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您呢,青年作家,您有什么要说的,如果有,又是什么使您不能说出来呢?如果您能够发表世界愿意听到的那些思想,您就像您所想的那样表现出来吧。如果您想得清楚,您也会写得清楚;如果您的思想有价值,您的文章定会有价值。但是如果您的叙述淡然无味,那是因为您的思想淡然无味;如果您的叙述很狭隘,那是因为您本身狭隘。如果您的思想不清楚和自相矛盾,难道可以期待表现得清楚吗?如果您的知识是贫乏和杂乱无章的,难道您的叙述会是流畅和合乎逻辑的吗?没有巩固的基础,没有工作的哲学,难道可以从混乱中造出秩序来?难道能够正确地理解和预见吗?难道可以确定您所拥有的那一点点知识的大小和相对价值吗?而没有这一切,难道您能够是您自己吗?难道您能给被操劳过度弄得疲惫不堪的世界带来什么新东西吗?
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赢得这样的哲学——这就是探求的方法,从知识宝库、从世界文化中汲取材料,从而形成这一哲学的方法。当您还不理解作用于锅底的力时,您知道蒸气的气泡是什么吗?当一个艺术家还没有形成关于欧洲历史和神话学的概念,还不懂得总的形成犹太人性格的不同特点——他的信仰和理想,他的热情和眷恋,他的希望和恐惧,难道能够画出《你们看这个人》来吗?如果作曲家对伟大的古日耳曼史诗一无所知,他能创作出《瓦尔基利亚女神》来吗?这一切都和您有关——您必须学习。您应当学会带着观点观察生活。为了理解某个运动的性质和发展阶段,您应当知道那些促使个人和群众行动起来的动机——那些产生了伟大的思想并使之发挥作用,把约翰·布朗送上了绞刑架,把基督送到峨尔峨他的动机。作家应当掌握生活的脉搏,而生活便给他个人的工作哲学,借助于这种哲学,他本身便开始评价、衡量、对比并向世界说明生活。正是这个个人的烙印、个人对事物的观点,被称之为个性。
从历史学、生物学,从学习进化论、伦理学,以及从一千零一种知识部门,您知道了些什么?您表示异议说:“可是,我看不到,这一切怎么会帮助我写小说或长诗。”它毕竟会帮助您的。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影响。知识给您的思想以广阔天地,扩大您的视野,开拓您的活动范围。知识用自己的哲学武装您,这种哲学和其他任何一种哲学一样,将唤醒您独创性的思想。
“可是这项任务太庞大了,”您抗议说。“我没有时间。”然而它的规模并没有吓住别人。您可以生活很多很多年。当然,不能期望着您会懂得一切。然而正是根据您将掌握知识的程度,您的写作技巧和您对他人的影响才会不断地增长。时间!当谈到时间不够时,指的是不能有效地利用时间。您学会了正确地读书吗?在一年里您在多少本平庸的短篇和长篇小说上消耗了时间,或者企图研究短篇小说的写作艺术;或者锻炼自己的批评才能?您从头到尾读完了几本杂志?这就是您的时间,而您糊里糊涂地把它浪费掉了,而它不再回来。要学会精心地选择阅读材料,学会快速阅读,抓住主要的东西。您讥笑老年人昏聩糊涂,他们通读每天的报纸,包括广告。难道您逆着当代文学的洪流而拼命挣扎,就不那么可怜了吗?还是不要避开这一洪流。要读好一些的,只是好一些的书。不要怕放下已经开始还没读完的短篇小说。要记住,只有读别人的作品,您才能重新安排作品。否则,您本人就没有什么好写的。时间!如果您不去寻找时间,我向您担保,世界不会寻来时间听您使唤。
论非永恒性
弗洛伊德
不久前,我在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和一位年轻而又已负盛名的诗人陪伴下,在鲜花繁茂、富有生气的夏日景致中散步。这位诗人对我们四周大自然的美赞叹不已,但并不由此而愉悦。这一切美景注定要成为过去,夏日的明媚不久就会逸逝在隆冬的严寒之中。不仅如此,一切人类的美景都逃不出这种命运的羁縻,人类所创造了的以及所能够创造的一切美与高雅都不能幸免,这种想法深深地咬噬着诗人的心灵。在他的目光中,他一向热爱和赞美的那一切,在已成为必然的非永恒性的命运的操纵之下似乎已暗淡失色。
我们知道,对一切美和完善所感到的深切失望,会在人的心灵上引起两种不同的冲动。在这位年轻诗人身上所萌生出的令人痛惜的厌世感就是其一,再就是使人对所谓的真实进行反抗。可是那自然与艺术的一切魅力,外部世界给我们感官所带来的赏心悦目的美真会化为乌有吗?不,这不可能。相信一切魅力会消失殆尽,这或许太无意义,亵渎神明。它们一定会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战胜一切毁灭性的威胁。
然而,这种对永恒性的欲求是我们满怀着希望来生活的一个成果,这一点是如此显著,以致这种欲求不可能得到现实的价值。痛苦确实存在着。我既不能断然排斥一般的非永恒性,也不能替美和完善找出一个永恒存在的例子。但是,我要驳斥这位情绪悲观的诗人,他认为美的短暂性会使美自身的价值受到贬低。
恰好与此相反,美的短暂性会提高美的价值!非永恒性的价值是时间中的珍品,对享受的可能性的限制同样提高了享受的价值。那种美的非永恒性的观点竟给我们对美的愉悦蒙上阴影,这实在不可理解。就大自然的美来说吧,它会在年年时令的摧残后于新年之际姗姗而至,而且与我们的生命延续比较起来,自然美的复返还被看做是一种永恒的东西。我们在自身的生命上面目睹着人的形体与容颜的美不断地枯萎,不过这种短暂性也给美的魅力增添了一种新的色彩。假如有一朵花,它只在唯一的一个黑夜开放,而我们却觉得它这种昙花一现并非因此就减少了姿色。我同样看不出艺术作品以及精神成就的美与完善竟会由于时间的局限性而失去价值。要是出现了这样一个时代,其时那些使我们至今还惊赞不已的绘画雕塑无人问津了,或者我们的后代对我们的诗人和思想家的作品完全陌生,不能理解了;或者甚至出现了一个地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地球上的一切生灵都哑默无语了,而一切美与完善的价值都要依其对我们的感性生活的意义来确定,到那时,美与完善本身就不需要再继续存在下去了,因为,它们已不依赖于时间的延续了。
我认为如此去看待这个问题是无可辩驳的,但我发现那位诗人和那位朋友对我的看法却不以为然。我从这一失败中推断出,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情因素在左右着他们,这种因素把他们的判断弄糊涂了。这必然是那种心灵上对悲哀的反抗,对使他们感到美的享受失去价值的悲哀的反抗。美会是短暂的这种观念使这两位多愁善感的人预先尝到了因美的衰败而引起的悲哀的滋味。由于下意识地逃避一切痛苦,他们深深感到,在享受美的同时,他们的心灵受到一种任何美都是过眼云烟的悲愁情感的浸渍。
因失去了所爱和所赞美的事物而引起的悲愁感在普通人看来是极为自然的事,以致他们把他们的悲愁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了。而对于心理学家来说,悲愁感却是一个很深奥的谜,它的奇特现象连我们自己也解释不清,但我们却把其他隐秘莫测的东西溯源到它那里。我们设想人具有某种程度的爱本能,亦即所谓的性力,它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摄住了它自身上的自我以后,它又从自我转向了某个对象,这对象可以说是由我们以同样的方式纳入我们的自我中去的。这个转变实际上很早就开始了,一旦对象被毁灭,或者我们失去了对象,那么我们的爱本能就会面临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它可寻求另一对象来作为补偿,或者暂时返回到自我去。但是,我们还不明白,为什么性力脱离了它的对象就会产生这种痛苦的过程,此时只能从爱本能眷恋其对象,排斥他物这一点来推测。我们只是看到,性力紧紧钳住了它的对象,而一旦对象丧失,即使作为补偿的代用品已经纳入,性力仍然不愿放弃那失去的对象。那么,这就是悲愁感。
我同那位诗人交谈时是在大战前的夏天。一年以后战争爆发了,世界上美的东西遭到浩劫。战争不但毁灭了它所波及的大自然的美景,毁灭了它蔓延时触及的艺术品,而且战争还使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的文化成就的骄傲感,失去了对如此众多的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崇敬,破灭了最终克服不同国家和不同种族之间的分歧的希望。战争玷污了我们的科学所具有的崇高的纯洁性,让我们的本能冲动赤裸裸地暴露无遗;一百多年来我们不断受到高尚的思想家的教育,使得我们相信自己已经束缚住了内心中那丑恶的幽灵,而战争却放纵它。战争使我们的祖国变得更小了,那彼岸世界越来越遥远,战争浩劫了我们许许多多心爱的东西,并向我们表明,在那些被我们所认为是永恒的事物当中,有些已经急遽衰颓。
我们在其对象上蒙受了极大创伤的爱本能具有更加强烈的感情,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如今所剩下的只有对祖国日益增长的爱,对最亲近的人更加深厚的温柔情感和对我们共同所具有的东西的不断充溢的自豪感。但是那些如今已失去了财产的人们呢,在我们看来他们确实是丧失了价值,那么这是因为他们证明自己软弱无能、毫无抵抗力了吗?我们中间有许多人看来是这样的,但另一方面我认为并非如此。我相信,那些似乎认为一切都是暂时的,并且因为珍贵的东西已被证明不过是幻影沙器而开始逐渐放弃它们的人们,不过是处于因失去了所爱而引起的悲愁之中。我们知道,尽管悲愁极其令人痛苦,它还是会不胫而走,四处扩散。当它消灭了一切丧失对象后,它还会吞噬自己,于是,我们的性力又重新失去对象。因此为了自身,只要我们还年轻,还富有蓬勃的生命力,就应用有相等的价值或有更高价值的东西来代替所失去的对象。人们希望,毁灭性的战争不要再发生。只要悲愁感被克服了,那就表明,我们对文化财富所怀有的崇敬心对所出现的文化财富的衰颓现象并未熟视无睹。我们要重新建设被战争破坏掉的一切,兴许还比以前有更加坚实的基础和持久性。
刘小枫译
激情主义
罗斯特尔
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跋涉在群山之间的旅人,正倾倒出他鞋子中的砂石。旁注是:“使你疲倦的往往并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砂石。”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逻辑,它揭示了一个事实:将人击垮的,经常不是巨大的挑战,而是琐碎事件构成的倦怠。
不少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一个人面对巨大的灾难挑战时,他会恐惧、会紧张、会涌起抗争的冲动或挣脱的力量。至少,这是一种生的激情,即使他因此而失败,这种失败,依然会有一种悲剧性的力量。
但是,如果困扰人的只是一些非常琐细的事件,比如,牙疼、噪声、夫妻吵架、同事矛盾,如此等等,你没办法把它们当对手,因为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但你也没办法摆脱它,也因为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在这种过程中,你得不到任何补偿,只会不断地无休无止地被耗费,变得疲倦懈怠。
最后,人常常不是因为失败而放弃,而是因为疲倦而放弃。在我看来,最糟糕的境遇不是贫困,不是厄运,而是精神心境处于一种无知无觉的疲惫状态。感动过你的一切不能再感动你,吸引过你的一切不能再吸引你,甚至激怒过你的一切不能再激怒你,即使是饥饿与仇恨感,也是一种能让人强烈地感到自己存在的东西,但那种疲惫却会让人止不住地滑向虚无。
但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都是由许多琐事构成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疲倦感往往会愈来愈浓。最后,少年的旺沛生气被中老年的疲惫暮气所代替。
相对于这种倦怠的过程来说,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激情,就成为一种重要的自救方式。
被称为工作狂的日本人,在处理如何满怀热情地投入日复一日的平凡工作这个问题时,有一种相当不错的手段:每天上班前,对着镜子很自信地挺胸对自己微笑,然后大喊五声:“我是最好的。”并且全身为之一振,然后再出门上班。据说,这样振作一下,每天开始的感觉的确不大相同了。
爱好游历的美国人,在把自己的心境推向一种疯狂的激情状态方面,更是花样迭出。如,从百丈高崖上纵身跳下的蹦绳运动的流行,每每让人体验一下死亡已近的恐惧极点和又重返人间的极度快感,并从中体会到生的美好灿烂。
用行动的刺激来促发激情的放射是一方面,用想象的色彩来刺激激情持续是另一方面。伟大的物理学家普朗克曾这样描绘他最初被物理学吸引的时刻:他的一名教师这样表达了能量守恒定律:“一个泥水匠辛辛苦苦地把一块沉重的砖头扛上了屋顶,他扛砖时的功并没有消失,而是原封不动地贮存了起来。很多年后,直到有那么一天,这块砖松动了,它贮存了多少年的功出现了,以至于它落在了下面一个人的头上。”枯燥的、易令人乏味的物理学的世界由此而变成了一种由神秘的法则笼罩着的令人惊惧、震颤、兴奋和向往的世界。
一个古老的疑惑:一个人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一个异性,据说心理学家们的答案是:你们相处时,是不是感到过一种激情。无论经常,还是曾经偶然,激情就像一种烙印,深刻难忘。而没有激情的历程,就如风过后的涟漪,稍纵即逝。生活,事业,人的一切都需要一种激情,就像一阵风,吹落倦怠的尘,露出它们内部的光。
论怀疑
三木清
正确判断怀疑的意义是极不容易的。在某种场合,怀疑被神秘化,以至产生一个宗教,虽然怀疑的目的在于破除所有神秘。相反,在其他场合,一切怀疑因为其本身的性质,被毫不留情地贬为不道德,虽然怀疑能够成为理性的道德之一。前者,怀疑本身成为一种独断;后者,将怀疑全盘否定也还是一种独断。
不管怎样,确切的事实使怀疑特别具有人性。神那里没有怀疑,动物那里也一样。怀疑是非天使非野兽的人所特有的。如果说人因理性而胜于动物,那么怀疑便可成为其特色。实际上,哪有不具任何怀疑的理性人物呢?独断家也不可能只有两张面孔,在某种场合看上去像天使,某种场合看上去像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