有关系，虽然他今天在众人面前冲撞了我，但也绝无可能是要对我下手的人，他是自己的恩人啊！
益旦摇摇头，自己都想到哪了？我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诸神啊，原谅我刚才那些在心里的愚蠢的怀疑。他祈祷。
“我会被怎样？”思考良久，厨子终于按耐不住说出第一句话。
他颤抖的嘴唇结束了他的生命。奎清看在眼里。
“招出背后指使者，我可以让你不死。”益旦放出他的条件。
奎清脸上一惊，但很快又让这一惊从脸上消失。
犯人像是如获大赦，眼睛放光地说：“是断器将军让我干的，他给我足足十枚金龙币，这足够我生活一辈子，为了下半辈子活的更舒服，我……我拿了它。”
益旦转头，望向奎清：“抓了断器将军。”
“是，大人！”说完，奎清带着人领命而去。
奎清走后，帐篷里还有很多人。益旦让人将那名无辜的侍女送回她的住处，并告诉那些手下，给她送些慰问品过去。临走时，他自己掏了钱，说是作为赔偿。至于厨子，他让人砍去了他的双臂，这比要他的命还要重要。厨子的哀嚎声传遍了营地，受伤的侍女就是在这哀嚎声中被送回自己住处的。
男孩看着奎清的脚步走远，再看着侍女被送走，最后又看着那个废物被拖出。离统帅营很远的地方，他被扔在那里。厨子没了手，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使劲地挪动着身子，像弓着身子的虫一样往前移，又或试图站起，但没有一次成功。士兵们不去管他，任由他像虫一样地活着。
木子刚好路过那里，他捧着一只大碗，因为很黑，他没能发现他，等他发现时，那人在草丛里正往前移。木子吓了一跳，他歪着头，抱着碗，怔怔地望，望着那个已经废掉的人。他想帮他，但他知道已经迟了，任何的帮助对他而言都没有用了，他帮不了他了。
他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被扔在这里，即使如此，他还是可怜他。他从他的身边绕过去，心里怪难受的。
木子走得很慢，看的很清，渐渐地他看见一个人影，一个男孩的人影，他正站在驸马的帐篷外。那里很暗，一般人看不见，但他看见了。
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问：“你是谁？干吗站在这里？”
男孩一笑，问：“你又是谁？干吗来这里？”
木子看他大约十二岁的样子，胖的像个小水桶，脾气还不小，个子也快有自己高了。他比自己小四岁，他告诉自己。
“你……你先回答我。”木子说，手中的碗抱得更紧了。
“你手中抱着的大碗是干吗的？”男孩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这是我做的土豆肉。”木子说。
“干吗的？”
“给驸马的。”木子说，“他今天被人下了毒，我不放心，今天的晚饭我自己做的，多做了些……你到底是谁啊？”
“你没看我在保护统帅吗？我是他朋友。”男孩说，脸上挂着笑。
木子狐疑地看着他：“我要进去了。”这像是试问。
男孩像是同意地回答他：“去吧。”
走了两步，木子回头问他：“你叫什么？”
“与你无关。”说完，他消失于夜色中。
木子知道这些人功夫了得，人也很怪，就当男孩是个高手对待了。
木子走进帐篷边，守卫问他：“干吗的？”
他伸伸碗，说明自己的来意。守卫不放心，让他走，他不愿，守卫大喝，声音传进帐篷内，益旦让里面人出去查问何事，了解后侍卫如实禀报，益旦同意让那人进来。进来后，他脸上明显有了惊色。
他知道那是个男孩。
但他的心却直直地跳。
木子朝左右看看，周围全是人，屋子里都快挤满了。那个坐在粮食袋子上正啃苹果打量着自己的，是驸马身边的红人——莲翱；手里拿着鞭子，准备随时打人的是燕子将军——咦，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虔诚站着一旁，手背在身后的是东城事务队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木子不认识的人。
那个一向恨透罪人的铁魔王不在这里，这很好，木子每次看见那张永远皱着眉的脸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打个寒颤；奎清不在，大概是抓犯人去了；那个高大帅的舟河为何又不在呢？还有整天傻呵呵的曲邑……
站在沉默的人群里，他犹豫着该不该往前走。他害怕，他害怕自己一走出去，大家都注视自己了；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手中的碗送不出去；他害怕，他害怕自己还未走出去就被拉了回来……
那人为什么只看自己一眼就收回了呢？他想，难道自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啊，他又在看自己了！……又收回去了，一旦与我的目光对上，他就避开我……
“你是谁？”
这次他没避开我的眼睛。
“我……我，我是木子。”木子说，心里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出。
益旦停住，一会问：“你手中的碗……是要给我吗？”
“啊，对，给你。”木子朝前迈步，将大碗递给益旦。他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益旦是坐着的，眼睛是向上望着他的。
木子身子停在那，直到对方接过碗并说出谢谢的时候，他才转身慢慢挪动脚步往回走。
益旦朝碗里看，里面的土豆肉还冒着热气。
“给我筷子。”他说，并向身边的侍卫伸出手。
“大人，不可以吃。”旁边的侍卫告诉他。
“先把筷勺拿来。”
“是。”
筷勺拿来了，并交到了益旦手上。
“大人，先让他吃。”侍卫建议。
益旦望向莲翱，莲翱停下啃动苹果的嘴，点头。
侍卫刚准备挖出一勺，木子便抢先夺下碗：“不用你，我自己来。”他连续挖出两勺，满口吞下，直到嘴里鼓鼓的，才停下手中的勺子。
“咽下去！”侍卫说。
“我在吃。”
“别逼他。”益旦说。
“慢点，别噎着。”看男孩很卖力的样子，他补充了句。
众人看着男孩全部吃下，这期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益旦重新拿起筷子，一口口吃起来。味道意外的不错。他全部将它吃光了。
“你是哪个营的？做什么的？”益旦放下筷子。
“我没有营，一直跟着轲菱姐姐。我的命是她的，她去哪我去哪。她是个好人。”
“我认识他，轲菱身边的那个小子。”一个侍卫突然接腔，脸上因激动而微红，他煞有其事地介绍道，“今天我还看见他跟在她身后，为她抓住了一只兔子。”
“是她射箭，我抓的。”木子迫不及待地更正了侍者的说法。
益旦想起了一些凌乱的片段，他确实曾看见过一个男孩跟在那个女人身边……
“你们下去，我有话对这男孩说。”
“大人，这太……”
“照我说的做。”
莲翱看他俩对视的眼神，察觉到自己也是个多余，便在所有人走后，他也离开了帐篷。
此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帐篷里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事。
益旦第二次见到奎清的时候，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他没抓到断器将军，在他们去的时候，他就跑了。
“他连恋人都丢下了。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最多只带了把剑。”奎清说，“是什么人给了他这样的勇气？不顾一切牺牲这么大？”
“他恋人不知道这件事？”益旦问。
“不知道。”奎清调查过她，“他都没带她走。我相信，他不敢有那么大胆子。”
“这样的话也让我们更相信她是清白的。”益旦提醒他，“如果她是下一个要对我下手的人，我会很被动。”他尽量将意思表达得更委婉些。
“那我去拿了她。”
“不。”益旦沉思，一会，“让她自由。”
“那大人你可就没有自由了。”
“临夏城如果被破，我们都不会自由了。如果能悄无声息地被毒死，这也许是最幸福的死法。”
突然间，奎清觉得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是错误的，包括对益旦大人的。
“你了解断器这个人吗？”益旦再次发问。
“在军队里见过几次，这人很随缘，待人也很好。实力嘛，据说可以跟铁魔王战个二十个来回。”奎清呵呵一笑，“他正是靠这个赢得霏雪欢心的。”
“他不会是主谋。”益旦没去理会奎清对断器为人的判断。
“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一位将军要谋杀他的统帅，必须有充足的理由。而大人既不是他的敌人，更不是他的仇人。那么他有何理由要杀大人呢？所以我想，他那么做必然是受了别人指使，就像他指使那个厨子一样。而厨子也没有对您亲自下手，而是让您身边的侍女在不知不觉中杀死你。”奎清看看坐在粮袋上的莲翱，继续说，“那位大人，哦，不，那个背后指使者……”
“等等！”益旦截断他的话，“你刚刚说什么？你叫那个背后指使者为大人？”
莲翱停下手中的苹果，从粮袋上站起。
奎清连忙解释道：“大人，您误会我了。我是在想……大人，接下来的话我不敢说……”
他的脸上看上去很为难，甚至还有点痛苦。“你是在想，谋杀我的人，应该是个地位跟我一样的人——”益旦逼视，“是这样的，对吗？”
莲翱又啃起了苹果。这次嚼得很慢。
奎清的内心像如释重负。“是的。我不敢欺骗大人。”他低着头说。
“那么，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大人，下面只能猜了。”奎清提醒。他不愿做这个猜谜者。
益旦手指托着下巴，沉思良久后说：“跟我地位一样的人，我知道的只有七位。这七位人中，我认识有四位，而真正跟我说过话的、与我产生接触的却只有两位……”他勾了奎清一眼，“知道这七位是谁吗？”
奎清有点害怕了，但处境却逼着他继续说下去：“大人，我猜这七位此刻正在宙夏。并且他们现在比你过得好。”
益旦转动小指，把脸背过去：“你说的没错。他们现在是比我过得好。”一会他有点激动，“该死的我就不该来临夏！”
“你有兵权。”奎清提出自己的想法，“它们掌握在你的手上。”
“到了临夏它们便不再属于我了。”益旦也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会永远站在大人您这边。”
“可也永远有人愿意站在我的对立面。”
“大人，您以后的宴食就让我跟莲翱全权负责吧。”奎清去望那个一直在啃苹果的男孩。
“不，已经有人了。”益旦转过身，微笑。
“谁？”
“明天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