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把每个阶段的进展情况做一份详细的报告发给富通，有什么情况尽量让他们第一时间知道。”
“好的。”季坤看了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昨晚我收到一条消息，商务部将在明年初对澳大利亚进口的葡萄酒进行反倾销反补贴的双反调查，持续时间有可能长达两年。”
这倒是条重要信息：“消息可靠吗？”
他点点头：“消息是从商务部某位在职主任的太太口中漏出来的，我亲耳听到，又找人核实过，应该没问题。”
我看着他，笑得戏谑：“你什么时候和那些官员太太们有接触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愣了下，然后迅速避开我的视线转移话题：“澳大利亚作为我国葡萄酒的第二大进口国，出口量仅次于法国，最近几年销往我国的葡萄酒数量都是成倍的增长，反倒是法国葡萄酒已经有相对饱和的趋向。这几年澳洲的葡萄酒行业已经成为一个很火的投资热土，很多国内国外的企业、基金和财团都非常看好那里，纷纷摩肩擦踵跃跃欲试。不过如果商务部这个双反调查计划是真的，那我们对先前看上的那家南澳省的葡萄酒生产厂的收购计划，似乎就需要重新考量。”
今天的室外温度只有两度，天气太过寒冷，呼出的二氧化碳在面前的玻璃上蕴育成朦胧的一圈，让人看不清窗外的万千景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迷蒙中混沌一片。我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羊毛地毯：“我们当时预估的收购金额是多少？”
季坤翻开手上的文件说：“当时是按溢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做的估算，初步估计需要四亿。”
我沉吟片刻，抬头告诉他：“让投资部做一份新的估值分析报告和最高溢价在百分之三十五的投资预算给我，要快，我下午就要。”
他的眼睛里有些疑惑，但声音平静无波：“那家厂你还想要？”
我笑了笑：“我不要，别人也会想要。找个可靠的人把我们要收购那家葡萄酒厂的消息放点出去，不要太多，有一点点风声就行。再安排两个投资部的人去澳洲找那家酒厂的老板谈，要认真的谈，越认真越好，明天就去。”
季坤很快明白过来，笑着说：“有点风声应该就够了，何必浪费人力。”
我摇摇头：“不行，我怕高估了陆静芸，万一她没嗅到，我的心思岂不是功亏一篑？再说做戏要做全套，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才能让人深信不疑。”
他说：“嗯，你说得也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抬头说：“商务部这一查，澳洲的葡萄酒进口数量势必会降低很多，到时候葡萄酒厂应该也会大受影响。陆静芸如果中了你的计高价买下那间酒厂，明年肯定吃大亏。不过凡事都会此消彼长，澳洲的葡萄酒行业受影响，法国的葡萄酒厂商却会受益不少，要不要我多留意两家法国的酒厂？”
我想了想，否决了他的提议：“不用。此消彼长，长的也不一定会是法国。帮我留意两家国内的中型葡萄酒生产企业。”
季坤问我：“你猜到了什么？”
我说：“不是猜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法国才一直是我国葡萄酒的最大进口国，澳洲虽然排第二，但出口额与法国想比还是差很多。要调查反倾销，正常情况应该从出口额最大的国家开始，但事实不是这样，为什么？因为从法国进口的葡萄酒大多是高端产品，而国内厂商生产的基本都是中低端产品，两者竞争不大，反倒是从澳洲进口的低价葡萄酒对国内厂商威胁更多。”
他说：“你是想说有人护犊子？”
“倒也不是，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在维护本国企业的正常利益。如果我没猜错，国家明年应该会出台一些针对国内葡萄酒行业的优惠政策。”加入世贸以后，表面上国与国之间都向往着互通贸易，促进本国经济。但私底下谁也没有不防着谁，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经济利益，这些反倾销反补贴的调查手段再正常不过。
季坤倒来一杯温水递给我：“如果你猜错了呢？”
我接过水杯：“就算没有优惠政策，明年的双反调查消息一出，国内的葡萄酒市场也一定会见好，到时候我也不亏。”
他专注地凝视着我，半晌，说：“我相信。”说完欲转身出去，又被我叫住：“呃，刚才不经意间发现你头上……有根白头发。”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就双手抱臂笑睨着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戏谑：“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年纪不小了？”
难得见到他开玩笑，我反而有些不习惯，顿了顿才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的年纪也确实是不小了，你比我大四岁，也就是说今年已经三十二，是应该好好考虑婚姻问题的时候了。”说着突然想起那晚酒店的那个美女，我看他一眼：“上次在酒店大厅见到的那位和你挺聊得来的美女是谁啊？以前没见过，不过看起来挺不错的，你们认识多久了？”
他语气淡淡地回答：“你见到的那次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继续刨根问底：“第一次，意思是还见了第二次？”
他瞥我一眼：“你想问什么？”
我笑了笑：“……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眼珠一转又说：“其实我觉得，沛心，也很不错，是吧？”
季坤叹口气，看他的样子是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赶紧见好就收：“不说了，不说了。你坐下来，我帮你把那根白头发拔了吧，后脑勺的位置，你也看不见。”
他想想，坐了下来。
我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头上真的存在的一根白头发，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边拔边问：“季坤，这几年你在我身边，是不是很辛苦？”
感觉到他的背明显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如果不是恰巧离得这么近，我根本察觉不到。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我也僵了一下，但随即又笑着说：“可以了，依然是那个英俊帅气的季坤。”
季坤站起来，背对着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十几年前爷爷帮助我的时候，虽然那些钱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是我不能失去的唯一希望。虽然平时我跟你和亦文一样，都叫他爷爷，看起来一样，但其实是不一样的。你们是他的亲人，但我不是，他没有义务要资助我，他不是圣人，我也不是。爷爷需要我的回报，而我也需要对当年的获得加以回报，权力和义务总是对等的，就这么简单。再说这五年里能陪在……总之，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说完径直走了出去，留给我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孤寂背影。
轻柔的古典音乐伴随着流动的空气在餐厅里自由地飞舞旋转，桌上的白色陶瓷花瓶中安静地盛放着浓丽馥郁的香水百合，一尘不染的隔音玻璃将街上与这里分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的喧闹嘈杂一点也没能传进这里，整个餐厅仿佛都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安静地悠然沉睡。
“怎么样，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坐在对面的沛心用满含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环顾一圈四周，点点头：“位置OK，环境OK，食物OK，总体来说，非常不错。”
沛心高兴地双手一拍：“果然是我朋友，和我的品位一样好。”
我看看眼前的香水百合又看看她：“你约我来，就为了让我感受一下这里的氛围，品尝一下这里的食物，然后回答你一个不错？”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没出声，挑眉看着她，等待答案。
一分钟后，她终于想好，嗫嚅着说：“亦君……我想把这里顶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这家餐厅各方面确实挺好。不过你在你爸爸的公关公司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要出来？他会同意你离开吗？”
沛心低着头，手中的勺子不自觉地搅动着面前的卡布基诺，杯子里的白色桃心渐渐被打散，不一会儿就碎成了模糊的一片：“这么多年，好像还没有过我想做而又被同意的事情。”顿了顿：“我爸爸肯定不会轻易答应，但我会努力争取。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又笨又莽撞，大大咧咧的，根本不适合像你一样去做生意。商场太复杂，以我的能力，勉强为之，说不定哪天就会败光我爸辛苦打下来的基业，我不想这样。”叹口气：“前二十八年，我都是听爸妈的，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全部这些没有一次是我自己拿主意，也没有一次是我自己想做的。我活得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什么都是由别人决定，别人扯往东就是东，别人扯往西就是西，从来都没有过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和方向，很可笑，是不是？”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如今，我想自己决定一次我的命运，过一次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只是这样而已，可以吗？”
我宽慰地笑笑：“怎么不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全力支持。”
其实我们这些所谓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大家何尝不都是扯线木偶，被家族扯着，被利益扯着，被婚姻扯着，兴趣爱好婚姻伴侣哪一样不是工具？又有几个可以纯粹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旁人看到的只是我们拥有的是他们一辈子都换取不来的豪车名牌大宅，又有谁想过这些优渥的生活也是我们毫无选择地用自己一生的自由为代价换来的冰冷枷锁？大家只会说权力和义务总是对等的，欲带皇冠，必承其重，我们拥有了那么多东西，就应该理所当然的牺牲，可谁又想过我们甚至连拒绝的权力和机会都没有就被决定了一生又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悲？
其实我很羡慕沛心，还可以有机会选择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的未来，不像我……
她开起玩笑：“到时候万一沟通不畅，被我爸妈扫地出门，说不定还真需要你的大力支持。”
我说：“没问题，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收留你。”想想又加了句：“不过真要收留，大
她好像有些没听懂，疑惑地望着我：“为什么轮不到你？我要有难，不去找你还能去哪里？”
我笑睨着她：“我可是听说最近有人在追你，事成之后，还用得着我吗？”
她想了想：“有这回事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指着她：“呐，作为好朋友，老实告诉我，真的没有？”
她举起双手：“我发誓，真没有。”
我拉下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沛心，其实我们的年纪也不小了，女人始终都需要有个家，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婚姻问题了。你看你，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谈过恋爱，再这样下去，小心到八十岁还是个老姑婆。”
她立即反驳：“你谈了恋爱不也一样？还敢说我。”
我顿了下，没说话。
见我不说话，她有些讪讪地说：“Sorry啊，我不该提的。但是，其实都过去这么久了，宋池的事情，你还是放不下吗？”
我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叹口气：“快了，差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