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卿是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夏妩的。
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双目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嘴角边上沾着点点的猩红，就连衣裙上也是一片斑驳的红色。而她的脚边，是两具妖的尸体，被开膛破肚后丢在那里，情状可怖。
原本苏凤卿早上因故外出，临近晌午时刚一回到潼南城，就察觉到城外妖气极重，似是生了异状。再回到梨花巷，便不见了夏妩，只见到几只在巷口张望的纸片小人，那些小人大抵是人间术士所作，但上头沾着的却是夏妩的气息。
苏凤卿一路随着纸片人追到这里，一眼见到这么个场景，无需夏妩多说什么，他便已经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透进山洞的光被苏凤卿挡了个大半，整个山洞在瞬间便暗了下来，夏妩也似是毫无察觉，只是一双沾了血的手抓紧了裙摆，还带了点微微的发抖。
苏凤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上前了一步，心疼地喊道：“阿妩。”
夏妩闻言茫然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是苏凤卿之后，神情未变，却瞬时红了眼眶，眼泪也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那些妖是她杀的。她虽被招妖幡控制了心智，但清醒过来之后，十分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她杀了城外的那些妖，吃了它们的内丹，还差点杀了骆邱之！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些告诉苏凤卿。
夏妩仰着脸，出声时已经哽咽：“我……”
我了半晌，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凤卿却并不在意夏妩的说与不说，只是蹲下身子，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又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柔声问道：“可有伤到？”
夏妩并没有回答，身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连个表情都没有，苏凤卿也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擦着，擦完了，又抓过她抓在膝盖上的手，一点一点将上头沾着血擦干净。
忽而，夏妩突兀地出声道：“是我杀了它们。”
苏凤卿眼底一沉，手上动作却未停，笑道：“你驾驭九婴的妖力确实吃力，看来是时候像当初那样锻炼你，好让你……”
夏妩打断道：“不是九婴的，是招妖幡。”
苏凤卿手上动作一顿，听夏妩继续道：“那日云梦泽大劫，诛杀朱厌时，我的血唤醒了它背上的招妖幡之灵，让它躲进了我的意识之中。我时常被它控制，之前在域清殿莲池边重伤离鸾的时候是如此，这一回也是如此，”她说着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来，一下子变得泪眼婆娑，“阿卿，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我会彻底成为它的傀儡，滥杀无辜，与三界为敌，甚至……与你为敌！若果真如此……”
若果真如此，那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夏妩只觉得越是讲下去，心便越慌，甚至隐隐作痛，几近崩溃之时，苏凤卿忽然将她拥入了怀中，低声道：“若果真如此，我会亲手将你诛杀。”
夏妩瞬间冷静了下来，又听苏凤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坚定地道：“但是在此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帮助你、守护你，阿妩，我们没有走入死境，我永远不会让你说的那种情况成为现实。”
苏凤卿的怀抱坚实而又温暖，夏妩听着他清晰可闻的心跳声，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出声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苏凤卿略一迟疑，道：“是。”
夏妩便没再说话，她原本也想问一句“是否有解”，但这显然多余。若是有，苏凤卿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方法；若果真没有，她也不愿意听他亲口说出那样的话来，只要没有听到，便不算没有。
既然苏凤卿说还没有走入死境，那她便暂且安下心来，等他解决吧。
夏妩慢慢伸出手去搂住苏凤卿的腰身，瓮声瓮气道：“阿卿，我们回家吧。”
苏凤卿轻声道：“好。”
苏凤卿带着夏妩到人间小住，本意是为了避免魔界仙界耳目，同时也存了个小心思，就是让朱槿那厮完全没什么机会跟夏妩说话——
虽然他也知道，朱槿纵有一腔深情，对象也是九婴，但现在在九婴身体里的毕竟是他的阿妩，所以，说半句话都不可以！
但如今夏妩频频为招妖幡所控，莫名其妙得了个聚妖邪的体质，潼南城中毕竟有这么多百姓，又有不知哪来的小王爷大巫师对她心怀鬼胎，再住下去也难有安宁了。
所以苏凤卿和夏妩开了个小会，一致决定，梨花巷这个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然而夏妩不愿暴露身份，是以他们离开时，准备了两个包袱，还跟隔壁宋大娘打了个招呼，说是出远门了。
宋大娘难得找了个能同自己唠嗑的对象，十分恋恋不舍，送了他们一大堆糕点，直到他们走出去好远，都还在梨花巷巷口上挥着帕子张望着。
离别伤感，夏妩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站在巷口挥手帕的宋大娘，不由得就红了眼眶，拆了包糕点抓了一个塞到苏凤卿嘴里，半晌后，才抹了把泪，道：“阿卿，我若是好了，以后一定还回这里来。”
苏凤卿眼中全是宠溺，毫无异议地点头道：“好。”
夏妩便满足地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便淡下去了几分，双目也不由得黯了黯——
其实，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即便她日后真能寻到法子除了身上的招妖幡，再回到这里时，宋大娘恐怕已经不在了。
不管是妖族、魔族还是仙族都寿数极长，唯有人族，在世百年，已是十分长久了，此次一别，大概永远不会再见了。
夏妩想着，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然而墙角根上站着的那个人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完全看不清五官了。
夏妩略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忽而感觉左手一热，是苏凤卿抓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眸之中，全然只有她一个人。心头的压抑感顿时都散了去，夏妩对着苏凤卿扬起了一个笑脸，正准备走，余光忽而瞥见前头不远处一只纸片小人站在树荫下，正冲她招手。
夏妩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然而停顿了半晌，也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拉着苏凤卿的手往城外走去。
那纸片小人也不急，同她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一路跟着她走着，那走姿点头哈腰的，活脱脱像一个小老头，路上行人却都未曾注意到，好像根本就看不见。
一直到夏妩牵着苏凤卿一路出了潼南城，那纸片人才停下了脚步，然后转了个方向，打了几个滚，哧溜一下窜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而城外长亭之下，站着一蓝一白两道身影，显然早在等候她——
那一蓝一白的两道身影，正是骆邱之和宋问涛。
宋问涛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骆邱之却是一见到她就几步走上前来，首先看到的便是她背上背的包袱，顿时神色一变，磕巴地问道：“你……要走了？”
夏妩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骆邱之。
平心而论，她跟这个人根本没什么交情，虽然说对于骆邱之来说，有那么几次救命之恩的纠葛，但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这个人有心利用自己，她虽然能够明白这是野心使然，但理解并不代表原谅。再有，昨日城外树灵中发生的事，虽然本质上是因为招妖幡招摇才会惹来祸端，但若非他有心用术法引她出去，城中人气旺，没准难以聚起这么多妖类，她也不至于失控，导致那般狼狈。
站在夏妩身旁的苏凤卿脸已经黑了，但骆邱之无视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气，咬了咬下唇，又问道：“夏姑娘，方便单独同我说几句话吗？”
夏妩想了想，挽起苏凤卿的手道：“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话是需要单独讲的吧？”
苏凤卿的嘴角顿时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夏妩：“……”
然而夏妩看着骆邱之脸色倏然发白，甚至连嘴唇都隐隐有些发抖，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放开了苏凤卿，道：“行吧。”
苏凤卿的脸顿时黑了几分。
夏妩余光望着苏凤卿，对骆邱之强调道：“但是，只能讲几句。”
苏凤卿的面色这才终于又缓和了几分。
夏妩：“……”
果然，男孩子其实还是要靠哄啊！可是苏凤卿平日里根本不是那么控制不好自己情绪的人诶！回回她跟别的男人有接触就故意这个样子，这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夏妩并没有什么话要同骆邱之讲，所谓单独讲话，其实也就是两个人走得远了一点，让旁人都听不到他们讲的话。
但是——夏妩悄悄瞄了一眼远远站着却一脸警戒地盯着骆邱之的苏凤卿——总觉得，不管怎么样，苏凤卿是一定会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的。
夏妩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跟着骆邱之走了一段，忽而听他开口问道：“你……还好了吗？”
夏妩心知他问得是昨日，好心情顿时去了一半，敷衍道：“已经无碍了。”
骆邱之明显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悦，沉默了半晌，忽而轻声道：“对不起。”
“其实小王爷何必对我说对不起，”夏妩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冷笑道，“小王爷要争帝位，要依靠方外之物的力量多一层倚仗，我在这种时候自己撞了上来，有这样特殊的体质，就要有时刻被杀被利用的心理准备，我其实特别理解小王爷。”
“我……”
夏妩打断他道：“小王爷，我不懂你们朝堂上的斗争，因为勉强分析出了你的动机，所以能够理解你，但也仅仅只是理解而已，昨日之事，甚至早前刺杀那次，我早已不在意是否是你刻意为之，但我知道，若非有你，那两次，我都不会受伤，更不会……所以小王爷还是不要指望说出‘对不起’之后，能让我轻易回上一句没关系。”
夏妩平素里说话并不这般尖刻，但这一回，却像是要把心中的压抑和不快都发泄出来，全然不顾骆邱之本就极白的脸变得越来越白。
骆邱之惨白着一张脸，抿了半晌的嘴，艰难道：“我确实给你造成了麻烦，但除了昨日，先前那几次，都非我有意为之。夏姑娘，我若说……我若说，其实我喜欢你，你会留下来吗？”
夏妩愣了一愣——先前骆邱之不是没有表达过这个意思，但他天生花花公子气质，沾花惹草，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当他是在开玩笑。然而今日见他情状，多半是……真的！
夏妩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我相信与否，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
夏妩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回头看了一眼等在远处已经不耐烦的苏凤卿，道：“小王爷，我夫君就在那里，正等着我同他一起回家。而且，老实说，你我之间总共就见了这么几次面，交流甚少，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记得不甚清楚，这才称你作小王爷。而且换个角度讲，你昨日还想着利用我，要我性命不成，今日就跑来跟我说喜欢，你这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不好使，耍我很好玩吗？”
“可是……”
“是，我是救了你三次，但昨日我陷入狼狈境地，你也已替我找了我的夫君来。大家的命各自珍贵，你已经报了我的救命之恩了，大家原本就毫无瓜葛，这下就更没有恩情上的牵扯了，小王爷你若是确实喜欢我，那就继续喜欢着，而我，一定不会喜欢你，并且，我这次走了，已经不打算再回来了。”
夏妩一口气说完，留下了一脸愣怔的骆邱之，回头去牵了苏凤卿的手，便继续向前走了。
后者笑眯了眼，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之后，忽然在夏妩的手心里掐了一把，道：“方才那些话说的棒极了，就是……”
夏妩毫不意外地翻了个白眼，顺着他的话问道：“就是什么？”
苏凤卿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就是夫君喊得不够甜，来，再来喊声夫君听听~”
夏妩：“……”
半晌后，有风吹过，夏妩忽然轻声喊道：“夫君。”
声音细小，如同蚊呐，苏凤卿分明捕捉到了，却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只是牵着夏妩的手继续往前走时，眼角悄悄地漾开了点点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