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将来我的孩子看到这段,会不会恨我。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孩子,没想过当父亲。不想要女孩的原因前面说过了,如果是个男孩呢?
他会不会因为像我长得又矮又粗而自卑?他会不会像我这么内向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而懦弱无能?他会不会因为要跟着我们流动而频频转学?初中三年读三个学校的情况,我不想在他身上再发生……
何况,公司每况愈下,我没有信心能给他一个优质的生活空间。
当时,富国派驻国外,郭叔和郭妈请假去“探亲”,听说郭玲有喜了,很高兴,说尽量快一点赶回来看外孙。
这时候,公司正在进行第二次人事改革,重新竞聘上岗。
母亲拿着厚厚的“竞岗”细则,大声地在电话里说:“亲家,翻翻看这些条条框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老人家的位置。你就留在国外好好带孙子吧,我也准备申请内退,回家带孙子了。”
我的父母很快办了内退手续,开始他们的退休生活。
母亲陪郭玲去医院检查,买小孩子的衣服和各种用品,成天乐呵呵的。
有时候郭玲私下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随口说:“是我的就好,不管男女。”
她使劲捶我一下:“我想要个女孩,将来,我要还她一个公道。”
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还什么公道?郭玲不肯回答。
不说算了,只要有耐心,过个十年二十年,秘密总有揭晓的一天。
随着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化,郭玲心底的秘密,越来越可能永不见天日。
小家伙很肝胆,让我们安安心心过了个年。在正月里,那年最冷的日子里来到人间。
出生的前夜,我梦见一个小男孩光着脚丫,哈哈笑着冲我跑来。
“穿鞋啊。”我喊。
他跳上一辆自行车,飞快蹬跑了。“小心!”我在后面追。
——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摇醒,郭玲很痛苦的样子:“好疼,快起来。”
我急忙起床,去敲了父母的房门。
住院用的东西,早几天准备好在那里。父亲煮了早饭,我们急忙忙吃了。
我先跑下楼,在凌晨的大街上拦了一辆的士。
那两年是我国第三次婴儿潮,各家医院妇产科人满为患。我们公司有的女同事甚至说当时生孩子住院睡在走廊上。
我们挺幸运,前一天刚好有人出院,给腾出一个床位——51号。
郭玲进了待产区,我们在门外等着。随着时间推移,门口聚积越来越多家属。
我家三姑六姨陆续都来了。
护士不停地赶人:“散开散开,保持空气流通。男同志,退后,退后——你老婆在里面?里面还有别的女同志——放心,到医院了还怕什么……”
陆陆续续又进去几个“哎哎”叫的产妇。其中一个头尾两个小时就出来了。
护士边走边说:“今天第一个这么顺利,好兆头。”
“不见得,里面四个早破,两个早产,今天注定要忙一天。”
……
不经意的对话,让家属们心慌,纷纷猜测自家的是否在“不顺”之例。
“51床,有点头位偏高,可能要动工具,做好思想准备。”
母亲一听双腿发软,我有些犯糊涂:“什么什么,”追上护士,“有危险吗?”
护士看我一眼:“可能——要做好思想准备。具体再看情况。”
哦,只是“可能”,别吓我。
图样图生破,我当时不知其中厉害。郭玲住进医院的第三天,抱进来一个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双臂肌肉僵硬。据说就是动工具助产造成的。
中午,亲友团陆续告退,说下午迟一点再来,父亲回去做饭,母亲说回去拜拜菩萨,下午一两点再来。让我有事去楼下打电话。
那天这家医院一共出生十个孩子,正午时分,抱出唯一的一个女孩。那个女人被推出来,一见着丈夫马上大哭:“对不起。”
她的男人则摇头叹气。
几个围观的老太太不满:“女人生孩子就像过一次鬼门关,大小平安就好啦,管什么男孩女孩。”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发毛。暗暗祈祷郭玲不要有事。
门外的每个人都拔长耳朵听着,分辨哪声喊叫是自家的女人,哪声婴啼可能是自己的孩子。
“51床,进产区啦。”
我长出一口气:“呼——终于轮到我们了。”
边上一个小平头苦笑:“不是先进去就先生的,我老婆早进去了,还没生呢。”
晚上六点五十五分,毫无预警地,一声略为粗哑的婴啼传出,我的心脏顿时“咚”地慢了半拍——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我儿子!”我脱口说出。
小平头继续苦笑:“肯定是你的,我老婆做什么都慢半拍。”
“51床,恭喜啦,是个男孩,6斤3两。”护士抱出一个小小的襁褓,略一展示退回去。
“谢天谢地,”母亲双手合十,追着问,“好吗,没动工具吧。”
“没有。”
郭玲出来时,亲戚们都到了,英雄般把她迎进病房。
“谢谢你。”我望着她疲惫的脸庞,由衷地说。
几位郭家的亲戚赶来,听说已经生了,直问:“孩子呢,抱出来给我们看看。”
“在暖箱呢,今天天冷,让孩子在里面多呆一会儿,可能要等到十点多,你们家属没事的话先回去,明天再来。”
亲戚们等了两三个小时,见孩子不肯抱出来,只得作罢。
母亲吩咐明天早晨她到之前,不要给孩子吃东西。她会尽早赶来,喂他第一口食物——苦莲水。
看来,这是儿子人生第一课。
临近十一点,儿子被抱出,放在病床边上的小婴儿床里。
小小的肉体,皱巴巴的小脸,腮边几簇长毛,双眉紧锁,睡得正香。
母亲说:“多个大人没事干,多个孩子团团转。”
我家素来生活清静,一年到头难得有客上门。现在突然涌来各路亲朋好友,有时一天两三拨。
鸡蛋、细面条、红糖、麻油、生姜……多得堆不下。
婆婆妈妈们免不了向郭玲传授自己的经验,进卧室看看孩子。有的还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脸蛋,看得母亲心里一揪一揪。
我和父亲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说话也比平时更不客气。
郭玲的奶水少,儿子从出生起就不得不喂牛奶。
母亲竟当面说她:“真是个自私的妈妈,好东西都吃到自己身上,不给孩子一点。”
郭玲没有反驳,抱着汤碗低头不语。
我看在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得悄悄伸手在她背后轻抚。
能说什么呢?总之还是我的错,是我惹的麻烦,大家都为我受累了。
我只能尽量多做事,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晚上,儿子哭了。我自告奋勇爬起来换尿布。
哆哆嗦嗦地把小小的身体抱出来放在双人床上,小心翼翼地解开带子。
“动作快一点,天冷。”郭玲对我不放心,跟着下床。
儿子粉红色的小脚登啊踢的,我怎么都抓不住。郭玲赶开我,手脚麻利地换了。我擦汗:“这么可怕的事。”
“去拿牛奶来,他饿了。”郭玲抱着孩子,对我说。
“我来喂,你去睡。”我主动请缨。
看来孩子真的饿了,奶瓶的水位迅速下降。“咕噜噜,咕噜噜……”很凶猛的样子,让我怀疑要不要再来一瓶。
可半天了,水位还没到0,奶瓶里升起一串又一串的泡泡。
感情大半夜吹泡泡玩,逗你老子。我拔出奶嘴,还没满月的孩子竟白了我一眼。
儿子,我的生命延续,血脉传承。抱着儿子,我对为我生下孩子的女人产生十分感激之情。
安顿好孩子,关灯睡下。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半天只说出一句:“别跟我妈计较,她很累。不高兴你骂我出气。”
“嗯,我知道,她就是太好强。”
确实,好强到不讲理的地步。
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有一回生病发烧,半夜里温度不减。我和郭玲吓得一夜没合眼,不停地换水冷敷。一直折腾到凌晨五点多,温度降下来。孩子睡得安稳了。
我长出一口气,把小毛巾往小床后一搭,对郭玲说:“睡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刚躺下没多久,母亲推门进来:“宝贝,好一点了吗。奶奶一晚没合眼,赶快过来看看——唉,你们这些人,湿毛巾怎么能挂孩子床上,难怪孩子给你们带得生病——宝贝,奶奶看看,唔——烧退了。”转身对我们,“几点了,该起床了。”
我正在半睡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快点起来了。”她唠叨着出了门。
过了不久又来敲门:“赶快起来,你姑妈他们要来看孩子,一会儿人来了看你们还睡着像什么样子。”
接下去每隔十五分钟敲一次门。
我不得不坐起,对郭玲说:“要不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出去跟她说说。”
“算了。”郭玲嘀咕着,也坐了起来。
那天,姑妈他们一直到午饭时间才到。
月子里每天一只鸡,好肉给郭玲,“零件”给我。
我溜进房间:“怎么样,好吃吗?”看她味同嚼蜡的样子,直想笑。
“别笑,帮我吃一点。”她把碗送过来。
“不好吧。”我一边盯着房门外,一边张嘴吞下。
满月,我俩都胖了。
“合肥。”我指指她,再指指自己。
她笑:“我现在更难看了吧。”
“不会。”我坐在床边看儿子睡觉。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她幽幽地说。
无意间转头,她眼神涣散,看着窗外。
我的心内五味陈杂,只好低下头装着看儿子——儿子,也许只有你属于我。
不管大人之间如何,儿子一天天长大,是个爱笑的小子。八个月已经能抓着大人的衣角或者牵着一根手指,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行走。
我离家去上班,第一次心里有了牵挂,沉甸甸地,很踏实。
过两三个月回来,儿子正和郭玲在楼下玩耍。我慢慢地走近他,在离十步的地方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郭玲把他转向我:“看,是谁回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我张开双臂,他叽里咕噜地跑过来,扑进我的怀中。
“哎呀!宝贝。别亲爸爸的脸,爸爸刚下车,脏。”母亲横空出现,抢走儿子。
我和郭玲见怪不怪,相视而笑。
郭叔郭妈第一次见到儿子,已经是他出生后三个月。
郭叔拿着一个大红包,往儿子的衣兜里放:“来,外公给见面礼。”
母亲接过,转手塞给我:“钱多脏。”又对我,“快请你爸爸去吃点心。”
父亲也在餐桌那边喊郭叔,他只得过去了。
郭妈拆开一个包装:“看小鸭子。”对我们说,“这是国外超市里买的,专门给小孩子摔、咬。买一个给小宝贝。”说着往儿子怀里放。
母亲劈手夺过:“外面的东西,脏。要洗洗再给孩子。”
这就很尴尬了。
儿子张着小手,还保持着抱小鸭子的动作。他看看空空如也的小手,又看看郭妈,小嘴一扁一扁,要哭。
“别哭,哭就不乖了。长这么难看还哭,不许哭,不帅,不好看。”郭妈有些语无伦次。
小家伙收了哭脸,对她“怒目而视”,恨恨的样子。
郭妈大笑:“才三个月的孩子,表情这么丰富。”赶忙改口,“好帅,好帅,我们宝贝最帅了……”高帽一顶一顶地迭加上去,小家伙终于咧开没牙的小嘴,无声地笑了。
老太太的心被彻底萌化,伸出双手:“来,外婆抱抱。”
小鸭子从天降。
“来,宝贝,小鸭子。”母亲适时出现,对郭妈说:“抱孩子之前要先洗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