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影壁,穿回廊,过小阁,眼前便豁然开朗,各种亭台轩榭历历眼前,东边是一幅幅春景,遍植芍药、迎春花和枇杷树。略高处,有座绿绮堂,想当初,司马相如就是用绿绮弹了一曲《凤求凰》,赢得了卓文君的芳心。很显然,这里该是理琴之所,琴音里,该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吧?梧竹幽居、枇杷园、海棠春坞、玲珑馆,这些名字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似乎在《红楼梦》里见过。
中园和东园、西园之间皆有溪桥相连,遍植荷花,荷间诸多红鲤,可惜,我们没赶在八月间,满池还皆是荷叶田田,一朵荷花皆无,也不是雨天,不然“曲港跳鱼,圆荷泻露”,也不会是“寂寞无人见”了。若是秋雨过处,也可凭栏消受“留得残荷听雨声”。
中园以“远香堂”为主体,配以黄山假石,林木也自葱茏,妙的是它是四面厅,临水面山,四周皆景,屋里无柱,坐在屋里的任何角度都可以观景,夏季,荷花盛开,清风拂过,暗香袭来,必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若是夏日午后,恰遇一场阵雨,怕不是小山的“午睡醒来慵一晌,双纹翠簟铺寒浪。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的词境么?
中园是秋冬之景,雪香云蔚亭与待霜亭相对,植了松和枫,松雪临风,霜林如醉,真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梦惊松雪落空岩,歌咽水云凝院静”。
若此,园子里早已经是春秋冬夏,四景齐备,却又不可分隔,互相呼应,宛若一体。精致玲珑,让人叹为观止。
西园一派小桥流水,楼阁亭台宛然的景象,若江南幽深的梦境,花开、水碧、香径、小亭,只想每走一步,就停下来,静享这江南园林之美。逗一逗桥下的红鲤,看一看楼阁的倒影,在“与谁同坐轩”上,坐一坐。
几百年前,若我曾经为此园一种菜的妇人,在它的四季里醉过走过,我也甘心。
十二、清绝秦淮
金陵应该晚上来,秦淮河应该晚上看,六朝灯火的况味才会依稀而来,我一直是这样固执地以为。
可是,偏偏是白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又站在了秦淮河边,本是兴味索然的,觉得太浪费了这一趟。一年前,我是晚上来的,在秦淮河边住了两晚,在一盏盏沿河点亮的红灯笼里,曾经细细嗅过它的繁华,想见过它在六朝时候的风流艳事。不能忘那一种灯火里的惊艳。总是想着,还能够有机会,还能够站在六朝的汉白玉桥栏杆上,伫望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让自己迷失在它的古老情韵里,笙歌、玉钿、薄衫、红袖……
走过白鹭芳洲,便一脚踏上了秦淮河,栏杆横着,秦淮河的波面是春天的亮绿,河上有木质的画舫,依稀旧朝风韵,站在桥上向两边看,参差不齐的楼阁,沿河是悬挂着的红红的灯笼,有着醒目的暗红,一盏盏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不知道我竟然会想到两个字——空寂。在繁华的都市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灯笼在人家屋檐下,画舫在清碧的河面上,临河没有人影,只有冰凉的石阶,孤寂的回栏,或峭立,或延至河面。只剩下静寂和空旷,还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在繁华的背影里,在六朝的旧事里,就这样静静地铺开,静静地绵延。仿佛是笙歌刚罢,玉人刚转身,绰约风姿宛在,人却已去,只有若有似无的暗香浮动。
历史有时候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酒阑人散的孤寂,想六朝盛时,一边是儒生才子们拜完夫子庙,赶往江南贡院,或得意或失意之后,便会走过这秦淮河上的石桥,对面是青楼,满是容纳和抚慰他们的软语温香,也许,正因为对岸多为才子文士吧?秦淮河边也多为一些卖艺不卖身的清雅女子。她们沦落风尘自有自的不幸和不甘,她们精音律,懂诗书,琴棋书画,皆为上品,所以,那些才子士臣才得以理直气壮地流连其间,贪恋这别一种风雅。演绎出许多风流佳话,留下许多情生情灭的韵事。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依稀的香艳,杜牧的《泊秦淮》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怅叹,还有孔尚任的《桃花扇》和余怀的《板桥杂记》里的“秦淮八艳”,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如果秦淮河上没有她们,如果青楼里少了这样的才气,那么,仅仅是烟花柳巷,是纵欲买醉之所,秦淮河还会这样生动和清艳么?属于她们的传奇和芳菲,随着秦淮碧波一起在六朝的风烟里氤氲、宛转和低回。其实,杜牧之于商女的叹息,在她们面前,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为了抗清复明,李香君曾在秦淮河上为侯方域饯行,巾帼之志不亚须眉。柳如是,也在明亡后,断然投水,反显得钱谦益逼仄不堪。
《板桥杂记》载秦淮河边“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天下无比”,那时候当是夜夜笙歌,才子佳人浅酌低吟,桂棹兰浆,吹气如兰,美人如花,秦淮的月下泊着太多的香艳的故事,秦淮河浓浓的脂粉气息,染得历史也微醺了。然而一切的繁华终究有消歇的时候,六朝远去,八艳零落,只剩下“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只剩下“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只剩下一座被繁华淹没了的媚香楼,和无尽的品咂不尽的落寞和哀伤。
繁华往往就是这样架不住在阳光下面对面地看,看得久了,看得深了,就容易看到那些暗痂,看到那些过往的寂寞。但还是以为,最美丽的曲子,是需要一些凄清的调子的,一味的欢歌,显不出厚重和深沉,会流于肤浅和简单。有一种美必是要在火里淬过,在水里浸过,被岁月侵过,被风烟掩埋过,才会让人看了痛!美得叫人痛才是最醉人的美。就像这阳光的暗影里的秦淮河。
才知道,秦淮河不仅仅有晚间的秾艳,还有白天的清绝。它真实地戳在眼底下,心生生地痛了。
十三、西风,几处沧桑
一直想去西安,在我的想象中,她该是雍容华贵的,明黄和月白的色调,艳丽、轻盈,也厚重。终是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八月的阳光依旧火烈,撑开伞,阳光还是爬上了手臂的皮肤,能够感受到丝丝炙烤的疼痛。
走出车站,矗立在眼前的便是古旧的明城墙,上书“尚德门”,灰扑扑的色调,高大厚重的身影,被阳光切割成阴阳不同的部分,深呼吸了一下,古老的历史似乎就面对面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能够感受到它的气息,甚至温度,却被它巨大的时空感给隔开,城墙虽屡经修缮,还是落魄如考场失利的书生,一袭灰布长衫,满面失意。
让人不由得想到刘禹锡写给破败的石头城的那句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份历史的寂寞在亘古的月色里溶开来,让人心生悲凉。我没想到,印象里暖色调的西安,扑面给我的却是这样一份冷。
接下来的四天里,似乎,西安都是这样冷艳的姿态,是一场华丽的演出结束后的冷清,是梨园弟子白发生的寂寥,是华庭宴罢、美人老去、牡丹开尽后的凄伤,是繁华尽处,物换星移的慨叹。
大明宫遗址公园,宽敞而开阔。偌大的广场中央,是大明宫的宏伟的地基,光看地基就已经知道它当初的崔巍了,可是,现在它像一位耄耋老人,无力地躺下,当初,“落叶满长安”时,它是回望的辉煌,如今,绿意葱茏中,却成了令人叹息的废墟。
乾陵,是武则天和唐高宗的合葬地,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武则天的无字碑,我觉得没有谁能够如武则天那样,生为一代女皇,死后却一任评说。无字碑的碑石历尽风雨剥蚀,也是尘灰满面,它高高地矗立在武则天亲自撰文,中宗李显手书的《述圣记碑》的对面,写满功德的文字读不到一丝感佩,不着一字的碑石,却让人心生敬仰。
本来,我心里是澎湃着对一代女皇的敬意的。无奈,导游的话却让我心意阑珊,他说,武则天的碑石之所以不着一字,是因为给她立碑的那个人是中宗李显,而李显的一子懿德太子一女永泰公主,都惨死于武则天之手,自己也屡受折磨,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去评说武则天的功过,心里有恨意。所以,什么也没写。
我相信导游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李显虽为七尺男儿,但心胸到底有没有大到装着天下,心怀古今,忘记一己之私,客观评说母亲的功过,实在是个问题。但心底,我宁愿相信,立无字碑是武则天的心愿,是临终的遗言,一个女人生前克己勤政,安得了天下,为大唐的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胸怀和气度实在是无字碑堪可印证的。
秦兵马俑,是秦始皇皇陵的千分之三,其壮观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进入了一号坑,里面是千人千面的兵马俑,还有倾颓的秦砖,厚重的黄土,清理和修补完成的兵马俑站在那里,庄严肃整,恍若等始皇的一声令下。那些尚在发掘中的佣残缺不全,一号坑里冷气充足,讲解员富有激情的讲解,试图把一个辉煌而伟大的朝代扶起,却终是架不住那些沉寂几千年的陶俑和遗址,无言诉说着的破碎。
最后踏上骊山华清宫的遗址时,骊山已经不是“长安回望绣成堆”了,华清池一滴水都没有,当初“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也早作了尘土,长生殿依旧,唐明皇成灰,飞霜殿的殿瓦夜夜清凉,却早已不再是唐皇和宠妃的寝殿。这里,夜夜上演着舞剧《长恨歌》,把唐杨的爱情悲歌演绎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却只是大唐寂寞背影里的寂寞爱情了。
秦、汉、唐,三个朝代的辉煌与湮灭,遗留下来的不过是废墟、遗址、皇陵和残缺不全的印记,隔着几千年的光阴去触摸它们,不由得在历史褶皱的深处,感到一丝凉意,绚烂过后,终是沧桑,喧嚣过去,只留冷寂。史犹如此,人何以堪?
西安,一场自繁华艳丽中醒来的梦,褪下了浓妆,在西风渐起里,深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