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说吧!我听着。”小爷爷同情地说。我爷爷咳了一阵,然后一字一句:“永安,我没有管好儿子,我对不起父亲,但事情已无可挽回。今天我是向你托孤来了,请你看在我们兄弟分上,我把汉松托付给你,求你把他抚养成人,他已经会看牛了。”我连忙插嘴:“我常常把牛牵到(二百四)田塍上吃草。”爷爷又说:“从今后,汉松就是你的孙子。”又对我说,“快叫爷爷。”我叫了声小爷爷。爷爷亲了一下我的脸说:“不对,就叫爷爷。”我就乖乖地叫了声爷爷。爷爷又对小爷爷说:“汉松他已经出过麻疹,出过痘疹,只要有饭吃就可以长大了(旧社会,医疗条件很差,出麻出痘不知要死去多少人,没出过麻疹、痘疹的人,不算整个人,算半个人而已)。如果不听话,他就是你自己的孙子,打骂都可以的。汉松长大成人后,如果还听话,还望你能给他娶个妻子,好让大房延衍下去,不叫绝房。另外,房子、‘二百四’都是活卖给人家的,你把他赎回来。如果以后汉松有能耐,让他从你手上再赎回去。如果汉松没能耐,那房产在你手上,都是父亲留下的,没落旁人,我在阴间也略为安慰。”我爷爷一边说一边从胁下取出活卖田产的凭据交给小爷爷。小爷爷噙着泪花频频点头,接下了凭据。离开小爷爷家时,爷爷又对小爷爷说:“永安,今晚让汉松再陪我一个晚上,明天请你把他带过来。”小爷爷不解地,嗯,嗯!
当天晚上,我爷爷在稻草床上把我抱得紧紧,哭着嘱咐道:爷爷老了,活不得几天了。你还小,一定要好好做人,坚决不学父亲的样。记牢,赌博是要家破人亡的。你一定从小要勤奋不怕苦,长大学精农活,让人抢着要你做长工,那长年谷就高了。做人要和气,用钱要节约,能吃饱穿暖就好了。把长年谷(打长工的工资)积起来去赎田产,就是那丘“二百四”那是你太公的田,也是爷爷的田,也是你的田。被你父亲赌博输掉的,知道吗?有一天,你真把田产赎回来,到爷爷坟上来告一声。嗯嗯,记住爷爷的话了吗?爷爷的泪水扑簌簌滴在我的小脸上,又和我的眼泪一起流在稻草枕头上。稻草枕头湿了一大块。我一边听着一边“嗯,嗯”应着。那晚,我好像一瞬间长大了好多,把爷爷的话铭记在心。坚决地说:“爷爷!我保证做到,一定把‘二百四’赎回来,你放心。”爷爷把我抱得更紧了,好像有一丝满意的笑。又特别地关照:“住到小爷爷家后,不能叫小爷爷,一定要叫爷爷。”后来才知道,他让我住到小爷爷家,还有一个目的是让我逃出大房,属小房的人了,不会受风水影响。
第二天,爷爷直挺挺地悬挂在祠堂的梁下,我抱着爷爷的脚放声大哭。这时听得人都泪水淋淋,呜咽起来。汉松爷爷继续说,小爷爷拉着我的手到了他家。从那时起我就一直住在小爷爷家,进门的第一天就牵着一头大水牛。为了防止牛偷吃庄稼,每天都是拉着牛绳看着牛在田塍上吃草,13岁就丢掉牛绳学农活。`18岁时不但能挑满满的两箩筐露水谷,还能做很难的技术活,牛犁耕耙,托盘米筛,样样精通。常常要我到他家做长工的人对我说,到我家做长工,管吃饭还给你二十三担一年的长年谷。真应了爷爷学精农活抢着要你做长工的话。
小爷爷看我已长大,心里另有盘算。一天,他对我说:“汉松,靠打长工赎回‘二百四’是不可能的,我看还是先成家生子,无后为大。”自己也算着,就是到死也凑不起赎田的钱。于是听了小爷爷的话,在小爷爷的帮助和主持下,娶了一个来村里要饭又患气管炎的囡,娶妻子时自己也没出钱。小爷爷说:“一切开支、每年的长年谷,都给你记清楚,到时我会跟你一起算。”新房就做在花厅后面那三间长年房。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震田,后来夭折了。震官是1959年生的。
世间的事是谁也预料不到的。1949年解放了,1950年划成分,小爷爷家被划成了地主,南前畈的田全都没收了,整幢廿四间头也没收公家用了。农会却把三间长年房分给了我。我到爷爷的坟上哭了:爷爷,小爷爷家的田产全被没收了,我的长年谷也没了,“二百四”赎不回来了,我白做了十几年。呜呜!
可是,土改时,农会要我当农会副主任,按我家五个人口(岳父岳母已住到了我家)把“二百四”和另外一丘“六十”分给了我。还分了我一头牛和一些农具。那牛背上、农具上都是披了大红布,贴着大红纸,敲锣打鼓送来。那日想夜想,天天劳碌得不到的“二百四”,共产党、毛主席却无偿分给了我,我激动得几天睡不好觉。分到田的当天,我就带着震田到爷爷坟前点起香烛,和震田一起跪在坟墓前告诉爷爷:爷爷!共产党、毛主席把“二百四”分回给我了,你放心好了。说话时,我激动得眼泪如雨一样地落着。我连讲了三四遍,看着坟墓久久不想离开,担心爷爷没有听见。
后来成立了高级社,大家都把田赠送给社里。我的“二百四”虽然也赠送给社里,但我常常在“二百四”干活。况且那时大家都一样,都没有自己的田,心理是平衡的。又后来,成立了公社,队为基础。这“二百四”也是在自己的第三生产队,自己经常和震官在“二百四”耕耙收种。与“二百四”有着很深又很特殊的感情。讲起来还有个笑话,我在离“二百四”有二百米远的田里耕田,突然要撒尿,就叫牛停步,自己跳出田来跑到“二百四”田里。这时有一个妇女觉得奇怪:汉松慌里慌张跑“二百四”田里干啥呢,就好奇地偷偷跟在我后面。我一到田塍,拉下裤子就往“二百四”田里撒尿,妇女连忙跑回去。人家问她,汉松跑出去干啥,妇女只笑不肯讲。大家逼得紧了,她才不好意思地说,他跑去撒尿。大家一阵大笑说,汉松呀真是的,连一泡尿都要跑到“二百四”去撒。
改革开放后,农田实行大包干,“二百四”还是我们家承包,与我相伴了一辈子的“二百四”现在卖掉了,怎不叫我伤心。汉松爷爷说完,眼睛已经哭得很红了。他咳了两声说:“现在震官不知会怎样?”水波一边给爷爷擦泪水,一边说:“爷爷,爸爸会没事的,已有人给我们去说情了。”水波刚说完此话,金珊和俊杰一起走了进来。
水波连忙问俊杰:“情况怎么样,有希望吗?”俊杰从包里拿出两瓶酒举得高高地说:“我以为他们回来了,茅台酒都带来了,我还叫你们大滩水库的承包人金飞送两条鱼到金珊家,我们一起为他们压惊。怎么还没回来?”水波和金珊似信非信,都看着俊杰。慧照已泡了茶说:“谢谢你操心,喝茶。”
俊杰把酒放在四方桌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你们想知道吗?我把情况告诉你们也没事。我爸爸到县纪委曾书记办公室,把你们的陈述书交给他,曾书记看了以后,马上打电话问你们村长、书记:群众把警察拖到水塘的关键时刻和翻第二辆汽车时,是不是震官和昌林阻止了事态的发展?支书和村长都承认了。曾书记火凛凛地骂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在报告上写清楚这个事实,一味地把责任都推给昌林和震官。又说,你们和宋书记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我估计他们一定挨批了,惨了。因为曾书记发火了,拍着桌子骂道:村干部也太霸道了,不是经济问题就是民事、民主问题,难怪上访的群众这样多。曾书记又打电话到公安局,公安局长说,我们看到金姚村村民联名写来的陈述书了,并且向那个被拖拉的警察作了调查,与你说的一样,这事不追究他们了。只是他两人带头闹事要处理。曾书记马上说,这事你们也不要处理他俩了,他们要求民主、要求有知情权是合理的。征地的事村干部没有做好工作,不能怪他们。倒是我们还要追查领导的责任。公安局长说,如果闹事没有他们的责任,我们放人了。曾书记说:“马上放人。”所以我就来给他们压惊了。俊杰说得有声有色,应当相信。可是人还没回来,大家仍然非常着急。只得等着。
到了傍晚,俊杰忍不住打电话给爸爸。过一会儿,爸爸回电话说,是昌林和震官不肯回来,曾书记已去公安局和他们谈话了。这时,秀梅来到水波家说,金飞送两条大鱼来了,在我家。徐茂松从人群中走到中堂上首说:“两个人的性格是很倔的,慧照和秀梅,还有我和水波、金珊,大家都去劝他们,要他们回来。德忠你在家准备好鞭炮,他们一到就鸣炮迎接。”
曾书记到看守所时,震官和昌林已在看守所办公室了。曾书记一见他们就笑嘻嘻地拉着震官:“姚震官。”又拉着昌林说,“金昌林,听说你们做得很好,挺身而出救了警察,又缓和了事态。”因为多次上访,他们和曾书记是老朋友了。曾书记笑眯眯地说:“怎么,监狱这样好吗,不肯回去了?”
昌林说:“我们没有犯法,这监狱进来容易出去可难了。”曾书记当着公安局长的面说:“给他们经济补偿、恢复名誉,按错关错案处理。”可是两人还是要按他们上访的要求,答应对村财务审计,调查村干部的贪污受贿问题。这样的要求,曾书记当时不好答应。这时,徐茂松一行到了看守所。徐茂松了解情况后说:“我们要有理、有利、有节,适可而止。听曾书记的话,那是另一件案,不能以此为条件混在一起的。”秀梅、慧照、水波、金珊已把两人拉起来。
曾书记一一与震官和昌林握手,看着他们上车后,心里想着震官他们说的话:村干部做事都捂起来,村民不知情。一天就是用村里的钱吃喝,一个月吃掉一万几千元。工程项目不招标,容易受贿。农民对土地的眷恋就如同生命,突然自己种着的田被征用了,农民的心当然是疼的……
曾书记想着,觉得村民和干部之间总隔有无形的墙和距离,干群关系还在进一步紧张。必须建立一个能抑制村干部权力的制度,保证农村四个民主的落实……
昌林和震官坐的车子到了村口,鞭炮就如过春节般响起来,一直引到昌林家里。金龙宝夫妇已烧好了很多菜,金飞送来的两条大鱼也盛了好几大盆。俊杰高兴地打开茅台酒,顿时香气四溢。席间大家对这几天的事议论不完,都对俊杰的帮忙非常感谢,一个个擎起酒杯向俊杰敬酒。德忠听说两条鱼是金飞送来的,说道:“金飞是很小气的,怎会送这样大的两条鱼过来,况且平时又不与我们来往。”俊杰已喝得满脸通红,激动地说:“我叫他送十条鱼他也会送来,他得了我爸多少好处。去年,他的鱼亏了大本,他和村长常常来我家,还不是我爸爸补回了他的损失。当年你们不是大坝加宽加高了嘛,本来拨7万元钱的,后来他们死缠硬磨,给了他们13万元呢。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