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有两种历史:一种是政治的,一种是文学和艺术的。前者是意志的历史;后者是睿智的历史。前者的内容是可怕的,所写的无非是恐惧、患难、欺诈及恐怖的杀戮等等;后者的内容都是清新可喜的,即使在描写入的迷误之处也是如此。这种历史的重要分支是哲学史。哲学实在是这种历史的基础低音,这种低音也传入其他的历史中。所以,哲学实在是最有势力的学问,然而它的发挥作用是很缓慢的。
九
我很希望有人来写一部悲剧性的历史,他要在其中叙述:世界上许多国家,无不以其大文豪及大艺术家为荣,但在他们生前,却遭到虐待;他要在其中描写,在一切时代和所有的国家中,真和善常对着邪和恶作无穷的斗争;他要描写,在任何艺术中,人类的大导师们几乎全都遭灾殉难;他要描写,除了少数人外,他们从未被赏识和关心,反而常受压迫,或流离颠沛,或贫寒饥苦,而富贵荣华则为庸碌卑鄙者所享受,他们的情形和创世纪中的以扫(Esou)相似。(旧约故事,以扫和雅各为孪生兄弟。以扫出外为父亲击毙野兽时,雅各穿上以扫的衣服,在家里接受父亲的祝福。)然而那些大导师们仍不屈不挠,继续奋斗,终能完成其事业,光耀史册,永垂不朽。
阅读
梭罗
我的林中木屋,不仅较一所大学更适于思考,也更适于严肃的阅读;虽然我住在普通巡回图书馆不能到达的地方,但我较以往更能熟读那些最初刻诸行简、辗转至今才抄在纸张上、传遍全世界的书。诗人马斯特说:“正襟危坐之后,神游于精神世界的领域,我从书本中得此乐趣。杯酒而醉,我在饮用秘密教义烈酒时,经验此乐趣。”虽只是偶尔翻译一下,整个夏天我桌上都放着本荷马的《伊利亚特》。林中定居伊始,为了赶房屋完工,又要种豆锄草,不断地双手劳动,使我无暇从事更多的阅读,然而却以将来总有从事此类阅读的机会鼓舞自己。但在劳动之余,却读了一两本有关旅游的书,直到这种阅读使我自觉羞愧,且诘问自己究竟身居何处。
人们有时以为对古典作品的研究终将被对更现代更实用的研究所取代,然而勇于进取的学生总是研究古典作品,不论其以何种语言书写,也不论其如何久远。因古典作品是人类最高思想纪录。古典作品是唯一不曾败坏的神谕,其中包含着最近代疑难的解答,此种解答是无法从戴尔菲或杜道那神谕里找到的。我们甚至也能拒绝大自然,因为大自然也老了。有效的阅读,也就是说,以真诚的精神阅读真诚的书,乃是一项高尚的训练,较时尚所推崇的任何训练更能考验读者。它要求读者接受似运动员接受的那种训练,而且要求终生贯注于此。
读书要像书写,要用同等的谨慎和虔诚。甚至会说那本书的原文语言还不够,因为口说语言与书写语言、听的语言与读的语言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差距。前者是一种变动的东西,一种声音、一种语言,或仅是方言,是一种近乎动物的语言;像动物一样,我们下意识地从父母那里学来。后者则是前者的成熟与经验,如果前者是我们母亲的语言,后者则是我们父亲的语言,那是经过选择而保留的语言,不单凭耳朵就能听懂的,我们若不重生,就别想听得懂。
不管我们对演说家时而爆出的动听言词如何称赞,但与最高尚的书写语言相比,则直若天空星辰之于浮云。高高在上的,就是星辰,凡是有能力阅读它们的人就读吧。天文家天天在观察谈论它们。它们不像我们彼此之间的日常谈话,只是发出蒸气的呼吸。讲坛上所谓的动听,到了书房就成修辞。演说家受制于短暂时机的激励,向那些能听他的大众演说,但作家的时机,却是平静的生活;激励演说家的那些场合与大众,反而会令作家分心,作家是向人类的智慧和心灵说话,向各时代能懂得他的人说话。
谈书
罗斯金
一切书籍无不可分作两类:一时的书与永久的书。请注意这个区别——它不单是个质的区别,这并不仅仅是说,坏书不能经久,而好书才能经久。这乃是一个种的区别。书籍中有一时的好书,也有永久的好书;有一时的坏书,也有永久的坏书。
所谓一时的好书——至于坏书我这里就不讲了——往往不过是一些供你来观阅的有益或有趣的谈话而已,而发表谈话的人,你除了观阅其书以外,常常无法和他交谈。这些书往往非常有益,因为它会告诉你许多必要的知识;往往非常有趣,正像一位聪明友人的当面谈话那样。种种生动的旅行记叙;轻松愉快而又充满机智的问题讨论;以小说形式讲述的各种悲喜故事;时过境迁,由当事人亲自提供的确凿事实;——所有这些一时的书,随着文化教育的普及而日益增多,乃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事物,对于它们,我们应当深表感谢,而如果不能善为利用,还应当深感惭愧。但是如果让它们侵占了真正书籍的地位,那我们就又完全用非其当了。因为,严格地讲,这些很难算是什么书籍,而只不过是楮墨精良的书信报章而已。
我们友人的来信在当天也许是有趣的,甚至是必要的,但是有无保存价值,就须考虑了。报纸在吃早饭时来读可能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作为全天的读物,便不适合。所以,一封内容关于去年某地的客栈、旅途或天气的有趣记载的长信,或是其中讲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或某某事件的真相的其他信件,现在虽然装订成册,而且也颇有临时参考价值,却在严格的意义上讲,不能称之为“书”,而且在严格的意义上讲,也谈不上真正的“读”。
书籍就其本质来讲,不是讲话,而是著述;而著述的目的,不仅在于达意,而且在于流传。讲话要印成书册主要因为讲话人无法对千千万万的人同时讲话;如果能够,他会愿意直接来讲的——书卷只是他声音的扩充罢了。你无法和你在印度的朋友谈话;如果能够,你也会愿意直接来谈的,于是你便以写代谈,这也无非是声音的传送而已。但是书籍的编著却并非仅仅为了扩充声音,仅仅为了传送声音,而是为了使它经久。一个作家由于发现了某些事物真实而有用,或者美而有益,因而感到有话要说。据他所知,这话还不曾有人说过,据他所知,这话也还没人能说得出。因此他不能不说,而且还要尽量说得清楚而又优美;说得清楚,是至少要做到的。
综其一生当中,他往往发现,某件事物或某些事物在他特别了然于胸;——这件事物,不论是某种真知灼见或某种认识,恰是他的世间福分机缘所允许他把握的。他极其渴望能将它著之篇章,以垂久远;镂之金石,才更称意;“这才是我的精华所在;至于其余,无论饮食起居,喜乐爱憎,我和他人都并无不同;人生朝露,俯仰即逝;但这一点我却见有独到:如其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人记忆的话,那就应以此为最。”这个便是他的“著作”;而这个,在一般人力所达到的有限范围,而且也不论其中表现了他真正灵感的多寡,便无疑是他的一座丰碑,一篇至文。这便是一部真正的“书”。
或许你认为这样写成的书是没有的吗?
那么,我就又要问你,你到底相信不相信世间还有诚恳二字?或还有仁慈二字?是否你认为,才隽之士的身上从来也看不到半点诚恳与宽厚的地方?但愿诸位当中不致有谁会悲观失望到抱持这种看法。其实,一位才隽之士的作品当中,凡是以诚恳态度和宽厚用心所著成的部分,这一部分便无愧是他的书或艺术作品。当然其中总不免夹杂有种种不佳的部分——例如败笔芜词、矫揉造作,等等。但是只要你读书得法,真正的精华总是不难发现的,而这些也都无愧是书。
对于一部书籍,我们往往脱口而下这类断语:“这书多么妙啊——恰与我的想法相合!”然而正确的态度却应当是:“这事多么怪啊!我便从来不曾想到这个,不过我认为那话是对的;如果我现在还不能理解它的正确,但愿终有一天我能理解。”不管是否这样谦虚吧,但至少应当清楚,当你读一本书时,主要的是去领会那作者的意思,而不是去寻找你自己的意思。进行评论是可以的,那是你程度提高了以后的事;但首先应当弄懂原意。再有一点应当清楚,即是这位作者如果还多少有点价值的话,那么你未必能一下领会他的意义;至于全部领会更绝非你短期所能办到。这倒并非因为作者没有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甚至相当有力地表达出来;只是作者不可能把他的话全部说完;另外,这点也许更加古怪,作者也不情愿这样,而只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出之,以寓言的方式出之,其目的在测验你有无诚意。这个原因我说不透。另外,我对一些睿智之士好把他们的思想潜藏胸底,秘不示人的冷酷作法,也不大善于分析。他们在向你传授知识时,不是把它视作一种援助,而是视作一种奖赏;必先弄清你配受奖,然后才允许你去获取。但是这种智慧的探求也正和一种珍贵的物质(黄金)的探求相同。在你我看来,地层的电力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把其中所蕴藏的全部黄金都一齐搬运到山顶之上,但是大自然非要把金子隐藏在一些谁也不知道的穴罅隙缝之中,你很可能挖了很久而仍然一无所获,想要找到一点儿也得历尽千辛万苦。
在人类高级智慧的探求上,情况也是这样。当你打开一本好书之前,你必须对自己提出几个问题:“我自己是否能像那澳大利亚采掘工一样吃苦?我的锄头铁铲是否有用?我的思想准备是否充分?我的袖子是否已卷得高高?另外,气力心情是否正常?”如果把这比喻再打下去(即使有点令人厌烦,但这比喻确实非常有用),那么你所探求的金子便是那作者的思想或意思,他的文句便是你为了寻金所必须捣碎和冶炼的矿石。你的丁字锄便是你自己的辛苦、聪明与知识;你的熔炉便是你那探索事物的心智。离了这些工具和你那炉火,你休想去弄懂一位作家的意思;实际上你的一套刀具往往得利而再利,精而再精,你的一番冶炼也得辛苦耐心之至,才有可能挣得一粒黄金。
正因为这种缘故,所以我便要老实不客气地,甚至以权威口气对你讲(因我自信在这点上我是对的),你必须养成对文字深入钻研的习惯,要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弄清每个词的确切意义。一个人尽可以把整个英国博物馆中的图书全部读遍(如果天能假年的话),而仍旧是个“不通文理”和缺乏教育的人;但是一个人却可以仅把一部好书一字不漏地读上十页——也即是真正精确透辟地阅读,——而从此,在一定程度上,不失为一位受过教育的人。
书友
赛缪尔·斯迈尔斯
看一个人读些什么书就可知道他的为人,就像看一个人同什么人交往就可知道他的为人一样。因为世界上有与人为友的,也有与书为友的,无论是书友或朋友,我们都应该择其最佳者而从之。
一本好书就像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它始终不渝,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将来也永远不变。它是最有耐心、最令人愉快的伴侣。在我们穷愁潦倒、临危遭难的时候,它也不会抛弃我们,对我们总是一往情深。在我们年轻时,好书陶冶了我们的性情,增长了我们的知识;到我们年老时,它又给我们以安慰和勉励。
人们常常因为同爱一本书而结为知己,就像有时两个人因为敬慕同一个人而交为朋友一样。古谚说:“爱屋及乌。”但是“爱我及书”这句话却有更深的哲理。书是更为坚实而高尚的情谊纽带。人们可以通过共同喜爱的作家沟通思想感情,彼此息息相通。他们的思想共同在作者的著述里得到体现,而作者的思想又反过来化为他们的思想。
哈兹利特曾经说过:“书潜移默化人们的内心,诗歌熏陶人们的气质品性。少小所习,老大不忘,恍如身历其事。书籍价廉物美,不啻我们呼吸的空气。”
好书常如最精美的宝器,珍藏着人一生思想的精华。人生的境界,主要就在于他思想的境界。所以,最好的书是金玉良言的宝库,若将其中的崇高思想铭记于心,就成为我们忠实的伴侣和永恒的慰藉。菲利普·悉尼爵士说得好:“有高尚思想做伴的人永不孤独。”
当我们面临诱惑的时候。优美纯真的思想会像仁慈的天使一样,纯洁并保卫我们的灵魂。优美纯真的思想也孕育着行动的胚芽,因为金玉良言几乎总会启发善行。
书籍具有不朽的本质,是人类勤奋努力的最为持久的产物。
寺庙会倒塌,神像会朽烂,而书却经久长存。对于伟大的思想来说,时间是无关紧要的。多少年代前初次闪现在作者脑海里的伟大思想今天依然清新如故。他们当时的言论和思想刊于书页,如今依然那么生动感人。时间唯一的作用是淘汰不好的作品,因为只有真正的佳作才能经世长存。
书籍引导我们与最优秀的人物为伍,使我们置身历代伟人巨匠之间,如闻其声,如观其行,如见其人。同他们情感交融,悲喜与共。他们的感受成为我们自己的感受,我们觉得有点像是在作者所描绘的人生舞台上跟他们一起粉墨登场。
即使在人世间,伟大杰出的人物,也是永生不灭的,他们的精神载入书册,传之四海。书是人们至今仍在聆听的智慧之声,永远充满活力。所以,我们永远都是在受着历代伟人的影响,多少世纪以前的盖世英才,如今仍同当年一样,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
书斋:藏污纳垢的场所
井上章一
听说百科事典、文学全集一类的书已经滞销了。似乎也有出版社因为对此预测错误而陷入经营危机。
现在不是启蒙或教养类的东西作为商品谋利的时代。轻松有趣的东西广受欢迎,是轻薄短小的时代。在这一点上出版界也不例外。启蒙读物教养读物畅销的时代已经结束,百科事典,文学全集之类失去读者,这是无可奈何的。
经常听到上面一类的话。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呢?果真是百科事典、文学全集一类的书失去了读者吗?确实,这类书现在没有读者,但这是因为失去读者而造成的吗?
我们试改换一下提问的方式:归根结底,真的有过众多读者兴致盎然地阅读这类东西的时代吗?
诚然,这类书籍确曾畅销一时,我相信有过普及于各个家庭的时期。但是,这类书籍真的拥有读者吗?对此我是怀疑的。不能想象这类书籍曾被广泛阅读过。
百科事典、文学全集等大都被放置在客厅里。不,也可以说是装饰在客厅里。
确实是装饰,这类书籍绝不是为了阅读而购入的。把客厅作为制造教养主义气氛的装饰来利用,客厅也是一种装饰品。
在此,请考虑一下现今的住宅情况吧。
现在的住宅,几乎没有设置所谓客厅的地方。城市住宅大都是餐厅兼厨房,很少装修出专用于接待客人的空间。
首先,如果按现在的土地价格,不可能盖起那样宽大的房子,因而,无论怎样也没有待客空间独立的余裕。从占地面积考虑,也不能不断绝设置客厅的念头。
其次,必须讲究排场的客人,可以在饭店里应酬,没有必要在自己的住宅里设置那样的专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