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北的姜得福识字不多,但从小就喜欢对子,会拟会写,且有较高的水准。过去,元浦村的拟联、书写高手是刘珧,刘珧去世后就数姜得福了,所以,这几年“瞭对子”,都是他在前面领着。这回,他领着人们来到刘文彪家,瞅着门框上的对子,左右端详,先从书法角度由衷地夸赞了一番,说它颇有颜筋柳骨之风。但对子的内容,姜得福觉得不合时宜,与当前形势不一致,但又不好意思当面指出来。刘文彪没在家,姜得福就让刘祥向乡亲们解释解释,为啥今年要贴这样的对子。
刘祥谦让了一下,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告诉大家:“文彪年后要到上大学去了,吃上了商品粮,离开了元浦这个黄梁疙瘩土窝窝,算是鲤鱼跳龙门,时来运转吧。”
“上大学?那敢情好!”刘祥话音一落,就有人惊喜地叫起来。自从闹起“文革”,废除了高考制度,村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上大学了,现在刘文彪上了大学,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这可是件大好事,怪不得刘家人高兴,全村人都应该跟着高兴,刘家实在有理由贴这样的对子。
“哪所大学?在哪里上?”问这些话的是正在村里读书的小学生们,他们对上大学格外神往,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去上大学。
“师范学院,在省城读。”门外传来一声回答。随着话音,刘文彪从走了进来。他刚从尚庄公社革委会回来,走到家门口,听见有人这样问,就接过了话头。
小学生们听说在省城上师范学院,刘文彪又刚从省城回来,就缠住他问长问短。刘文彪觉得这个场面特别给自己长脸,就把在省城见到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向大家描述了一番。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来来往往的人群等等,这一切一切,眼馋的孩子们直流口水。人们越是羡慕,刘文彪心里就越得意。
“文革“十年,元浦村流传着“四大美”的说法:入党、招工、升学、参军。尤其是年轻人,把“四大美”当做人生的理想和目标去追求。“四大美”确实美。“只要入了党,牌子叮当响”,作为人,就算混出了模样,旁人都会高看一眼。小伙子一入党,娶媳妇就像衣兜里捏钢镚——手拿把攥;女孩子一入党,就成了公主、格格,媒人会成群结队来提亲,再结实的门槛也得踢破好几回。要是谁再能赶上招工、升学、参军这些美事,那就更是祖坟头上冒青烟,美得不得了。“三美”中只要沾上一美,就可以离开元浦这个荒凉偏僻的小山村,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当上吃商品粮的工人或国家干部,元浦村称为“挎饭兜”。挎上了公家的饭兜,不是“鲤鱼跳龙门”又是什么?
招工、升学这两项,政策规定个人报名、群众推荐、领导选拔。县里把招工、升学指标下发到公社,公社再往大队分配。个人报名、群众推荐这两个阶段,表面上看似乎公开、透明、民主,其实只是走走过场,领导选拔才是关键。更多的时候连过场都懒得走,指标来了,领导想让谁去,几个人躲在小屋子里一捏鼓,就把人选决定了。在元浦村,张永革、刘文彪是革委会主任副主任,这次刘文彪上大学,就是他们两个人决定的,事后告知了副主任刘杨和几个委员一声,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了。打过了招呼,就是革委会的集体决议,任何人都推翻不了。
这样的美事,是绝对与谷大豹一家人不沾边的。别说上大学,上高中都没有机会。大学招生的同时,封平县高中也在招生。高中招生虽然也是推荐选拔,但要象征性地考试一下。县教育局给了元浦村三个名额。谷永旺的小儿子谷延青,学习他大爷谷月平的样子,考了全县第一名,除作文扣了两分外,数学、政治、物理、化学、外语等课程全是满分,名副其实的状元。搁到现在,肯定是各个学校争抢的好学生,但在“文革”中却无法升入高中。学校推荐上来的升学名单里,谷延青排在第一位。但在大队革委会选拔决定时,张永革和刘文彪不同意报送谷延青,说政审不合格——他爷爷、父亲都是坏分子,进过学习班,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家里还有封建残余轿鼓鼓谱和紫檀鼓槌。这样的人怎么能升高中?让你读个初中就不错了,别人心高过天,做了皇帝想成仙,还是乖乖在家种地吧!学校老师找到张永革和刘文彪论理,谷延青是棵好苗子,为什么不能读高中?张永革和刘文彪说,苗也是资本主义的苗。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永革还在不少场合说过这样的话:你谷大豹、谷永旺一把年纪,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你们还有子孙后代,他们人生的路程还很长很长。不交出轿鼓鼓谱鼓槌,他们的前途就会暗淡无光。因为他们的命运在我手心里攥着,我会像捏面人一样,捏他们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