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散记
去年吧,或者比去年更远一点,我们在甘南合作结织了一个名叫索南的教师。甘南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合作是州府驻地,城不大,人就可想而知的少了。
所以认识了索南在我们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情。
好就好在总是索南来了,就有酒喝了;总是索南来了,我们的怀乡之痛就减少一些。还有很多好。但是有这两点,是至关重要的。
索南在合作城西郊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我们当时住在城东,主要是在州图书馆里消磨时光。偏巧城中的酒楼,无论白色季节,还是草原盛夏,都为我们提供了相聚的场所。这对汉语讲得很生硬的索南来说,的确难以理喻:起初他一个人并不怎么搭理我们;时间长了,突一日开始拍拍彼此的肩膀,我们才知道,索南的城府颇深,不是轻易与外乡人厮磨打浑的。
接下来,我们喝酒的力量使整座酒楼一片繁忙,在命定消极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彻底简化为喝酒。而窗外凄迷的草原夜色和沉重,你所能想通的和想不通的事情,为此,也不是不可以得到减息。
尤其怀乡的时候!索南激动地拿自己远在玛曲的家乡和妻女作比,给了我们每人一记沉闷而毫无印迹的耳光。打在心上,使我们在图书馆几个月下来,披阅了上万种杂志、资料;做下了近百万字的读书笔记。
1992年8月14日
走马白石嘴
即使是酷暑盛夏,白石嘴仍然会送给你一束凉爽的风,仍然会送给你一片碧波万顷的草地。
距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城数十里陡峭山路之后的牧场叫白石嘴牧场。因地层阴湿而水草丰美,被开发利用后,即成为养马的重地。
马血清厂就夹在两个低矮山丘之间的一块平地上。厂里牧养马匹是为了抽取马血提取血清。所以几十个工人常年苦守在这里,因山高路远,就难得机会出山看外面的世界。人因此变得憔悴起来,被草地上的春夏秋冬轮番变幻着的他们,脸色就一律黑红,衣着行头,也是日复一日地一成不变。
苦中有乐,苦中作乐,唯一让他们放纵自己的就是打马而去。白石嘴除了无边的草地就是元边的空旷。骑在马上人的想法和记忆立时会变得淡漠和含糊,他们扬鞭抽马,旁观者对这一印象是极深的,是他们让旁观者只把扬鞭抽马这一瞬间的动作记在心里,却把空间的白石嘴所有的背景都忘记了。他们在空旷之中打马前行,耳边仿佛传来空旷对他们的坦言相告:你从这里走不出去,你只是一时由着自己的性子。
这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拟语言。在白石嘴,早饭之后是中饭,中饭之后是晚饭,晚饭之后是厂房下几只灯放出的粒粒可数的灯光。那时星星缀在天幕,其下是横布的大草地。人就在这样的夜里坐着。偶尔想起白天抽取马血的过程:马腿被双双捆缚,倒在温热的草地上;马血在玻璃针管内上升,一柱子黑红黑红的液体,马的眼睛翻了翻,好像这匹抽血的马在一点一点地少下去……这样想着,人每次坐在夜晚。草地是沁凉的,只觉得露水在草棵上不断地渗出、增大,人往往在这时候是披着很厚的棉衣坐着的……放马得把马往草深的地方赶。抽过血的马常常走在马群的后面这样的马是马群里的落伍者。它闷闷不乐,无精打采,两只灰色的水汪汪的眼睛里站着一个小小的望着它的人。而你就是那个曾经握着针管抽它的血的人,现在你握着牧鞭,站在个落伍者的对面,在它的双眼里,你却是那样渺小。即使是最强壮的高头大马,抽过一两次血后,也不会在几天内恢复曾经的元气。它们需要在草地游牧很长的时间作适当的调整,而调养它们的,更多的仅仅是这片无名的草棵:满山遍野,自生自灭,白石嘴的草棵。
本文后记:备忘录一一
走马白石嘴是个梦想。自愿寻找或自愿到过那里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想主义者。他会因此而失败,因此而清醒,因此而受到创伤。
白石嘴牧人年龄最小者十二岁,即某小学五年级辍学的学生。
白石嘴死马白骨露于野,夏天与碧绿的草地形成鲜明的对照。
1997年12月13日
祭祀坪的夜雨
今夜大雨挠注一个碧绿的山庄,场院里听不见狗叫和往日山猫连绵不绝的声唤;没有光,夜雨在黑暗中扯开一道庞然大幕,雨点连为一串,自西向东,雨点连为黑色的一串,匪夷所思;而天籁里,便只是充满一股植物的浓烈的清凉气息。
这山庄是马鹿的祭祀坪。百余条性命曾经在这里与死亡展开一场殊死对抗。那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那百余条性命灿若星辰的双眼,随着不断覆来的黄土,最终像燃尽的蜡炬一样熄灭了。他们姓李,或者姓马。我从当地村民迷茫的眼神中,猜到他们的名字对这片土地已很不重要,当地人只管笼统地叫他们为先人。他们讲起这些的时候,眼睛像是突然被浓雾笼罩,并且警惕地向四周山沟里的玉米地或菜园望一望。我看见他们眼中顿时水雾弥漫,模糊而混浊。同时,谈话的声音也像被什么重重噎住,这引起我的格外注意。
那一片喻在眼中的水雾溢出眼眶,在一张张清瘦的脸庞上散开,很慢地向下淌去,滴在了他们胸前的衣襟上。在我向他们询问一些事的时候,人人都很情愿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我,但一律不肯透露姓名,他们只是淡淡地说:我们有的姓马,
有的姓李,有的姓穆,这不重要,你要昕我们讲先人的事是可以的。
乾隆四十九年,大清官兵按部就班地将陇东南“平回“余部,安扎在关山朝东南马鹿林区的一条无名山沟里。清兵开始挖地坑,因为才打了胜仗,所以就准备把逃难的百余条人命埋进去,以资祭祀他们的赫赫战功。疲惫不堪的战马在一块块平地上嘶鸣不已,但苦涩喉头发出的却是一片沙哑之声。那声音遮不住一个小孩子哭闹着要吃娘奶的声音。他的娘望着一大片被强迫跪伏在地的难民,低声说“娘没有奶水了,娘为你挖根‘羊奶奶吧。“于是,她苍白的双手抠向身边的草地,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刨出一根湿湿的藤蔓,上面缀满了黑里透红的果子。那就是“羊奶奶”,鲜嫩汁白,吃着甘甜,我们叫它藏麻。孩子的哭声止住。山沟里凉风阵阵。挖了两天地坑的清兵杀马进食。两天里,百余个难民一直脆在一处地方。他们面色安详,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一个时辰的来临。等待中,他们每个人都在夜以继日地为这个苍凉的群体做析祷。他们不互称名姓,用眼神交谈。这样,成年人坚持着一种斋戒,直到全部被驱赶进那些阴森森的地坑。那时,一场透雨从天而降。安排铲埋的大清官兵加大了铲埋力度。之后,一片泥泞的平地被暴雨和闪电覆盖。
满含热泪的村民缓缓地说“这地方从此就叫祭祀坪。多年以后,我们人丁兴旺,在先人葬身的土地上,我们活了下来。我们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多年以前那场暴雨之后出现的彩虹。它地跨东沟的两座山峰,站在百人坟的上头,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照成了一片叫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他们说“我们种的玉米是那道彩虹里的绿色和金黄色;我们种的菜园,简直就留住了那彩虹,从此再没有让它回去。
那时,说话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乡上因夜雨停电以后,油灯下我只能看见他们的一张张被灯光照耀的脸。而屋内正弥漫着一股清晰的香气,我看见桌柜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已经上了一根香,小小的光点,在幽深的屋中灿若明星。屋外大雨更大,使祭祀坪这个浓黑的山庄随时要向四周漫延开来。我感到自己正在飞起来,飞起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1998年4月5日
苍蝇拍
一只又一只苍蝇在我自制的拍子下粉身碎骨了。这个夏季,苍天阴睛不已,小雨时断时续,仿佛舔食着人们干润已久的伤口,炎热因而也不是难于抵挡。别人在享受风扇、空调、冰柜方便的同时,我仍旧老一套。农村人嘛,花俩钱安置一台便也安置了,只是觉得不够称心,有些奢侈,目之所及自己周遭庸常的生活,觉得还是谈点好,放松些好。但这样的日子,各色诸路伺机而来的苍蝇,其咨意放纵、胡乱飞腾之势,就很使人顿起一种将它们非置于死地不可的歹心。
对付这畜生,我不喜欢使用香喷喷甚至让人嗅觉甜滋滋的种种化学喷剂。这一点纯属个人喜恶,并非有意抗拒什么。但越来越多的苍蝇需要制服。曾买得一个精美的塑料拍子,但用不了几天,就因为用力过猛而支离破碎了。这样的消费也真够迅捷的。一想夏天还长,如此下去,得用多少那样的苍蝇拍呢?
在家中堆放杂物的旧房里翻检时,我发现了一大片弃用多年的皮革。它较厚,而且相当结实。就这样,又找来小竹棍一节,细铁丝一段,钳子一把,剪刀一个,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粗陋但称心如意的苍蝇拍就做成了。
出乎意料的好用。大凡落下的苍蝇,举拍之间,就难逃劫数。这样一来,屋里屋外,一片片连贯不已的“啪啪“声,花时间不多,苍蝇便倒地不少。
是的,这样的武器正好适于对付那些敢冒生命之险,伺机给人造成频频麻烦的小家伙。这样的武器,出自非常简单随便的组合,但杀伤力是发挥到极致了!
我将尝试用它去对付那些翅膀明亮、嗖哩之声不绝于耳的蚊子。我充满自信:这个夏天,凡是用它可以制服的东西,我都将用它去制服。
这个苍蝇拍的皮革上,我挖了许多利于使用的漏风的网眼。透过那些网眼,有没有可打的东西,看见的,都是个零零星星的蝇头。
1998年8月9日
造访者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在张家川县汽车站下车,肩挎一个普通的旅行包,从从容容走出车站,来到大街上。当时没有引起快要散了的集市上任何人的注意。
他沿街寻找天黑投身的客拢。是的,天黑下来了,时值暮秋时节,夜色卷地而起。因为,他沿街寻找客拢过程中一眼望见的清真寺浑圆建筑物,已渐渐趋于模糊了。
一个干净简朴的国营旅社最终接纳了他。在房子里,暗淡的灯光把他的高挑身材拉开了一条长长的暗影。他打水洗脸,甚至有准备地向旅社锅炉房老大爷询问有没有一把可以用来沐浴的水壶,以便给自己洗小净。车行千里,投店后自然便饥肠辘辘。于是他小净后出门,像天黑前沿街一路打问客枝一样,他向人打问随便能吃点饭食的馆子。因为他放心,这里的馆子都是穆斯林经营的。只是天已经黑了,有的馆子已经闭门休息,有的正要关门休息。而客人多一些的,到很晚才彻底关门吧。
一碗炒面,半碗面汤。他满足于这样一种吃喝。
不一会儿,他就吃得很饱了。
在他的眼里,夜色中的这块土地不是充满贫穷和连茫,而是充满神圣和温热。尽管暮秋的夜风已有些凉意,尽管坐车日行千里,又加之饭饱神虚,可是,他仍然需要把夜里的张家川县城浏览一遍,否则,无论怎样他都会通宵失眠的。
眼前黑黝黝的整齐瓦舍轮廓使他心情陶醉。有那么一会儿,他面对远处清真寺上空秋水似的月亮陷入了沉思。街面上人也稀少,店铺、货楼等一应随着这个逐渐加深的夜晚而显得古老和朦胧。他喃喃自语:到了,到了,终于到了,我亲爱的穆斯林同胞,我刚从西海固那边一路带着给你们的赞颂来了……
半夜有风,他从梦中醒来。他记不起刚才做过的梦。而时间尚早,才凌晨四点。他在毫无睡意的情况下忽然忆及青海的格尔木,忆及一路体味到的痛快和精神方面越来越重要的坚强。他莫名其妙地兴奋,几乎不能自抑。接着,他听到了晨钟,判断着回族兄弟开始起床,陆续向清真寺走去,做一天的第一次礼拜了。于是,他从旅社里出来了,第一眼首先望见东方的启明星扑闪着墨银的光芒。
“像穆斯林老人的眼睛。”他认真地对自己说道。
独行中,迎对昏黄山梁的一轮红日已经升起来了。在此之前,他从一位晨拜的中年人那里仔细打昕到了去宣化岗和南川道堂的路线。那个中年人还提出要带他去,被他委婉地谢绝了。中年人感到很惊奇: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之中总给他一种少见的超凡脱俗感。中年人只好不无遗憾地补充说:抄那条近道吧,天快亮了,你要一路走好。现在,他一想起那个中年人就心里感到一种无边漫溢的热乎。恰好阳光沐照全身,他已经上到半山腰了。于是便忍不住回头一望:张家川县城已被淡淡的晨雾轻轻笼罩,安静如一颗底色浓重的巨大玉石了。
到达宣化岗。他带着有生以来最崇高的敬意瞻仰着那些苔迹斑驳的拱北,带着最洁净的询问告慰那些穆斯林的先哲。他泪水倒流,心室成为一条巨大的古船。他让这条古船航行在一个民族无法让人平静的大海上。他瞬间真切地感到了摇振、推动和颠覆。他力求使这古船平稳、安静,但迅速抽来的时光却让它漂泊不定。有一段时间,他感到了无助和吃力,几乎双膝跪地,但一阵山风又把他扶起来了。为此他睁大双眼辨别了一下:如果我会倒地,将要落在什么地方?顿时,他神思恍惚起来,他想朝自己大喊几声,又觉得自己一时在跟随前面那阵山风离去。他似乎昕见那些土埋九尺的先哲们远远地叫他一声,但他无论怎样放纵地奔跑,寻找,都很难看清他们。最后,他觉着自己很快被跌在云絮里面了。一条古船也失重似的跌在了无端涌起的云絮里,使他连忙把怀中幻影犹存的大槽紧紧抱住……就这样,他抱定了一个信念。他自言自语:我一定要从这高高堆起,还在源源不断堆来的云絮里,把船开出去!因为,我一生就只能做并试图只做好这一件事情……
后来,他去了南川道堂。拜诵了一个地址。在他看来,那其实是一个民族历史事件的诞生地。他站在南川道堂前面想:要真正从正史的浓浓迷雾中重见一片青天,就必须来到这里,像婴儿落地剪脐的地方。他甚至奇怪地产生过一个念头:考古,便是考元7。
他把手中的香火次第插遍南川道堂的角角落落,那里的茜草已被风霜打衰,连为一片铁青的旷野。阳光兀立其上,形成一处空阔澄明的奇异景致。他出神地瞅了半日。直到看见香火着去了一半,他才转身背对这片旷野,穿过了一条小河,走上通往县城的大道……
多年以后,在张家JII,有谁曾注意过那个神秘的造访者呢?他在这里的日子里,直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甚至除去与他自己说话外,便一直沉默寡言。他为了自己的一部书,按自己的方式造访了一个实际上微不足道的县城。没有人夹道欢迎(他仅仅让旅社的登记员和一个礼毕晨拜的中年穆斯林感到过一丝奇怪),没有人驱动长车陪送,事先他也完全没有煞有介事地联络、布置。并不是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做到这一切,他只是与众不同,用一种弥足珍贵的正确方式,造访了一个在他看来非常重要,也非常真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