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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行随笔(节选)

冯并

黄河、长城与根

初秋,塞外已经金风送爽。循着包兰线西去,一路斜风细雨,涤去了炎热,洗掉了尘沙,视野也开阔起来。

转向南行,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黄河。正是汛期,河水陡涨,湍急的浪花泛着金黄色,从桥下飞旋而过,令人感奋,也令人遐思。这里是黄河由南转向东流的河曲,下行300公里,就是大西北的北门户石嘴山。石嘴山南边不远,昔日的明长城历历在目。长城向西南沿着贺兰山通巡而去,向东横渡大河插向三边,按照传统的说法,越过这段长城就算进人了“西口里”。所以,包括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省在内的大部分西北地区,与其说是边疆,莫若说是祖国的腹地。

其实,塞上是个不很确定的历史地理概念。塞上和边疆也不是一回事。王维的《使至塞上》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人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诗中把“边”和“塞”区别得清清楚楚。在汉代,长城在阴山之北,塞上当然也在那里。在盛唐,“边”过居延海,“塞”却可以在远距边疆数千里之南的萧关。因此王昌龄也有“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复人塞,处处黄芦草”的诗句。这样,那句脍炙人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半是出于艺术联想。在萧关,他是无法看到黄河的,更何言大漠!

倒是“黄河远上白云间”更使人动情。顺着流泻不断的河面远望,雨后的轻云飘来飘去,宛若一只只巨大的天鹅,其翼垂天,载着人的思维飞向河源。是的,从这里可以飞向西北内地,领略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美以及她带来的生机的勃发。这是黄河的黄金河段,所谓“黄河百害”,从来与这一段无关,在铁路未通之前,她曾是交通的血脉,如今,她的众多的长峡短谷又将提供上千亿度电力。她是能源之河,也是开发西北的活力所在。

缅怀历史,她也是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河,母亲之河。有哪个中华的古代民族没受过她的恩惠?又有哪个炎黄子孙的部落祖先没受过黄河乳汁的哺育?黄河见过生离死别和兄弟姊妹间的龃龉,更见过团聚、开拓和共同文明的发祥。倘若要寻根,我们的根便在她的干流、支流和黄水流经的地方。

在银川,我就遇见了一个寻根者。他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师张秉尧同志,骑着自行车,背着画夹,迢迢万里,从黄河人海口走到了黄河的源头。如今,又从源头返回,沿着大河向大海走去。他说:“黄河万里行,既是为了艺术探索,也是为了回顾一下人生道路。”他的话是有所指的。14岁那年,他参军当了卫生员,随十九兵团转战西北,驻守在黄河边上,在银川南边不远的望远桥下种过稻,在黄河的仁存渡口画过第一张画。从此以后,他一直没有忘怀黄河,那是他生命的转折和艺术的起点。他希望穷尽黄河之源,穷尽艺术之源,便毅然踏上了新的旅程。在源头,“河尽天亦近”,他痛哭了。这是新的冲动与剧烈的感受。从地隙涌出的泉流正是从蛮荒中起步,走向了文明。他探索到的不仅是艺术与人生,也是民族兴衰的历史道路。在历史上,西北的发展与繁荣,是民族兴旺与国力昌盛的标志;而西北的衰败也伴同着民族的灾难。我们不搞闭关自守,但偌大一个中华崛起,最终还要靠西北、东南乃至东北的经济发展与平衡。有了这三个立足点,我们就可以鼎立于世,创造出更加灿烂的文明。

黄河的子孙们怎么能忘记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的土地,怎么能忘记自己的母亲呵!

塞上江南旧有名

在银川古城小憩二日,忍不住到处走走。出旧城西门便是唐徕古渠,渠柳依依,流水潺潺。沿渠北去,唐徕公园正在破土兴建。这是一桩胜事。银川原来只有一座公园,不乏荷塘水榭,毕竟有些少了。新修的公园把唐徕渠作为主景,扩大了绿化面积,也有历史意义。

唐徕也即唐来,这古雅的渠名使人想到它的历史。这渠确乎是盛唐留给我们的遗产,越千年而不废,世所罕有。银川平原的渠流大多是有来头的。河出青铜峡,渠网如织,从名字就可以判定它们的资历。如秦渠、汉伯渠、汉延渠、大清渠乃至惠农、昌润、七星、美利等。它们的命名好像是特意提醒人们,古渠若是头尾相接,不仅能使河水流1800公里远,亦已流过了2100多个年头。

唐人有诗:“贺兰山下果园成,塞上江南旧有名。”塞上江南的称谓早于唐代以前就出现了。这怕不算夸张,江南鱼米乡的“鱼米”这里是不缺的,仅稻田就有二三百万亩之多,所以古代一位无名氏诗人自豪地吟道:“鱼游浅碧戏东风,花涨渠水浴红雨;千顷良田凭富足,万家编篱获安居。”

然而,当我由宁夏进人陕北,又从陕西直趋青海,便添了一个新的印象:西北到处果园成,塞上江南新有名。我惊讶于陕北无定河畔的稻田,最高单产可以达到800公斤。路经一座水库,一斤鲤鱼只卖四角钱。我也惊讶于洛川、黄陵的苹果园,动辄上百亩的一片。我更惊讶于青海的小麦,亩产近千斤;而打破全国小麦单产记录的竟是柴达木的香日德农场。对着叉在田里的密密麻麻的麦子,你不能不信,这不是神话。在这里,我再次感到了黄河和她的支流哺育子女的能力,感到开拓的力量和创造的信念。我不知道如何看待黄河“惟富一套”的历史格言,或者说它应该改为“富了一带”甚至“一片”吧。

事实上,即或是“惟富一套”中的宁夏灌区,也是今非昔比。遥想秦渠初开,良田不过数万亩。解放初期也不过百万亩,而今扩大到四百余万亩。宁夏的同志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个正待研究的宏伟计划:开发黑山峡。他们规划了一个109亿立方容积的水库,可以发电,可以中期开发700亩土地,仅粮食就可以增产35亿斤。他们说,这不是宁夏一个自治区的小算盘,是关系西北开发的大账。他们的想像力和战略目光使我感到,也使我想起一桩史实:宋金时代,银川曾经是赫赫有名的西夏王朝的都城。西夏鼎盛之时,北起内蒙古居延海,南到青海积石山,西出甘肃玉门关,东到陕北无定河。其农业基地除无定河边的“歇头仓”以及兰州地区的质孤、胜如二堡,主要是河西走廊和银川平原。而《金史》所言“国人赖以为生者,河南膏腆之地”,指的便是宁夏灌区。它们是西夏立国的基石。所以西夏“土境虽小,能以富强”,与宋金三足鼎立200年,演出了一本新的《三国志》。

封建割据的成败当然不能和我们开发大西北相提并论。但经济的发展必然要受地理的限制。我们搞过北煤南运,南粮北调,不得已而大吃运输的苦头。设若建设重心转向青海,东粮西调的运输负荷是深重的。充分发挥西北的农业资源优势,大循环中建立中小循环,是上上之策。把旧有名的“塞上江南”扩大开来,巩固发展新有名的大大小小的“塞上江南”,这无疑为开发西北创造了物质条件。

尤使人兴奋的是,这些地区的潜力是综合的,宜林、宜牧、宜种植,是发展大农业的最有前途的地区。从长远来看,这些大大小小的“塞上江南”的意义也许还会超出开发西北本身。

清水河边拘祀园

从银川向南,进入灌区平原。稻子结实,麦子完场,沿途的农家洋溢着一股喜气。听说,这一带水稻亩产千斤并不稀罕,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万斤粮户愈来愈多。

翻过牛头山,就进人了宁夏的第二大灌区卫宁平原。这其实是黄河两岸的淤积地带,古称鸣沙州。过去有“金张掖银武威秦十万”的说法,也有“金张掖银武威,打点不着坐中卫”的说法,可见旧时宦海中人是把中卫县当作肥缺的。中宁县本是中卫的一部分,后来由中卫县分出来,其塞上江南的景象不让银川平原。到中宁县鸣沙粮站小憩片刻,看到农民果粮,大院里人来车往,十几部风车呼呼作响。顺手抓一把麦子,籽粒饱满。粜粮的多是全家老小一块来的,形同赶集。粮站主任说,购粮刚入高峰期,已经超额了200多万斤。他管的这一片,出现了六个交售万斤粮户。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听说,也有耍小聪明的,为了得到奖励,向邻居借粮,凑够万斤。但这是个别的。再说,承包多少田,能打多少麦子,人们心中有数,差得太多,再借也不易凑到万斤,因此,货真价实的万斤户也还大有人在。

在中宁泉眼山下,参观了固海扬水工程。这是中央决定的重点工程。一泵站已经安装完毕,沿山踞河,颇有气势。站在平台上,黄河汹涌流过,恍如置身舰艇的甲板上。河水将要通过七台巨大的水泵,扬上数十米的台地,沿着渠道一级一级地奔向山区。也许,在内地人看来,这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而,当你知道,渠流所向是一片罕见的干早的土地,它的最大控制面积近百万亩,就不能不为之动容。从这里,我将进人另一个世界,那里有着对水的渴望以及人们在生态平衡破坏之后作的巨大努力。而我们的渠水也正像一只输液管,将大自然的“生理盐水”输人脱水的土地。

水渠向着清水河流域铺去。清水河是黄河上游的支流,与甘肃境内的祖厉河、挑河、大夏河、庄浪河以及青海境内的涅水齐名。但是,清水河虽清并不可爱,水质咸苦,含盐量颇高。放,眼望去,河岸两旁一片厚厚的白霜。这水既不能饮用也不能灌溉。有水等于无水。这里的干早也有代表性。清水河流域地处从河西走廊至陕北的干旱带的中心,年降雨量只有100毫米左右,而蒸发量是降雨量的10倍。按照一般的说法,应当属于无农业区。

这里,约有15万人依靠水窖储水维持日常生活。万一储水告罄,就只好远出百里,用毛驴驮水。旧时聘妇嫁女,水窖的多少往往是缔结姻缘的主要因素。群众有句口歌:“有雨,盛粮食的窝;无雨,炒粮食的锅。”那是很形象的。

但是,一般所说的无农业,其实主要是指粮食种植业发展困难,并不意味着永远没有绿色。今年雨量略为偏多,牧草也就丛生起来。如果考虑到这里降雨量集中的特点,拦洪蓄水,搞好天然水的再分配,还是有可为的。在清水河下游的中宁长山头渡槽附近,我看见了,水库已被山洪挟带的泥沙淤平。那正是植被稀薄所带来的恶性结果。要想改变这种状态,还得从生态环境改起。近几年,人们找到了许多好办法,如林带、草带、农田“三三制”配置,蓄水保墒,防止沙化。

然而,清水河呢?离开同心县城,我蓦地想起那股苦涩的水。下游水苦,源头未必苦,人们查访了它的支流,把苦水闸起来,让甜水去浇地。可苦水闸得多了,总归还要放掉,哪里又是它的出路?答案出现在清水河灌区的终点固原七营。在这个很平常的村落里,竟然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万不会料到这里会有枸杞。

路过中宁时,我曾特意到路边的一方构祀园看了看,夏果早已收获,秋果也已摘过,那火苗儿一样鲜亮的果儿已是无缘看到了!然而,“它乡遇故知”,那修剪得团团如盖的构祀树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宁南山区。村前村后到处有她的身影。一个最大的园子的主人年过70,叫贾元兴,老家在甘肃镇原,年轻时并没有种过构祀。1969年,他的三儿子从林校毕业回来说起构祀,他动了心。这是有心插柳柳成荫。当年买来五株树,活了;后来又从中宁买来150株,左邻右舍分去种了一些。第二年收了1000斤,单产达到400斤,超过了中宁产区的一般水平。从此,构祀树在这一带多了起来。

宁南山区得构祀使人感慨: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废物,令人头疼的苦水恰恰是构祀的生命水。没有苦水的浇灌,就没有构祀。如此看来,清水河川的林业和多种经营又多了一宝,这里将是构祀潜在的名牌产地。这件事也使人进一步想到,只要辩证地认识资源,辩证地把握优势,辩证地看待劣势,就不会有所谓的穷乡僻壤。

须弥随想

行至固原三营,向南十几里便是黄铎堡;再向西南,经过一个古断层带,就到了名气不大的须弥山石窟。

名气是相对的,不为人所共知,并不就是毫无价值。须弥山的颜色整个是猜红的。太阳西斜,火烧一般的峭壁扑面而来,托出一尊巨大的释加牟尼的露天坐像。这座造像足有五层楼高,比著名的云岗十九窟坐佛还要高出六七米。更难得的是,石像体态完美,刻工细腻,左边还有石刻题字:“大中三年吕中万”,当是唐宣宗时代的作品。步上侧面的缓坡,峭壁上有几处方形洞窟,攀援而上,见到洞中的方形塔柱和四壁的浮雕。这种带石柱的方形窟颇有印度古窟风格,造像也是宽袍大袖、文雅清秀,具有北魏人的风貌。遗憾的是,有些石像凿痕累累,甚至头部已被“造反”,令人一无可想。不知哪位有心者,忽发奇想,用红泥补塑了一下,更使人哭笑不得。

绕过魏窟,又是悬崖。小心地踏着石窝,攀上崖头,望向对面山腰,有一平台,是园光寺遗址,后面便是一组隋窟。隋代石像造型又不一样,方面短颈,五短身材,浑不似前面的石窟风格。风格的变化,源于世俗生活对美的观念的变化。使我长思的是,须弥石窟的由来及其产生的必然性。

在现今的都市人看来,这里是落后的山区,何来如此精美的艺术品?殊不知,这里正是古代久盛不衰的名邑大郡的远郊。此去东南,是著名的固原城,此去西北,尚有唐代西安州的遗址。在北魏和西魏,这儿显然是各民族文化的撞击点与交流点。听说,考古者在这里挖出了白种人的墓葬,并知其为史姓望族,是为佐证。在盛唐,这里是著名的丝绸之路的咽喉。丝路东段,素来有两条支线:一条沿渭河流域上行,经陇县、渭源、临挑、兰州抵武威;一条沿径河上溯,穿越六盘山,西去武威。须弥山石窟实在是当时的热闹去处,是不亚于敦煌的艺术宝库。在须弥山的公路上,人们至今能看到“左公柳”,这也是当年范长江寻访中国西北角的所经之地。开发西北,交通干系重大,中宝铁路正在计划,西兰公路也重新修过,将会发挥重大的作用。

由于赶路急,无暇细数须弥山石窟的确切数量。东边的石峡里,青松掩映,尚有俗称“桃花洞”的唐代石窟,其间的菩萨高髻袒胸,披巾拂地,衣似轻罗,质感很强,颇有唐代宫女的风范。这使人想起当地流传的文成公主进藏经过这一带的传说,更使人想到古代文化的习染与流布。

然而,方兴未艾的旅游业,什么时候才能光顾这里呢?

潜在的玫瑰山谷

在固原住了一天,一览古城山色。固原的内外城尚完整,古朴的大钟楼高踞在圆柱形的土台上,好似蒙满征尘的将军,使人生出遗世独立之感。固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安史之乱,玄宗逃至四川,李享在灵武即位,凭借的就是固原之险。成吉思汗出征青海,也假道固原,南出萧关,最后病死六盘山。固原的周围有许多著名的古代遗址,如秦长城,如唐太宗巡行的瓦亭城等。大约是因为这儿直控陇东,接连八百里秦川,山上曾经立过一柱,曰:“陇干锁钥”。即使是现在,它的战略地位仍旧不减。

固原素有粮仓之称,这当然和它稀少的人口、广大的土地有关系。现在,固原县的人口有53万之多,耕地成倍地增长。但是人口增长吃掉了有限的生产递增,土地的增长与土地的生产力也成反比。这种失调并不比气候、植被、土壤肥力的失调问题小。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把节制人口和整治国土当作两大国策。固原有一种代表性,代表了尚未进人无可挽回的恶性循环的大部分西北地区的生态特征,只要断然根绝“以粮为纲”的做法,有计划地退耕还林还草,情况便会缓解。

这里的年降雨量400毫米左右,属于半阴湿地区,不乏良田,也不乏宜林地,又有多种经营的潜在资源与人力,重获粮仓称号有望。在这里,搞种植业要适度,主要是地势较高,早农作物单产大幅度提高不容易,需要进一步调整农、林、草的结构,退耕部分土地,改良品种。腾出的土地多种一些如花椒一类的经济林,收人同样会提高。长期以来,人们似乎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一讲农业,就以粮为主角,林草畜牧业为配角,养殖业跑龙套,也不管不同戏文里由谁担纲更合情合理。

固原盛产药材,花蜜资源丰富。听说,这一带放养的蜂群曾经过万。沿途见到不少放蜂人,以江浙人居多。再如养兔,由于无农药污染,固原的兔肉是有国际声誉的。但养兔的命运操在外贸手里,供销部门变成了外贸部门的代理,常常置专业户的利益于不顾,使许多刚刚翻身的多种经营大起大落毁于一旦。我想,农民要想发展多种经营,自身也要参与流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沿途还看到了许多零零星星的野玫瑰。在六盘山区,玫瑰花开得艳丽,使人嗅到贵如黄金的玫瑰油的香气。玫瑰是灌木,既防水土流失,又有效益,为什么不能出现新的玫瑰山谷?据说,当地的群众有零星种植玫瑰的习惯,主要是用来制作玫瑰丝,过年过节时做一些点心之类。如今,有些地方已开始打玫瑰油的主意,这是一个万世流芳的好事。

风雨蝗恫山

从固原起身,到六盘山下的什字乡已近正午。同行的老刘是水文专家,萧关附近的径河水文站离此不远,我们便到萧关去“打尖”。

萧关赫赫有名,唐诗中屡见,名字也颇传神。虽然昔日的雄关荡然无存,并不妨碍我们凭借想像凭吊昔日的胜迹。这儿河床极窄,壁立危岩,真是只有一箭之地。

上学时念唐诗,看到“塞上曲”、“塞下曲”乃至“出塞”的字样,总不知“塞”之上下的界限在哪儿。后来知道,其实就是以萧关为界,北上固原以至河套,统称为“塞上”,犹如明清时代以山海关为界,划分关里关外,以张家口为界,划分口里口外。

在唐诗里,萧关的景色也还不俗,桑树与芦草一直是咏唱对象。如今望去,似乎有些令人失望:桑树不见了,芦草也难见着,峭壁上生有野花杂树,并不算繁茂。看来,从那时到现在,植被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自然同古代连续不断的战争有关,如卢纶诗中就有“猎惯夜烧山”以及“军移”方使“草木闲”的感叹。但从另一方面说,人类的无计划的垦殖活动,同时也产生了自己的对立物,而后者的破坏更彻底,更有害于正常的生态循环。

从萧关向南40公里是崆峒山。听说山后有一条路抵径源,这是一条吸引人的路线,可以一览名山而后横穿六盘。我们议了一下,决定顺着公路南下崆峒,绕道北上。

果然不虚此行,崆峒山别有洞天。远远望去,奇石拔地而起,犹如天外飞来的陨石,使人不禁想起杜甫的“崆峒地无轴,青海天轩辊。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有讴歌崆峒的诗歌,而独以杜甫为多,这大约同他追随唐肃宗流亡,后来被贬,多次游历崆峒有关。崆峒山前尚有一山,叫做望驾山。传说黄帝两次驾临崆峒,一次是所谓“问道”,一次是乘“龙”飞升。显然是神话。望驾山的传说同黄帝葬于桥山的传说一脉相联,说明这一带是先民的重要活动区域。望驾山下原来还有横在峡口的巨石,明万历年间凿成人工涵洞,变作天然的一座石桥,现在是崆峒水库的坝基。

我们经过大坝,沿山而行,直抵崆峒山下,过王母宫、问道官、月石峡和中台直上绝顶。沿路古木参天,杂草野花蒙盖着山壁。偶向来路望去,似乎在绿色的波峰浪谷中浮游,不见一丝山石的颜色。

有中台便有其他东南西北四台,这倒同五台山有些相似。台上各有寺观,尤以中台为多,唐代滹陀寺、法轮寺的遗址和明代的凌空塔组成了庞大的建筑群。此外尚有三百多级的所谓“天梯”。“天梯”近于直上直下,下临深渊,上是绝顶。绝顶向南伸出一座雷声峰,是个更好的去处,它三面临渊,宛若悬在空中的一个半岛,俯谷临崖,险要处一律用铁链拦了起来,以免游人失足。据说,云雾四起时回望绝顶,巨树古庙隐约不可捉摸,空谷里风声水声相应,惊心动魄。我无缘见到崆峒雾景,却遇着了一阵疏雨,风起云来,巨大的雨滴洒落,不时传来几声闷雷,倒也领略了“雷声峰”的雷声。片刻间云散雨收,对面山石的真面目露了出来:崆峒之奇奇在石,玲珑一体,像一座巨大的墨玉的雕刻,险峻中见细腻,毫无山的尖利破碎之感。山壁上还有一些洞穴,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如朝阳洞、钻羊洞、归云洞、仙鹤洞等。这些洞使人想起了神奇的传说,也引起了对崆峒这个奇异的山名的思索。崆峒素以仙山著称,后来也是剑侠小说中的门派居地。何之谓仙?怕还是《庄子》中的一句话引起的。所谓“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广成子其人,当然子虚,即使有这么个黄帝的同时代人,未必是仙。道是事理、哲学,是人们认识世界的抽象思维。后来的道学家把黄帝当成了他们的始祖,多半是借名创造自身的品牌。在上天梯的时候,偶见道观中有香火残迹,看来还是有人在信。至于“崆峒”一词的来源,我倒觉得直观的理解更有兴味。“崆峒”便是“空洞”,崆峒之奇奇在石,也奇在石壁上的洞啊。

从雷声峰向下望,水库碧波万顷。极目远处,山川尽收眼底。这是夏收后的景象。梯田坝地层次分明地向前延伸,使人看到了生命的绿色,感到了开拓的力量,但也感到了一些什么不足。我努力地思索着,蓦地想起萧华同志几年前写的《崆峒远望》:“登高极远目,锦绣铺径川。风光未尽美,绿采间荒山。崆峒独何青,当绿千山原。能赢寸寸翠,农业过大关。”

径河的翻案文章

到六盘山林区一游,那里有著名的径河的源头。在神话传说里,《柳毅传书》中的径河龙住在源头的老龙潭,径河龙的形象也就是径河的历史形象。它素来以泥沙多著称,《汉白渠歌》:“径水一石,其泥数斗”,似已成为铁案。当年乾隆皇帝忽发奇想,旨着平凉知府胡记漠探察径河源,刻意去翻“径渭分明”这句成语的案。胡到老龙潭,写了一首七绝交差:“鼎峙泉飞大小珠,老龙潭底贮冰壶;汪洋十顷无尘滓,不到高陵不受诬。”这位胡公可谓聪明,判定径河源清澈无尘,得出的结论是:“不到高陵不受诬。”径河流到高陵为什么浑浊,他是管不着的。乾隆据此作出径水清渭水浑的结论,其实还是形而上学,不知沿途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的厉害。

然而,径河源毕竟是清澈可爱的。它像一个活泼的少女游戏在绿色的森林里,忽而在藏身处轻笑,忽而在曲折的山径间歌唱,忽而飞身深峡浅涧里,尽兴嬉戏。她想走出森林,看看林外开阔的天地;她又眷恋着森林,留下了弯弯曲曲的一路足迹。而那清冽的石潭与小湖,分明是她明亮的眸子。径河的留恋徘徊,是因为曲折的长峡谷里有生命的绿色,有山杨、山柳、白桦、栋树和青青的秀竹、金色的野菊。人世间,谁不喜欢花与草、树与竹呢?

六盘山林区有绿岛之称。这是美誉,但也夹有几丝遗憾。因为岛毕竟是孤立的一块。听林区的同志讲,在清同治以前,这里的森林是很可观的,整个径原县密林覆盖,可以横截成木车轮的大树随处可见。左宗棠镇压陕西回民起义,把许多人驱赶人林。无以为生的人们,烧木炭,伐大木,森林渐次凋蔽。再往远追溯到秦、汉,“大山乔木连跨数郡”,大致包括径河乃至渭河流域一线。战乱破坏了森林,这可以从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卢纶诗中获得佐证:“战多春人塞,猎惯夜烧山;陈合龙蛇动,军移草木闲。”此外,原始的农业开发也给自然界打上了“印痕”。因为他们不仅变更了植物和动物的位置,而且也改变了居住地的面貌、气候,甚至改变了植物和动物本身。合理的改变会带来繁荣与崛起,不合理的改变会带来繁荣的对立物。这个教训不仅可以从“以粮为纲”的恶果中引出来,还可以从远古时期便开始刀耕火种的径河流域看出一二:那儿有周部落的原始农业遗迹,开垦伊始的处女地使部落强盛,肥沃的地力造成了巨大的文明;然而,漫长的岁月和与日俱增地向森林草原要粮,使大地走向了衰老。当她失去了活力,连土壤的机质都不能自保的时候,她的待哺的儿女又能巴望些什么呢?

这并非苛求祖先,倒该提醒后人,文明只有在科学中发展,那才算龙的祖先的真正传人。倘如旧时西北流行的“压砂地”的做法,求得眼前的利益,“累死爷爷,吃死儿子,饿死孙子”,土地破坏了,账是算不过的。而自作聪明如乾隆者哪里知道,不恢复生态平衡,径河的翻案文章是永远做不出来的。

使人焦急的是,“径渭分明”这句成语也已经渐失其附丽。经过陕西高陵径、渭河交汇口,径渭几乎是同一个色调,浑似黄河。那么,从陇西流向陇东,横贯八百里秦川的渭河,不也思念着渐次失去的森林吗?

是的,六盘人渴望着林区的扩大,不再是一个岛,而是一条连接黄河上游与中游的生命系带。他们是翻案文章真正的作者。在六盘主峰西去百里的西吉县,我看到了,种树种草已经成为农民新的有希望有生气的事业。他们绿化了相当于六盘山林区现有面积的土地,其中退耕造林82万亩,占原来耕地面积的四分之一。我到土窝子、黄二岔等几个林场看了看,巧度以上的坡地种满了杨树和油松,树高过人,草已覆盖了坡面,远远望去,犹如初春的新绿绿遍了山峦。和我同行的老张搞过畜牧,也搞过林业,是个“爱草爱树爱生命”的人,对他们亲手种起来的草与树有特殊的感情。他说,过几年你来看,它们长高了,叫你认不得。他还讲起柠条和野玫瑰,那是引人兴味的。玫瑰在这里长得茂盛,将来出现几条野玫瑰的山谷,也未可知。但更动人心弦的话是:我这后半辈子是和树根连在一起了。

望着他,望着绿绿的山峦,心中升起了敬意。我仿佛看见,绿色正在延伸,和六盘林区的绿融合,又向四周扩展,而那条少女般纯洁的径河正在绵绵不绝地流淌,闪着明净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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