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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十四(2)

周惧,啖以重赂,始得免。锡九归,夫妻相见,悲喜交并。先是,女绝食奄卧,自矢必死。忽有人提起曰:“我,陈家人也,速从余去,夫妻可以相见。

不然,无及矣。”不觉身已出门,两人扶登肩舆。顷刻至官廨,见翁姑俱在。

问:“此何所?”母言:“不必问,容当送汝归。”一日,见锡九至,窃喜。一见遽别,必颇疑怪,翁不知何事,恒数日不归。昨夕归,曰:“我忽在武彝,迟归二日,难为保儿矣。可速送儿妇去。”遂以舆马送女。忽见家门,遂如梦醒。女与锡九其述曩事,相与惊喜。由此夫妻相聚,但朝夕无以自给。锡九于村中设童蒙帐,兼自攻苦,每私语曰:“父言天赐黄金,今四堵空空。岂训读所能发迹耶?”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锡九然之,二人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少间,村人毕集,共诘之,始知为郡盗所牵。众怜其冤,醵钱赂役,以是途中得无苦。至郡见太守,历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尔雅,乌能作贼?”命脱缧缕,取盗严酷之,始供为周某贿嘱。赐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益怒,立刻拘提。即延锡九至署,与论世好,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故子言授业门人也。赠灯火之费以百金,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趋郡,以课文艺。转于各上官游杨其孝,自总制而下皆有馈遗。锡九裘马而归,夫妻慰甚。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狱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觅死。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颊。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赐孝子陈锡九。既归,出仓粟杂糠玭而辇运之。锡九谓女曰:“而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核耶?”因笑却之。锡九家虽少有,而墙垣陋敝。一夜群盗入,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后半年余,锡九夜读,闻挝门声,问之寂然。呼仆起共视之,门一启,两骡跃入,则向所亡也。直奔枥下,咻咻汗喘。烛之,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大异,不知其所自来。后闻是夜大寇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骡志故主,遂奔至也。周自狱中归,刑创犹剧,又遭盗劫,大病寻卒。女夜梦父囚系而至曰:“吾生平所为,悔之不及。今受冥谴,非若翁莫能解脱,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呜泣。诘之,具以告。锡九久欲一诣太行,即日遂发。既至,备牲物酹祝之,露宿其处,冀有所见,终夜无异,遂归。周死,子母益贫,仰给于次婿。

王孝廉考补县尹,以墨败,举家徙沈阳,益无所归。锡九时顾恤之。

异史氏曰:“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

即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叟而扬扬曰:‘某贵官,吾东床也。’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已甚矣;而况以少妇从军乎?可慨也夫!”

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而茫然不解其故。访诸旅邸,感泣谢问。王言:“无他,即怜汝老母耳。”其人大骇,自言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相告,我东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儿之馁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诘之,已失所在。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嗣,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独宿。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则寂然矣。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妆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固赐少药,俾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薄命人又无所出。保儿,妾所怜爱,恐娶悍妒之妇,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亵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体,我已婉求之矣。”问“小梅何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瞑目已逝。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人,缞衣在室。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王疑注之,俛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面见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为设座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众参已,肃肃列侍。女曰:“我感夫人诚意,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较计。不然,莫谓室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者。闻言悚惕,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见,并不交一私语。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未意。

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拜。

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亲。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

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尘世者?”王力审所自。女曰:

“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咎。”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其旁,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然即顽钝之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仓禀万石矣。又数年,妾产一女,女举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女使王盛筵黄。黄贺仪丰渥,但辞以髦,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曰:“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展拜。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骑,屏人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其故。女曰:“君谓妾何人也?”答以:“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厄难。君记取家有死口时。

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

王诺之。因问归期,女曰:“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临别执手,怆然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经六七年,绝无音问。

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火闪烁,适已过去。

急追之,止隔百步许,益追益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

王族多无赖,共凭凌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凌替。逾岁,保儿又殇,一家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入,共觇之,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役,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即遣老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堂哀泣。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坵墟!”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女至,悉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絷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辨。既而黄公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登簿记名,亲诣邑令。

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追。不数日,田地牛马,并归故主。黄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黄曰:

“老夫一息尚在,无不悉为区处。”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妇祭扫。半日不返。视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凌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适巨绅家将嫁女,妆奁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无术。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又出示谕阎城户口各归第宅,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捉之。过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公曰:“此真盗也。”二人诡辨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内着女衣二袭,皆奁中物也。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至邻邑,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钗一股,侧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夹随,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少顷,息肩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于公过,遗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

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还以白公。公谓其邑宰:“城中得毋有劫冠否?”宰云:“无之。”时功令严,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隐忍而不敢言。公就馆舍,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入家,炮烙死矣。公唤其子来诘其状,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巨寇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恨。公叩关往见邑宰,差健役四鼓离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尽伏其罪。诘其病妇何人,盗供:“是夜同在勾栏,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令抱卧至窝顿处,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神。或问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岂有少妇在床,而容人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之有物矣。若病妇昏瞆而至,必有妇人倚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为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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