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喊分钱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经到了不分不罢休的状态了。村委向上级汇报后,上级批准可根据政策将农田补偿费的40%,按人口平均分给村民。金姚村村民每人分到9000元。但是经两委商议决定,有少部分人,户口虽在村里,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也是不参加分钱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宏亮担心自己已出嫁的女儿也会分不到钱,心里嘀咕着来到村委办公室。双武正在造册,宏亮就问:“双武,造分钱的名册了,我女儿琼花有吗?”双武抬起头认真地说:“没有。”
宏亮着急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村两委决定的。”双武仍造册。
这时昌林和青山走进办公室。宏亮又问:“青山、昌林,双武说我女儿没有分啊?”
“你女儿嫁出去了哇。”两人一齐回答。
“我女儿虽然嫁出去了,但户口还在金姚村没迁走。分钱应该按户口分的嘛!”宏亮的声音很响,挥手在办公桌上狠狠地一拳。接着又一屁股坐上办公桌,两只脚架起来:“我女儿没有份,你们就休想把钱分下去。”这时来了好多担心自家吃亏的村民,金祥婶走在最前面,进门就问:“昌林,我有吗?”昌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金祥婶,你也没有。”
金祥婶一下就哭丧着脸说:“昌林,这样的话也让你说得出口。”又面朝大家,“你们给我评一评,我在国营砩石矿工作,1986年,政策规定儿女可以接替父母的班,我就按规定退休,让儿子维荣去接班。他的户口迁到矿里,我的户口迁回村里(户口对调)。我回村后,在村里当了十年妇女主任,做了多少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的户口现在还在村里,你竟把我一脚踢开,一分钱不分我。现在我家维荣又下岗失业,家里一个小孩读书还要靠我们老的帮忙,早知道这样还接什么班?不管怎样,我和儿子总有一个户口在村里的,你们不分我,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评评看。村里如果真不分我,我就是为争气也要到街道、县里上访的。”她逼到昌林面前,“昌林!你说呀,你说出个道理来。”
昌林说:“你的户口虽迁回村里,但你还是享受原来单位的福利待遇的,你现在是有退休金的嘛!你的户口实际上是挂在村里的,所以没有分。”
“那我问你,我是不是金姚村人,你分钱是不是按户口按人口分的?你这样的话一点没道理嘛!”
这时来查询分钱的村民越来越多,办公室、会议室里站满了人,一片闹哄哄,都是骂昌林和青山的喧嚷声,震得人们耳鸣头晕。昌林和青山觉得这样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就任凭他们闹着。
徐茂松的妻子沈仙群,知道自己两个儿子也没分,嚷嚷道:“又不是我不愿意把户口迁回来,不分,是没有道理的……”仙群还没说完,德衍委屈地说:“我两个儿子前几年读大学,国家规定要把户口迁到学校,但毕业后国家不包分配,自谋职业,后来连户口都迁不回来了。这是国家不让迁回来,又不是我不愿意,我儿子这样的情况也是要分的。不分也是没道理的。”大家的话越说越多,越闹越凶。有人喊着:凡是金姚村人都要分的,这是祖宗的田,子孙都有份的。这一喊,很多人响应。凡是金姚村人都要分的,凡是金姚村人都要分的。大有将办公室震塌之势。昌林站起来板起面孔说:“你们闹吧!闹好了再分。”青山走到双武身边说:“别造册了。看样子这钱分不下了!”三人就走出了办公室。
村长、支书、会计都走了,大家就又骂着:真的,你这样想把钱分下去?
也太气人了呀!
也太欺人了!
真不分我就与他们拼了……
村民们一面骂娘一边往家走。宏亮回家想想,徐茂松两个儿子也没分,去听听他的意思,他有先见之明。刚进门,就听茂松的妻子仙群在责骂茂松:你会算的,怎么自己家里这样大的事都算不着。我看你是七算八算,算得竹篮打水空荡荡,亏到顶了。茂松不作声。仙群又说,还说会做不如会算,我看你还不如斤米荡。斤米荡在田里橘苗一种,就得了几千元。
宏亮知道仙群是为1985年时,茂松为每个儿子花了15000元钱,从农业户口买成城镇居民户口。现在因儿子户口不在金姚村,这次分不到钱在怪茂松。心想,是你自己要把户口买出去,这就好像做生意,看歪了就亏本了嘛,你这种情况怪不到村里。那时你是想糠箩跳米箩嘛!农业户口和居民户口是天地之差,居民有固定粮票发,有油票发……有工作安排。有了工作,就是国家包了生老病死。况且工作在屋里,免受风霜雨雪之苦。当时,拿得出钱的人,啥都不用,都去买户口。没钱的人还眼红你们呢。哪料得,买进去的户口不给分配工作,只是发粮票。到后来,粮票也取消了,啥也没有了。真是活见鬼,就是给人家送了些钱去。啊呀!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话,现在是全倒过来,花钱也不能将居民户口迁到农业户口了。你想把户口迁回农村,就是村里会同意,公安局也有规定,居民户口一律不准迁到农业户口。没门。
宏亮想着就说:“仙群,这个不能怪茂松。我家的囡嫁出去,可户口还在村里,这次也没有分,真是气死人了。儿子有分,女儿没有,这不是公开的重男轻女吗?这样的情况全村有好几个,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得通。9000元钱啦,又不是小数目,我是要和他们拼命的。”仙群说:“一样,我们也一样的。这是上代太公的田,太公的子孙,田卖了都要分的。不分也是要和干部拼死的。”茂松斥责仙群:“户口都不在村里了,还想分,人家户口在村里都没呢!”仙群不高兴地说:“我听说城里有些村,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也是有分的,就是少一点。这样的事是靠缠的,缠得久,总会分点来的。”茂松站起来对宏亮说:“去老年协会看看。”又对仙群说,“你省省事吧!分不到就分不到呗,农业户口的人,都有分的吗?大多数村都没有嘛,和他们比一比就想通了。”
两人一起到了老年协会,往天,五六张桌子上都坐着老年人专心致志地打麻将、下棋。今天,坐的坐,站的站,只有一桌在打麻将,乱纷纷的样子。关原爷爷正在说话:“真是穷开心,富不宁。像以前集体化时那样苦,饭都吃不饱,布票只发三尺八,遮得屁股遮不得老巴,可是社员们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劳动都很积极。现在有钱分还要争吵,真是搞不懂。”
“那时大家都一样,一起出工,一起休工,一样记工分,分的是生产队谷,烧的是生产队的柴,你穷我也穷。”汉松爷爷说。
不知谁说:谁说那时不吵的,就是吵的东西不一样罢了。人的心窝不平,总要吵的。那时农活有轻重,分配不均也要吵嘛。
这话也真对,没东西吵,农活分配不均也要吵。吵得最凶的是,公社分给每个生产队两个名额到公社茶场(离金姚村只四里路)上班。工分跟生产队挂钩,上班按茶场规定。这样的好事,除了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因成分不好,根本就不敢想)外,谁都争着想去。为这事,晚上这个那个到队长家串门递香烟,要队长让他去茶场。第一生产队金良宝当队长,昌林和舍宝两人有空就到良宝家里蛮缠。缠了几天不成,两人忍痛花了1元8角钱,买了一条雄狮香烟送给良宝。良宝看到两条香烟,眼睛亮了起来,说:“随便哪个去,总是有人去的。好,你们去吧!”
两人到公社茶场了,良宝天天抽雄狮香烟了,社员都觉得奇怪了:他以前都是抽8分钱一包的香烟,怎么这几天抽起干部烟来了呢。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让社员们知道了。几个厉害一点的社员都买了一条雄狮,送给良宝,笑嘻嘻地说,队长,让我也去茶场吧!弄得良宝下不了台。后来闹到公社,良宝被撤了队长职务,昌林和舍宝也回来了。结果还是采用拈阄的办法来解决。就是把大家都召集到记工室,队长拿来一张白纸,用刀裁成小纸头,当大家的面,两张小纸头写上“去社办”三个字。其余都是空白。又当大家的面折好放进一个毛竹筒,摇了又摇,然后让社员去拈阄,结果被金飞和德风拈到。两人早上7点30分(社员已经老早在田里劳动了)晃荡晃荡才从村里出去。下午四点半,太阳还老高两人又回来了,肩上还背着一捆柴根。两人从心里高兴,庆幸自己有好命,能到茶场上班。而社员却心里妒忌死了。斤米荡第四天就编出了顺口溜:
命好社员到茶场,迟出早归真爽趟。
干活省力又省气,工分一样记满满。
每天柴根一大捆,好柴可以烧好饭。
粮食又是同样分,余下稻米养猪娘。
猪娘生崽多卖钱,过年时节喜洋洋。
没命社员生来贱,面朝黄土背朝上。
甚怪世事太不均,眼睛红红泪汪汪。
想想看看怎干活,队里粮食怎不降。
一天,社员们正在路边田里割晚稻,到茶场上班的8个社员都肩上背着一捆柴根,走成一队回来了。队伍里,不知谁得意地向田里的社员喊了声“下班喽!”斤米荡第一个丢掉手中的稻把,一边跑出田去,一边大叫:“歇夜喽!一样记工分的人都歇夜了,大家歇夜喽!”一下,全部社员都跑出来跟在金飞、德忠两人后面回家了。队长大叫,没歇夜,太阳还没下山,快回来。可是社员们水一样地流出去流不回来了。队长火凛凛地大叫:你们谷子也不要了,明天起,我队长不来当了。这样一说,才有一些社员又回来挑谷子。只听有人说,挑你的几巴谷,茶场的人都不要挑,我也不来挑。因为干了一天,人已很累了。还要挑谷子,累上加累,简直是怕了。
大家都没忘,那集体化时,最苦的是双抢。每天早晨5点钟,公社的广播转播站就唱起了《东方红》,时而播着各个大队的双抢进度,时而是公社的通知,间或唱唱样板戏。公社广播一响,队长第一个从床上爬起来,到各家各户分配农活。出门时,天还灰蒙蒙,干了好一阵子,黎明才渐渐退去,天空很快碧蓝、碧蓝,一点云朵都没。又一会儿,红红的太阳真像一个火球慢慢升上来,很快就把大地蒸晒得滚烫滚烫,连田水都晒烫了。社员在田里插秧,田水冷得双脚又红又痛。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背上汗流如雨。不但是热,还有数不清的蚂蟥弓着身体都来叮脚腿。被蚂蟥叮咬过的地方流血不止,用稻草把伤口扎一下,仍旧不停地插秧。割稻时,气温有时摄氏四十度,人在稻田里闷得喘不过气。人拿稻把放在人踩脱粒机上脱谷粒,那脚都提不起来。
公社驻队干部头戴草帽,肩挂白毛巾,手拿笔记本,常到田头来检查公社分配来的收种进度,完不成要敲敲大队长、生产队长的头,还要找个四类分子拖去斗争,以杀鸡儆猴。所以再累再困难也必须完成收种任务。(只是秧插下去了,田里的草又比秧苗高了,收成又不好,交了国家的农业税、统购任务后,剩下的粮食又不够吃了。)
双抢时,从早晨一直干到了晚上七点半,中央广播电台播着新闻节目,生产队才收工。社员脚都拖不动了,还要挑满满两箩的谷子到生产队仓库,大家都累怕了。到了家,脚都没力气洗就想睡觉了。可是女人还要在灶间烧晚饭。灶台上点着一盏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晃着昏黄的光苗,人在灶下烧着忽明忽暗的柴火。
有一次,仙群用生产队里稻草烧饭,罚了五元钱,仙群哭得去上吊。那天仙群把谷子挑到生产队后,匆匆忙忙回家点起煤油灯就准备烧饭,可是晒在屋外的茅草被人偷了,只好烧湿茅草(当天午休时,在田塍上割下来的)。人在灶下一边吹火一边骂:“谁把我晒在屋横头的柴都偷去了,今晚可烧不熟饭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偷柴的人不得好死,明天就死……”这时,两个儿子高兴地跳到仙群身边,仙群对着孩子就是两个手栗子,骂道:“整天跑到外面干什么,早上你看到我晒茅草在外面,天晚了也不收回来。”(因为那时金姚村很缺柴火,山上的柴火不够烧。)仙群拿起扫帚在桌子上扫:“该死的瘟鸡,总要飞到桌子上拉屎的。”又骂着孩子,“眼睛不看牢,地上都是鸡粪,脚乱踩,打死你。”到灶下一看,火又灭了,她就急急地到生产队牛屋拿了两把稻草来烧,结果被罚了五元钱。为此,仙群用绳子去上吊,幸好茂松算到她的脾气,她的脚刚踢翻凳子,茂松就及时把她抱牢了。
在打麻将的月娥,突然停住去抓麻将的手,大声说:“我女儿的户口,选举投票就有用了,就来拉票了,到分钱就没用了。我老公死得早,没有儿子,你们都来欺侮我。”原来月娥两个女儿都结婚了,村里决定只分给她一个女儿的钱。月娥又说,公共食堂时,民兵把我捆在柱子上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大跃进的时代,村村开起了大食堂,农村实行人人吃饭不用钱,还说是拉开肚皮吃饱饭。可是好景不长,没到一年,食堂就无米下锅,只好烧些毛芋、山薯、萝卜杂混起来的苞萝羹。大家都拿着陶盆排队,炊事员按次序每人一勺。轮到月娥时,羹桶里已空了,炊事员把沾在桶壁上的都刮下来,也只有半勺。月娥没吃到份儿,肚子饿得发痛,人都快站不住了,人气得说不出话。她懒洋洋地走过晒谷场,看着一堆叠得方方正正的栏肥冒着热气,她知道里面有很多山薯,生产队利用栏肥发酵的热量把山薯放到里面孵芽。
这时饥饿使她走了过去,掀开栏肥就挖了一个山薯,用衣服一擦,连忙放在嘴里狠命地咬起来。刚好走来生产队长,逮个正着。民兵就把她捆在食堂的柱子上,拿起竹梢狠命地抽。月娥的脸上,手背上都被打得血淋淋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我再不敢了,饶我吧!可是民兵把她打得不会喊了才罢休,还说她偷吃种子,要把她送到县里坐牢。
月娥边哭边说:“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政策开明了,讲民主了,没有那样好欺侮了。他们真不分我钱,我就到县里、省里、中央去上访。”这时关原爷爷说:“当时,月娥因食堂打不到羹,饿昏了去挖一个山薯吃被人打,她都不敢骂人、不敢上访,而只有讨饶。现在分不到这点钱比那时还气,其实现在大家都不差这点钱,比以前好二百倍也不止,主要是心理不平衡。古人说,不患贫,患不均。不均就会出问题,小不均出小乱,大不均出大乱。”茂松说:“其实也不是均不均的问题,哪个时代都不均,而是现在政治民主了,老百姓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