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建立一个定向和献身体系的需求是人生存的一个固有的组成部分,所以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这种需求是如此强烈。确实,在人身上再也没有比此更强大的力量源泉了,人在“理想”的有无之间并无选择的余地,但在不同类型的理想之间,是献身于崇拜权力、破坏还是理性、爱之间,是有选择的自由的。所有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都追求超出物质享受以外的东西,只是他们所信奉的理想的形式各各不同。人的心灵是最美好同时又是最邪恶的现象;并非表现于其肉体的方面,而是表现于这种“理想主义”,表现于其精神的方面。所以,认为具有一些理想或宗教感是有价值的相对主义观点,这本身是危险和荒谬的。我们必须了解包括作为同一种人的需求表现的。以非宗教性意识形态出现的理想在内的各种理想。我们必须根据它们所具有的真理性,根据它们对发挥人的力量所增进的多寡,根据它们对人们期待在世界上获得平衡、和谐的需求作出回答的程度,来对它们作出判断。
陈学明译
美腿与丑腿
富兰克林
世界上有两种人,他们的健康、财富以及生活上的各种享受大致相同。结果,一种人是幸福的,而另一种却得不到幸福。他们对物、对人和对事的观点不同,那些观点对于他们心灵上的影响因此也不同,苦乐的分界主要也就在于此。
一个人无论处于什么地位,遭遇总是有顺利和不顺利的;无论在什么交际场合,所接触到的人物和谈吐,总有讨人喜欢的和不讨人喜欢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的餐桌上,酒肉的味道总是有可口的和不可口的,菜肴也是煮得有好有坏;无论在什么地带,天气总是有晴有雨;无论什么政府,它的法律总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而法律的施行也是有好有坏。天才所写的诗文有美点,但也总可以找到若干瑕疵。差不多每一个人的脸上,总可找到优点和缺陷。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在这些情况之下,上面所说的两种人的注意目标恰好相反。乐观的人所注意的是顺利的际遇、谈话之中有趣的部分、精制的佳肴、美味的好酒、晴朗的天气,等等,同时尽情享乐。悲观的人所想的和所谈的却只是坏的一面,因此他们永远感到怏怏不乐,他们的言论在社交场所既大煞风景,个别的还得罪许多人,以致他们到处和别人格格不入。如果这种性情是天生的,对这些怏怏不乐的人倒是应该怜悯。但是那种吹毛求疵令人厌恶的脾气,也许根本从模仿而来,于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习惯,假如悲观的人能够知道他们的恶习对于他们一生幸福有如何不良的影响,那么即使恶习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也还是可以矫正的。我希望这一点忠告可能对悲观的人有所帮助,促使他们去除掉恶习。这种恶习实际上虽然只是一种态度,一种心理行动,但是它却能造成终生的严重后果,带来真正的悲哀与不幸。他们得罪了大家,大家谁也不喜欢他们,至多以极平常的礼貌和敬意跟他们敷衍,有时甚至连极平常的礼貌和敬意都谈不到。他们常常因此很气愤,引起种种争执。他们如果想将地位改变或将财富增加,别人谁也不会希望他们成功,没有人肯为成全他们的抱负而出力或出言。如果他们遭受到公众的责难或羞辱,也没有人肯为他们的过失辩护或予以原谅,许多人还要夸大其词地同声攻击,把他们骂得体无完肤。如果这些人不愿矫正恶习,不肯迁就,不喜欢一切别人认为可爱的东西,而总是怨天尤人,自寻烦恼,那么大家就会避免与其交往。因为这种人总是难以和人相处,一旦你发觉自己被牵扯在他们的争吵中时,你将会感到极大的烦恼与痛苦。
我的一位研究哲学的老朋友,由于饱经世故,时时谨慎、留神,避免和这种人亲近。正因为世界上还没有发明出使人一看便知什么人有这种坏脾气的仪器,因此他就利用了他的两条腿:一条腿长得非常好看,另一条却因意外事故而呈畸形。陌生人初次和他见面,如果只注意他的丑腿,不注意那条好腿,这就足以使我的朋友决定不再和他作进一步的交往。这样的“大腿仪器”并非人人都有,但是只要稍微留心,那些有吹毛求疵恶习行迹的人,大家都能看出来,从而可以决定避免和他们交往。因此,我劝告那些性情苛刻、怨愤不平和抑郁寡欢的人,如果希望受人尊敬而自得其乐,那就不能只是去注意人家的丑腿了。
为势利小人一辩
乔·桑塔亚那
英国的讽刺作家们十分鄙夷势利行为。他们似乎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认为财富显贵和优雅皆为空空洞洞盛气凌人之物,都是洪水猛兽;莫非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果真看破人类追名逐利之虚妄?这似乎不大可能,因为他们经常对浪漫爱情、慈善事业、冒险、神秘主义的虔诚、快乐的心情或无情的意志滥表钦佩——凡此种种激情与任何势利冲动完全一样,皆因幻想而生,以失望而告终。为何他们单单对势利小人的名利意识怒目相向?难道出身、金钱和时尚真的毫无价值?难道它们没有拿遥不可及的幸福形象来眩惑天真幼稚之辈?当人们能享用到它们时,难道它们不是些的的确确令人舒心快意、让人乐在其中的东西?还有什么比这种对更好的社会典范的敏锐意识——愿意的话,我们可称之为势利——更能赋予英国生活最富特色的优越之处:有秩序而无约束,悠闲而不冷漠,独处而不孤独,讲究礼仪而不拘谨刻板,竞争而无阴谋,壮阔而不空洞?那些追名逐利的行为虽则荒唐,其实无害,还能为这一民族性原则缀上些花边。为何痛恨它们到这般地步?莫非那些道德家其实是眼红了,生起了闷气?难道是酸葡萄心理?在英国,似乎越缺乏代表性的人越喜欢舞文弄墨,以为通过憎恨他的同胞,嫌弃同胞们惯常的情感,便能使自己脱颖而出,成为芸芸众生的导师和救星。
其实,势利中暗含一种哲学原理,如果这一原理被绝对化了,自然是谬误的,但是它较好地体现了在特定视角下事物之间的道德关系。假若我们全都站在进步之梯的不同台阶上,则仰慕和效仿我们上方的人,想方设法混入他们当中,只会加快我们的自然进程,将自我提升到更高的层面,而且能够避免坠入内在本能为我们标识出的道路两侧致命的深渊中。因此,生活就像孩子们玩耍的那个“跟着头领走”的简单游戏。既然我们挑选的头领与我们心意相通,那么我们亦步亦趋的跟随也是完全的自由:该原理与主张所有人只有一个灵魂,整个世界只有一种合乎逻辑的精神演变的超验哲学毫无二致;事实上,道貌岸然、深信不疑并且全民皆是的势利小人是德国人而不是英国人;他们看上去不是特别像势利小人,乃是因为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势利小人。感恩的露珠不独从贵族阶层那里滴落在他们敏感的心田上,如同滴落在盛开的花朵上;他们还跟在教授和艺术家后面,勤勤勉勉、一刻不落地用最时尚的学识装扮自己狭隘的头脑。他们对达官显贵、权势一时炙手可热者五体投地的佩服叫人叹为观止。他们可以改变门面而不改变内部结构。在他们身上,势利间或产生的刺痛和嫉恨,完全被势利所带来的巨大狂喜所吞没。
可是,总的来说,势利情绪和超验哲学并未表达自然的真实状况。人和国家实际上并不是排成单列前进,像是在被引领着走进诺亚方舟似的。他们或许拥有一个共同的根和类似的起点,但是每一步都会有许多旁枝逸出,形成不同的生命形式,枝丫之间不再分享共同的汁液和相同的命运。各自结出的果实好比用不同语言写就的诗歌,在美和价值上不能用同一标准鉴定,而且差异越大,各自在同类中就越趋完善。鲸鱼既非蝴蝶的雏形,亦非蝴蝶的最高形式;牛的思想并非兔子思想的更完满表达。诗人不会进化成将军,将军也不会进化成诗人。男人再怎么发育也不会成为女人,尽管女人有其优于男人之处。因此,势利是名副其实的恶习:它诱惑我们对别人的长处东施效颦,却无视并嫌弃我们自身的良好德性。倘若哪个天使在我面前炫耀他流光溢彩的翅膀、尖锐的嗓音和跳动着永恒之爱的心房,我会回敬道:“行了,你真了不起,但我却不想和你一样。”势利是那些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的噩梦。进化是不成熟者的稀求。你不可能成为一切,为何不做自己?
知足常乐乃是骄傲与谦逊的理性混合物,它对我们无法实现的诸多可能性能够完全淡然。伟大的东方深谙个中之意——这既是一种道德氛围,亦是一种地理气候。在东方,人人都相信心灵不受环境左右。命运的兴衰际遇并不能使人偏离其与生俱来的重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人们说了什么话,他都默默忍受着,就像忍受恶劣天气一样;一任外面电闪雷鸣、喧哗怒吼,他自岿然不动,继续端坐在其角落里,依季节而定,或置身于阴凉地,或暴露在阳光下,咀嚼着面包屑,思索着天上人间之事,偶尔对路人或旷野宣讲他从灵魂深处获得的启示;若这些启示特别惊心动魄,则不管他是圣哲、国王还是乞丐,都会以同样的尊严和自信,毫不犹豫地喊道:“老天圣明。”这种个性的坚定与独立令人叹服,只要其表达方式是纯粹诗意的或道德的。只要灵魂的表白真心诚意,表露的愿望发自内心,夫复何求?无论是在顶峰还是在深渊,我们都是孤独的,哪怕人们宣称和我们意见一致,或在我们名下组成一个团体;要是不觉孤独,那是我们受蒙蔽了。如我们的根本生理官能都自私和顽固得无可救药,同样,我们的终极理想,如果是真心实意的,也都必须永远远离别人的理想,到另一个星球寻找自己的最高峰。精神世界如同天宇都是圆形的,生活能够选择的方向可以有无限多个,但每一个方向都没有归路。
不过,在现实世界中,在政治与商务、信息及理财的事务上,文明开化之士聚集到了一处:他们的兴趣,即便不尽相同,也大致相似,而他们之间的冲突和竞争就是产生于这种接触和相关目的之中。在世俗领域出人头地乃天经地义之事。财富有可比性,可以增加,直至和别人的不相上下。有些人明白无误地盘踞在政府、时尚和声望之树的顶端,因为他们找到了攀缘的最佳途径,因而最高之处无疑非他们莫属。其他也渴望攀缘的人学习和仿效他们乃人之常情。对他们的敬畏与尊重是社会理想主义的诚实体现:这份敬佩掺杂了好奇和寻找知己的愿望,因为他们在我们所从事的行当中成绩斐然,也完全可能谋求到与他们合作的机会。他们的生活是我们的理想。然而,所有这些我们迷恋的传统价值和手段,却终究无法触及心灵。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果哪天我们碰巧被推到我们曾经遥遥仰慕的人身边,同他们一道雄居波峰浪尖之上,就会发现,我们当初以为能像他们那样是很好的,或是可能的,这样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我们同俗世中的朋友在天资、悲喜或记忆上毫无共同之处。莅临我们独居之地的那一丁点儿真正的友情和理解,很可能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或种族,来自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世俗事务和理想。甚至就连这一点点的友情和理解很可能都只是我们独语时的空谷回音。在这个人心浮动、竞争激烈的世界上,势利是合情合理的行为。但是天堂和地狱里没有势利小人。地狱里的每个厉鬼都紧紧搂住各自心爱的邪恶不肯放手,而在天堂里甚至最小的星星都能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邱艺鸿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