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开始，我一边撕着墙上的日历，一边叹着气。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如履薄冰。
那晚，头一次涂晓他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平时都是打给涂晓，这次却打给了我。
我意外又稍显紧张地接起了电话。
“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涂晓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直入主题。
我知道她会问，想了想我说：“一直在准备，但这孩子基础太差，我估计考回重点高中是没可能了。我希望他能正常发挥，至少考个普通高中。”
我跟她交了底，这个时候也没必要隐瞒了。
“能上普通高中也行，千万别太逼他。万一他没考好也别打他。”她苦口婆心道。
我握着电话点点头：“我明白，他尽力就行。也许咱们孩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月末考试都是在70名以后。”
听我说得这么泄气，她安慰道：“你在那边也不容易，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万一考不上高中，咱们就让他上职高，总会有学上的。”
听她这么一劝，我反而更心酸了：“你在北京还好吧？”
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变得如此客气，以前天天见面吵架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发生过，现在是相敬如宾。
“我挺好的，我也帮不上你们的忙。对了，我给孩子也存了点钱，将来上高中也得花钱，密码是涂晓的生日。”
怎么说起了这个，我一愣：“不用，你的钱你留着用，你一个人在北京生活也难。我这儿有钱，这边生活水平低，物价也低，我的工资够用。”
“老张的店生意也不是太好吧，这钱你拿去用吧。”
我赶紧打岔：“你别操心我跟孩子了，先不说了，我得去盯着他复习，先这么着。”
“别给孩子压力，健康最重要，多给他加点营养。你也别累坏了……”
挂了电话，我鼻子一酸，头一次我接了她的电话想哭。可又不想让小子看见，赶紧跑到屋外面抽了一根烟。
回味刚才我俩的对话，总觉得怪怪的。
时间这个东西真是不可言喻，能化解一切的矛盾、尴尬、争吵、爱恨。
“刚才谁来的电话？是妈妈？”小子闻声从屋里走出来。
“嗯。”我点了一下头。
“怎么不让我接啊。”小子奇怪道。
“你忙着复习，你妈也没敢打扰你。你妈就是担心你考不好。”
小子刚想还嘴，我打断道：“赶紧回屋学习，你不想给你妈一个惊喜啊？”
小子瞪我一眼也没脾气，乖乖回屋学习去了。
这一个月时间，老张让我没事多在家，店里也不让我去了。他知道这一个月是最折磨人的。
我知道别的插不上手，只能往超市和菜市场多跑，多给小子补充点营养。这一个月再怎么追赶也是难上加难了。我只盼着考试那天涂晓能超常发挥。
不知道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几乎夜夜失眠，一想到如果小子考不上高中，越觉得生活没有盼头，心灰得快要死过去。
中考前一晚最煎熬，给小子做了一桌有史以来最丰盛的饭菜，我却胃口全无。
举着筷子，又放下，什么也吃不下。
小子闷头吃，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的压力一点儿不比我少。他憋着不说。
收拾完碗筷，我让小子把书从头到尾再翻一遍，知道是临时抱佛脚没用，那也得抱。这个时候死马当活马医吧。
为了不打搅他，我拿了一包烟楼下溜达去了。
刚走到楼下，手机响了。一看，是涂晓他妈妈。
我接起来，这个电话这个时候打来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明天就中考了，让涂晓早点休息，今晚可别弄得太晚。”一上来就是嘱咐。
“我知道，今天准备九点就让他睡。明天早点起，有个精神头。”我附和道。
“那个……”她欲言又止，好似有话说。
“怎么了？没别的事吧？”我问。
“噢，没有……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我给涂晓存了点钱，存折的密码是涂晓的生日……”她重复道。
“怎么又来了，那钱你自己留着用。我这边有钱，你放心吧！”我打肿脸充胖子。在孩子妈妈面前，我可不能随便低头伸手啊。
“我是说你别忘了就行。”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们考完回北京住哪儿啊？不行，先住我这儿吧。”
“不用，我租一个房子就行，老张一个朋友好像在出租房子，到时我找他。”光顾着小子中考的事，住哪儿的问题还真没想。
“不行就先住我这儿吧，我反正不在家，房子也是空着。”她语气平静道。
“你怎么没在家住？”我诧异道。
“噢，我……我去医院动个小手术，可能住两个星期，这房子空着，你们回来就先住下。”
她依旧不动声色，可我听着倒紧张起来：“什么手术？”
“没什么，就是一个小手术，你别管了。”
我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大对，我又问：“哪天的手术？”
她答：“明天。”
“那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在哪个医院做？”
“你别打了，我估计手机都不在我手里，我做完给你打吧。”她坚持道。
“……那好吧。你是上午做吧？你一做完就给我打，报个平安。”我关心地说。
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两次电话，她像变了一个人，我也好像变了。我们像两个老朋友那样说话，语气虽然都是淡淡的，可我能感受到这里面的变化。我脑中突然跑出“牵挂”二字，是的，就是这两个字。头一次我对她有了一种牵挂，我们都变得随和了，我不再出言不逊，她也不再咄咄逼人。我们突然变得很融洽，那种融洽是老夫老妻才有的。
“涂晓还在学习吧？”她轻声问。
“是，我让他再翻翻书，我在院儿里溜达，一会儿就回去。”
“你一会儿回去，拍一下他的视频发我吧，好久没见到他，怪想他的。”
我心里一酸：“一会儿回去，我让他跟你通话。”
“不用，别打扰他。我怕影响他明天中考。你就拍一段视频发我就行，我看看就行，不通话了，等考完再通话。”
“嗯。”我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拍。”
放下电话，我快步回了家，赶紧拿手机给涂晓拍了起来，边拍边说：“涂晓，这是你中考前的记录，我发给你妈妈看看。有没有信心考好？”
小子抬头冲我笑笑：“当然有。”
“大点声，说给你妈听听！”我鼓励道。
“妈，我有信心考好！”小子冲镜头大声说。
我这才满意地放下手机，转手便发给了他妈妈。
都说母子连心，这种亲情谁能割舍。
看了看表，已快九点了，我赶紧让小子洗漱了。
小子二话不说，一切服从指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突然想起了老张的话：“我说你们俩有没有复合的可能？”
这话跟有回响似的反复袭来。
我辗转反侧地琢磨着这句话，也在问我自己：“有没有可能？”
一想到明天小子水深火热的中考，我自己却在想着复婚的事，实在有点跑偏了。再想她明天要动手术，心一乱更睡不着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送小子去中考，那一路我自己都快崩溃了。到了学校门口，我腿都快站不住了。其实我还不如小子坚强。
我握着涂晓的手，用力地说：“沉着冷静，别慌，我和你妈妈都等你的好消息。你妈说了，咱俩回北京先住她那儿。”
“真的？太好了！”小子冲我咧嘴一笑。
“爸，等我考完，你俩就复婚吧。”小子突然严肃地说。
“别替我俩操心，你先把中考考好，等你考好了，没准你妈一高兴，就同意了。你要是考不好，我看悬。”我故意激他。
“有你这句话，那我肯定能考好！爸，你等我好消息吧！”小子跟我自信地一击掌，从容地迈进了考场……
到了下午仍没有电话打来，我没敢跟小子说他妈妈手术的事，怕他担心。
下午回到家，我赶紧打她的手机。
打了几遍都没人接，我慌了，一遍遍再打。
终于电话接通了，我马上问：“情况怎么样？手术顺利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您是找张女士吧？”
“你是哪位？”我紧张地问。
“我是医院的护士，张女士刚动完手术，还不方便接电话，您明天再打来吧。”
“噢，我是她爱人，手术怎么样？”我赶紧追问。
“手术还比较顺利，但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毕竟是个大手术，现在还说不好。”
“大手术？”我一听慌了，“怎么是大手术，不是个小手术吗？”
“您是她爱人，您还不知道？张女士没跟您说吗？”护士奇怪道。
“噢，我没在北京，我现在在外地，还没来得及细说。”我打马虎道。
“张女士是脑瘤，手术已切除了，但要看她个人恢复的情况。”
听完我完全傻了，居然是脑瘤！我再回想她最近两次电话的内容，再想到她告诉我存折的密码，原来她早知道自己的病情不乐观。我却傻到问也没问。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后天就回北京，这是我的手机号，等她醒了你能不能让我马上跟她通个话？”我心急如焚。
护士见我急了，只好说：“好吧，有情况我打给你。”
“一定请医生全力抢救啊！”说完眼泪已成片流下。
“我们医生已尽力了，手术也很成功，现在就看患者自己的恢复情况了。您别太担心了。”
我接着连说了七八个谢谢，才放下电话。
晚上涂晓回来后，我什么也没说。不能说，一切都要等他考完。
考得怎么样也没问。什么也不想问了。
小子奇怪地看着我，愣愣地说：“爸，你都不问我考得怎么样？”
“考得好与坏，今天都翻篇了。明天最后一天，你要咬牙坚持住。”
小子点点头，见我怪怪的，也没敢多问。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送完小子去学校后，我立刻又给他妈妈打了手机，这次没有人接电话。任我打多少遍都没有人再接了。
我害怕了，手都软了，手机都已快握不住了。查了医院的座机电话，我直接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医生说她仍没醒来，还在重症监护室。
我赶紧去买了两张机票，然后直奔店里。
跟老张交代完，让他晚上务必送涂晓去机场，我等不及了，要先走一步。
老张让我赶紧去，涂晓交给他。
我感激地看着老张，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老张把我一推，轰我快走。
到了机场，再打她的手机，马上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下了飞机，再打，仍是这一句。
打了辆车，我心急如焚地直奔医院。司机都快被我的样子吓傻了。
进了医院，找到护士，我不管不顾地说：“我是张女士的家属……”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护士反应过来：“噢，是你，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张女士她……”
看着她遗憾又沮丧的表情，我立刻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现在在哪儿？！”
这一声吼，我自己不觉得，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个护士指了指房间号，我快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如履刀锋……
楼道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只听到一个声音：“老婆，我来了！老婆，咱们复婚吧……”
对面的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还是结婚时的那身红袄，脸粉嫩得能掐出水来。
“老婆，咱们复婚吧！”
“老婆，咱们复婚吧！”
“老婆，咱们复婚吧！”
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她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冲她飞奔过去，却摇落了满眶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