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集
普吕多姆
易变质、易出事故的东西永远不能成为幸福的来源,因为我们不应该把必须持久的幸福与必然短暂的快乐混为一谈。所以,我们应当在不可侵犯的东西中寻找幸福。事实令人宽慰,很了不起,人们在灵魂的三大能力中找到了命运、时间和专制的暴力所无法接近的欢乐因素:科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变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为了幸福,让我们寻找真理,即上帝本身;让我们获得自由,也就是说要战胜自己的激情,可我们尤其要有爱心,这是最便利的极乐之路。我激动地看到幸福主要来自这个世界,因为在这里人们可以进行研究,人们有竞争的强烈愿望,诗让我们去爱一切。
很明显,幸福在于我们实现了自己的意志和愿望。为了得到满足,愿望要求一种陌生的、独立于我们的意志与它保持和谐、一致。为了更保险地得到幸福,最好去渴盼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我们的愿望最不可能遇到障碍的事物上去实现我们的愿望;所以,应该放弃尘世上的东西;然而人又生活在尘世上的事物当中,因此,没有对上天的希望,幸福的本质都是矛盾的。取消了上天,斯多葛派最大的幸福还不如一小时的欢乐。
使人幸福的只能是人们所感到的而不是人们所得到的;使人伟大的是人们的思想而决不是人的幸福。幸福比伟大更有价值吗?野蛮胜于文明吗?啊!给我们要快乐而决不要不幸!懂得受苦的人比幸福的人要强得多!我们珍惜奋力忍受痛苦的荣耀,正如士兵珍惜给他点缀胸口的伤疤一样。卢梭不懂得这一点。
快乐不过是痛苦的暂时停止,幸福则对痛苦毫无知晓。
幸福由于其自身的条件而区别于快乐,它有可能持续和永久。它建立了一种气氛。而快乐只造就了一道闪电,一种短暂的兴奋。
人们没有足够地区分拥有和欢乐这两个概念。如果人们得到一种利益后还一直对能够拥有这种利益感到高兴,那这种拥有就是幸福。可随着我们财富的不断增加,我们欲望的界限也在不断地扩大。没错,我们只想得到我们能希望得到的东西,可我们拥有的越多,我们的希望也越多。我们最初的愿望的窄圈就这样一直扩展得无穷无尽。
爱情是幸福的巨大源泉,可世上的东西都是要消亡的,并且在消亡中使我们痛苦,所以,应该依恋永恒的事物,在这依恋当中寻找幸福。可永恒的东西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的;美和真也是这样。不过,为了使幸福成为可能,上帝曾想让永恒的善能够为大家所得。
过去和未来都不属于我们,但它们用回忆、悔恨、希望和恐惧带来了现阶段我们最重要的那份感觉。所以,幸福不是别的,而是回想和预感。
每个生灵所需的东西似乎都与其智慧成正比。那一无所有的才子,如果他的整个灵魂全是智慧,不是应该比只有本能的野蛮人分到更多的东西吗?不过他还得到某个东西,一颗用来感受痛苦和欢乐、尤其是用来爱的心。然而这颗心并没有使他更为幸福。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舒适和安逸,但他惊奇地发现这并不是幸福。于是他找啊找啊,询问世人,拍打额头。他没想到心是他想用才智来满足的一切欲望之源,没想到才智在他的各种能力中并不是无穷尽的,正如心在他的愿望中不是无穷尽的一样。人们遗忘之迅速不亚于渴望之迫切,当他达到寻找的目的时,他只感到快乐,即一点点幸福,其理由非常简单:他的发现起初给他带来了一种额外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久就成了他的必需品;从此,他不会因拥有这种新的利益而感到更幸福,而这利益一旦失去,他会感到不幸。人们平时会因自己有两条胳膊而感到过某种满足吗?人们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们带着健全的肢体自杀。相反,人们不是想创造第三只胳膊吗?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可从此如果只剩下两条胳膊,那将是一种不幸。所以大部分发现只是不断地使人失去可能失去的东西,而不是增添真正的快乐。想象越丰富失去的越多,越贫乏得到的越多。前者关心他所拥有的,后者关心他所没有的;谁都不高兴,最后只剩下一般的,可对大多数人来说,一般比不幸更难以忍受,因为所有过量的东西都有资本满足虚荣心。
对于某些赌徒,如数收下他们输掉的钱还不如把这些钱还他们四分之一,这样他们会把最后一分钱也扔进水中。正如我曾所说,任何事情做到头了都有一种被做得不三不四所剥夺的苦涩的快乐。我们似乎把自己的未来抛给了命运,以便从它那儿夺回仍被它剥夺的欢乐。
论爱情。
谈论爱情的虚荣和弱点是没有意思的。
男人只需保证把爱藏在心中,不应该在划分其本质时破坏它。爱情是感受,同时也是思想,正如美本身是形式也是表现一样。没有接吻的爱是不完全的,没有柔情的尊重的爱也是不完全的。学会混合这种幸福的源泉,按相当的比例混合,决不使它枯竭,这就是爱的艺术。当人们想一口喝掉幸福之水时,他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爱情总的来说在其乐趣方面是可分的,只有细细品尝才觉得味好,其理由十分简单:肉体的快感不管如何强烈都是有限定有边界的,可人们用此创造出来的形象不会比想象本身有更多的限制;从中产生了某种失望。另一方面,道德,爱情,感情,在心中没有价值,它总是战胜强烈的身体危机;由此产生了心中的爱情和表达它的感官爱情之间不协调的痛苦之情,满足把这些爱互相联系起来,因为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没有比淫荡更容易使人致命的东西了。谁想达到幸福的尽头谁很快就可以达到。相反,聪明人对快乐精打细算,很有保留;他不是一次用完他的宝藏,他知道如何使肉体之爱像道德之爱一样无穷无尽,永不枯竭。
假如人们只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死,那还仅仅是想到死。怀疑在这一点上使我们平静,而在所有别的方面折磨着我们,这很令人费解。人们也可能不怕死亡,因为时间是用一系列短暂而无穷的时刻组成的,在这当中,人们确信自己活着。
人们无需思考死亡,因为人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最深刻的哲学家不会去探究自己的印象,印象强烈得使哲学家不会有更多的虚荣心去谈论它。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很令人欣慰?
如果一种痛苦是普遍性的,这种痛苦会好受些吗?是的,普遍性的东西是本质的东西,因而不会是一种痛苦。
假如说所有的人都会死,那是符合死亡的自然规律的;因此,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好处,好处就在于我们的命运和本质保持一致。玛克·奥雷尔感觉到了这一点。
哲学家和布道者徒劳无功,他们最精彩的演出也不能真正使人害怕死亡;人们只害怕目前和可见的死亡;只有死亡本身的威胁使人们恐惧。
生活,就是死亡;神圣的安眠来自这个吻。
只要我们还活着,死亡就是哲学家的思辨。现在,洞挖好了;应该下去了:底下有些什么东西?
胡小跃译
论智慧
塞内加
通过一生的观察,我发现我们祖先习惯于在书信的开头写上这样一句话:“相信你收到此信时,你的身体同我发出它时一样健康。”我们现在则有很好的理由这样说:“相信你收到此信时正在追求智慧。”因为智慧和健康所指的正是同一个意思,没有智慧,头脑就不健全,不管肉体多么健壮,却只有狂人或神经质的人所有的那种力量。因此你必须首先关心这种有智慧的健康。当然也一定要注意别的方面的健康,但要认识到,那都是第二位的。如果你所要求的一切就只是良好的健康,那你并不会遇到太大的困难,因为,我亲爱的吕西里阿,把时间耗费在训练臂力、扩张颈肩和提高肺活量上,那是很愚蠢的,决不是受过教育的人应该做的事。即使多吃多餐产生了满意的结果,使你的肌肉大量增加,你的力气和重量也仍然比不上一头大公牛。况且体重过大会压迫精神,使精神变得迟钝起来。所以要把体重保持在尽可能小的限度以内,以便精神得到最大的发展。从事体育训练的人还必须忍受许多使人厌恶的东西。首先,这种训练有些是十分辛苦的,常常使人筋疲力尽,再不能集中精力从事要求更高的学习活动。其次,进行训练时吃得很多,这会使智力活动的灵敏性大为降低。还有,这种训练需要招雇那些最差的奴隶作教练,而这种人是只知道梳妆打扮和酗酒作乐的,他们度过的理想的一天就是先出一身大汗,然后放肆喝酒,最好是在腹中干渴之时灌下。狂饮和出汗——这正是消化不良的人的生活啊!也有些训练项目费时不多又简单易学,进行不多久就使身体疲劳,所以可以节约时间。跑步、打秋千和跳跃——跳高或跳远,或者战神牧师们所热衷的那种跳法,用颇带几分失敬的话来说,就是洗衣妇们最喜欢的那种跳法——就是这种项目,你随便选择一种进行训练好了。但无论选择哪一种,都要立即从肉体返回到精神。日复一日地坚持练下去吧,只有活动适量才能保持训练的热情和提高运动的技能。这是一种不受天气冷热影响,即使老年也能进行的运动形式。致力于一种有价值的、时间的流逝将使它更趋完善的事业吧。
我并未要你时刻埋头读书或伏案写作,因为头脑也是需要休息的。但让头脑休息是为了它能重新振作起来,而不是要它松弛下去,直至完全涣散崩溃。人在乘车旅行的时候,车子只是使身体颠簸,并不妨碍心智的追求,你可以阅读,可以口授,可以演说或听人演说。走路也同样不会影响这些活动的进行。你也不要轻视发音训练,虽然我不是要你去做那种先把声音提高,然后又按照一定的度数逐渐降低的练习——要是从这里开始,你就是又在学习走路了!有一种人由于饥饿的缘故学会了某些前所未闻的职业,一旦让这种人知道了你的住处,进了你的家门,那你就是让人来调整你走路的姿势,让人来看你吃饭的时候如何动嘴。这情况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你不再能容忍他们的行为,不再轻信他们的诉说,使他们不敢再这样大胆无耻。你打算从我刚才所说的得出结论,即你应该以用力的、直接的喊叫来开始使用你的嗓子吗?事情的正常进展总是先通过各个容易的阶段,逐渐达到高级阶段的,所以即使陷入争吵的人们,开始的时候也是用商量的口气说话,只是后来才声震云霄的。决没有人一开始就激昂慷慨地呼吁“所有真诚的罗马人的帮助和支援”……在这里,我们的目的不是进行发音训练,而是通过它训练我们自己。
因此,我使你减少了一个不小的麻烦。我再在给你的这些恩惠上添加下面这个小小的贡献,即再赠你一句著名的希腊格言吧:“傻瓜的生活缺少感激,充满忧虑,因为它完全集中于未来。”你会问:“这是谁说的?”是前面那同一个人。你认为怎样的生活是“傻瓜的生活”呢?是巴巴的和艾西奥的生活吗?不,他指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你们受着欲望的驱使,盲目地投入各种活动,而这些活动很可能给我们造成损害,却肯定不能带给我们以满足——如果能够使我们感到满足,那我们现在就该是很满足的了。决不要以为什么也不要求就是快乐,没有一点财产就极其令人满意。所以要经常回顾一下你已取得了的那许多成就,吕西里阿。想起那些跑到你前面去了的人时,要同时想到落后于你的人;如果你想在神灵和你的生活都受到关注的地方得到赏识,那你就要想一想,你究竟较多少人更为卓越。当你已经超越自身之时,又何必去管他人呢?你要为自己规定一个你想超越也超越不了的界限,要最后告别各种欺骗性的奖赏。这种奖赏对于希望得到它的人来说,是比已经得到了的人更为宝贵的,要是其中有什么实在的东西的话,它们就会迟早给你带来充实之感,可事实上它们仅仅只是加剧企望得到它们的人的渴求之情。抛开一切浮华的只能用来炫耀和显示的东西吧。至于谈到我未来的尚不确定的命运,那么为什么我只要求命运给我这个那个,而不能要求自己不去要求这些东西呢?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呢?是因为我完全忘记了人类意志薄弱的品性而企图把这些东西积蓄起来吧!我劳作的目的是什么呢?看,这一天就是我的末日——也许不是,但离末日不远了。
赵又春张建军译
与真理的关系
托尔斯泰
在自己的行为中没有自由的人,当他以什么作为行为的原因时,即当他承认或者不承认真理时,始终感到自己是自由的。而他的自由感觉,不依赖于外在的发生在他身外的事情,甚至不依赖于他自己的行为。
因此,一个人尽管在情欲的影响下做了与真理的意识相反的行为,但在承认或不承认这条真理上仍是自由的。就是说他可以不承认这条真理,而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必需的,自己做了它是无可非议的;他也可以承认这条真理,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不好的,自己做了这种行为应受到指责。
比如一个赌棍,或者一个酒鬼,无法抑制诱惑而深陷在欲海之中,但他们在判断赌博和嗜酒是一种恶还是一种无所谓的游戏的问题上仍然是自由的。当他选择了第一种判断时,即使他不能立刻脱离欲海,但他越是真诚地承认真理,就越能得到解脱;当他选择第二种判断时,他就会不断增强自己的欲望,从而消除了获得解脱的任何可能性。
这就像一个人经不起炎热,不去搭救自己的同伴而从失火的房子里逃掉时,他仍然可以自由地(承认人冒着危险而服务于他人的生命是真理)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不好的,然后为此责备自己;或者(不承认这个真理)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自然的、正当的,并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无可非议的。处于第一种状况的人,在他承认真理的时候,尽管自己没有遵守它,但他还是准备去做一系列从这个认识中必然产生的自我牺牲的行为。处于第二种状况的人,却要准备去做一系列与第一种人相反的自私自利的行为。
但是,人们对任何真理承认与否并不都是自由的。也有这样的真理,在很久以前它就被人承认了,或者通过教育、传说使人接受并信仰它。遵行这些真理,对人来说已经成为人的第二天性。也有这样的真理,人们对它的感觉不甚清楚,觉得遥远。人既不能自由地否定第一种真理,也不能自由地肯定后一种真理;然而还存在着第三种真理,对人来说,它们还没有成为活动的下意识动机,然而却也清楚地展示在人的面前,以至于人不能绕开它,不可避免地要这样或那样地对待它,承认它或者不承认它。只有在对待这种真理时,人才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