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溪，曾留给他不寻常的回忆。有欢乐和幸福，也有忧伤和悲愤。这里，他曾和秀兰一块坐在河沿上数过天上的星星，说过亲热的话儿；这里，他也曾和秀兰一道，为他爹苛刻的彩礼抱头痛哭过……
他和秀兰是怎样认识，又怎样好起来的呢？白娃似乎都记不清了。噢，对了，那年大兵团作战，搞平田整地。各大队抽人，白娃和秀兰编在一个连里。从那时开始，白娃就和那个长了一颗菩萨心的姑娘认识了。那时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呀！这也不能种，那也不能养；前是“倾向”，后是“尾巴”；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几十号人挤在大田里磨洋工，干好干坏八分工。八分工又怎样？还是白纸上写黑字儿，一年辛辛苦苦，到头来没一个钱星儿，买几斤盐都得卖两丈布票。种庄稼的，分的粮食不够吃半年！白娃一家全是劳动力，劳动力多又怎样？劳动力多吃得多，日子过得更艰辛。娘攒了几个鸡蛋，让白娃拿到街上去卖，鸡蛋没卖掉，倒叫市管会的抓住，挨了一顿打不说，还白给人家修了半个月围墙。没办法，全家人就硬熬着。娘说白娃干的活最重，每天给他的玉米面窝窝头总比哥哥们多一个。他一个膀大腰粗的小伙子，早晨喝两碗玉米糊糊，中午吃三个玉米面窝窝头，要熬到天黑。每天一个人的任务是八方土。八方土，八十架子车呢，要推到上百米远的地方去。他每天熬到下午，就感到头晕眼花，两腿发软……
一天中午休息时，白娃发现自己的饭包里多了一个玉米饼子。粗心的小伙子大声喊起来：“哎！谁的馍馍，放在我饭包里了？”“白娃，管它呢，有了就吃！”“没准是哪个姑娘送你的吧？”
“去去去！咱这号穷光蛋，还有人关心？嘻！”“穷了才有人关心呢！穷了光荣……”一个城里来的插队知青说。
饥不择食的白娃哪想这么多，三嘴两口把玉米饼子填到了肚子里。这天，他感到精神了许多。
晚上收工了，白娃扛起铁锨就往回走。身后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喊他：“白娃……你等等……”
白娃转过身来，一个苗条、瘦弱的姑娘在招呼他。只见那姑娘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鹅蛋形的脸，面色有点憔悴。白娃认识她，她叫秀兰，南庄大队的，文文静静的，整天不说一句话。“啥事？”
“中午……你乱喊啥哩……”姑娘低下了头。“你……”一瞬间，白娃从姑娘那羞红的脸上明白了什么。他这个穷光蛋，真有姑娘关心哩！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心怦怦地跳。这是白娃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慌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嗫嚅道：“你……你也……”
“我是女的，吃得少。”秀兰仍低着头。从那时起，他们就真正好起来了。劳动时，两个人合推一辆车子。每次，秀兰总是要把自己的玉米面饼子分给白娃一个。白娃死也不吃，要知道，她也是饿着的呀！秀兰急得直掉泪，白娃才不得不连眼泪带饼子一起吞进肚里。两颗心越靠越近，到后来，白娃感到一天也离不开她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秀兰爱白娃的什么呢？也许爱他这女孩儿似的白白净净的脸吧？也许爱他能吃苦的性格……那白娃爱秀兰的什么呢？他也说不清，反正，他觉得秀兰的心软得像豆腐，善良的像菩萨一样……
在那个贫穷、愚昧的年代，爱情的种子即使发了芽，要生长、开花、结果是多么难哪！贫穷，像一副枷锁，紧紧地套在人们身上。秀兰让白娃托媒人向她爹正式去提亲，因为她的命运掌握在她爹手里。白娃按照她说的做了。媒人来到秀兰家，秀兰爹一脸阴云，伸出十指翻了三番，说：“咱把话先挑明，拿不起这个数，谁也甭想领走俺家秀兰！”
那年月，卖这犯法，卖那有罪。庄稼人兴起了卖女儿，这倒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了。嫁闺女要彩礼的数目越来越大，有三个“五”的，有三个“六”的。三个“五”就是五千块钱，五套衣服，五百斤粮；三个“六”就是六千块钱，六套衣服、六百斤粮。但方圆几十里，还没秀兰爹要的这么狠。乖乖！三个“十”，一万块钱，一万斤粮，还要十套衣服！这不是成心拿捏人吗？白娃家连饭都吃不上，一家六口，四个儿子，个个得说媳妇，个个都是三个“五”、三个“六”的。白娃爹娘不知求了多少人，赔了多少情，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少罪，才给大的三个儿子娶上了媳妇。他们都分开单过了，但欠队里的一千多块钱倒挂在爹娘的账上，哪里能再拿得起三个“十”？
媒人说，让白娃去一趟吧，也许秀兰爹看着白娃长得秀气，会降个价。白娃硬着头皮去了。谁知道秀兰爹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只一个劲地抽着烟，“拿得起这个数，谁领去都行！人怎样没说头！“白娃一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秀兰家。
白娃一咬牙：“不娶媳妇了，一辈子打光棍！”可是，秀兰的影子时时出现在他眼前，夜里做梦都喊秀兰的名字，身子骨一天天消瘦下去。爹娘急了，可急又有什么用呢？
老天终于睁了眼，瞎世道变了！政策宽了，人心活了。白娃一狠心，从信用社贷款买了几十只长毛兔、三十只鸡。他人精灵，不几天就摸透了兔的脾性，白天喂什么料，夜里添什么草。白娃娘养起鸡也是个把式。一两兔毛，一等的两块七，供销社保收。一斤鸡蛋也近一块钱。不到一年，白娃家的兔子发展到了六十只，鸡成了整一百。去年，光卖兔毛、鸡蛋，就收入了五千块。今年又实行了包产到户，白娃家包了十亩水地。白娃和爹娘一道，整日在地里滚爬，到头来，小麦打了七八千斤。割完麦又栽了五亩旱烟，卖了一千二百块。不到九月，今年的兔毛和鸡蛋钱已翻了几番，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白娃娘又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凑够了秀兰爹要的一万块彩礼，扯够了给秀兰的十套料子衣，又给全家人一人做了两套新衣服，还盖了三间大瓦房，这是给白娃结婚准备的新房。
起到这里，白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想起了秀兰爹：“要说三个‘十’，就是十个‘十’又怎样？今天我白娃也直起腰来了，让你看看！”
（三）
白娃已经整整三年没来南庄了。三年来，虽然他曾和秀兰见过几回面，但他再不愿、也不敢来她家，甚至也不来南庄。因为他一看到南庄，心里就难过。
现在的南庄，一排排整齐的瓦房立在他面前，家家都盖了洋砖门。秀兰家是这条街上的第几个门呢？他好像记得是个破篱笆门，可眼前……白娃犯难了。
“这不是白娃吗？快到屋里坐！”一个穿衬衣、面色红润的老汉抓住他就往前拉。
“你……大伯！”白娃好不容易才认出，他就是秀兰爹。几年不见了，他倒好像年轻了几岁，全身上下穿得整整齐齐。“快进屋！快进屋！”秀兰爹热情地让着。白娃跟着未来的老丈人，走进一个洋砖门。只见偌大的院子里，一片葱绿、茂盛的景象，南瓜、番瓜、灰豆，一畦畦、一簇簇……菜地后面，立着一排大瓦房……白娃不敢相信，这就是前几年秀兰的家。
“白娃来了？快屋里坐！”秀兰娘在厨房里探出头，又缩回去了，“俺给你做好吃的！”
堂屋里，像城里的人家一样，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具，还有白娃叫不上名的。秀兰爹让白娃坐下，从一个玻璃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白娃只觉得屁股下软囊囊的。白娃知道，这玩意儿叫“沙发”，是城里干部们办公事时坐的。他家的日子现今虽然好过了，但还从未坐过这玩意儿……
“白娃，吸烟自个点！”秀兰爹扔给他一盒香烟。“我不会吸……”
“不吸好，这东西没吸头。”秀兰爹说着，打开一个很好看的盒子，放在茶几上。里面装满了各种水果糖。“你爹妈都好吧！”
“好！”白娃原来想，他这身打扮，准会把秀兰爹吓一跳。没想到他竟像没瞧见似的。
聊了一会儿天，白娃终于忍不住了，掏出那个纸包包，打开递给秀兰爹：“大伯，这是你要的……一分不少……”又打开包袱，“这是衣服，一件不差……还有，我娘说，那粮食，你自个改日去拉……”一大叠崭新的人民币，在桌子上放着光泽；一大摞衣服、料子，红的红，绿的绿，蓝的蓝，白的白，有的确良、涤卡、涤纶……白娃微微眯着眼，看着秀兰爹，脚下的皮鞋不时地点着地。“你……你这是干啥？”秀兰爹脸涨得通红。“你不是说……”
“哎呀！你……”秀兰爹抓起那叠钱，一把塞进白娃的口袋里。“大伯，你不是说，要我……”
“咳！从前是从前，眼下是眼下……”秀兰爹的脸更红了，“白娃，你坐下，听大伯说。”？白娃又坐下了，不知老丈人要说啥。
“白娃……你知道，那年月的日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忍心把亲生闺女当东西卖……咱……咱也是没办法，秀兰的两个哥哥不是等着钱娶媳妇吗……唉，大伯好糊涂呀！”秀兰爹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
“大伯，这咋能怪你呀……”
“如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谁还做那号糊涂事，你回去说给你娘，说我对不住她，我……”秀兰爹说着，又抹开了眼泪。白娃也哭了，用手擦着眼泪。
“呀！这爷俩，真是！刚见面，哭啥哩？来吃饭。”秀兰娘端着饭菜进来，边说边张罗着。饭菜很丰富，有炒肉片，炒鸡蛋，还有油馍、花卷，摆了满满一桌子。
“白娃，没你家的好，不要嫌弃！”秀兰娘说。白娃傻乎乎地点了一下头。
也许是真的走饿了，白娃不客气地吃起来。三下五除二，几盘子菜就露了底。白娃放下筷子，两位老人也没再劝。
秀兰爹说：“白娃，儿女的婚事，咱再不干涉了。钱一分也不要，衣服料子都拿回去，粮食我家的都吃不完。你和秀兰商量一下，要是同意，你们今个天就去登记。”
秀兰娘白了老头子一眼，说：“看把你急的！”说着拿过一个纸盒子：“来，白娃，我给你买了一双青年式的，快试试。”
白娃坐在沙发里，换上了丈母娘给他买的青年式黑皮鞋。嗬，不大不小，正合适。顿时，白娃似乎又长了点精神。
秀兰爹看着清清秀秀、端端正正的女婿娃，像才想起来似的，说：“嗯？秀兰呢？娃他妈，你快去找找。”
秀兰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嗔道：“要你多嘴！”又转身对白娃说：“白娃，秀兰说，她在村头杨树林子里等你，叫你和她一道上县城去呢。”
“这……”白娃看着秀兰爹。
“这娃，太憨实！”秀兰爹说，“去呀！”
“车子在隔壁房里，骑上去。”秀兰娘说。
白娃来到了隔壁房里，两辆崭新“飞鸽”立在地上。白娃抓了一下头，心想：“骑一辆，还是骑两辆呢？”
“咳，这娃！”秀兰娘看出了他的心思，“骑一辆，你带她去，如今村里的年轻人，都兴这个。”
白娃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又抓了一下头，推起一辆包绿塑料皮子的车子，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在村外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响起了一串“丁零零”的车铃声和“咯咯咯”的欢笑声……
九爹
九爹，那可是我的三十一个爹中的最绝的一个爹。
我所说的三十一个爹，并非本人的亲爹。本人肉身凡胎，故而亲爹只有一个。这三十一个爹乃是本人亲爹的亲兄亲弟堂兄堂弟以及不亲不堂沾些边儿的兄或弟。排起来总共三十一个。
我爷爷的爷爷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分别生了或是一个或是两个或是三个或是四个或更多的儿子；这些更多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们，又生了更更多的儿子……以致本人有了三十一个爹。
爹们多了，叫法上就有了小小的麻烦。光叫爹，三十一个难以区分，好在先哲们早巳创造了数字：一、二、三、四、五……直到无穷大，用之不竭的。家族中添了男丁，老人们当即就按出身的早迟排好了。“大爹”、“二爹”……“二十八爹”、“二十九爹”、“三十爹”、“三十一爹”……你只张口叫就是了。
并不是所有的爹或爹的爹们都是同时结婚同时生子的。自然错落不齐，参差有别，几代下来，差别就大了。这样，本人的三十一个爹中有的已白发苍苍，几近耄童；有的则乳臭未干，牙牙学语。
有一次我拉上一个同事去车站接人。他问去接谁，我说接我的一个叔。车到站，我冲一个胸前挂红领巾的宝贝叫了一声“二十一爹”，听得我那位同事目瞪口呆，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免不了我给他来一通“我亲太爷是我太太爷的长子；我爷爷是我太爷的长子；我父亲是我爷爷的长子；我又是父亲的长子，长房长门传得快”如何如何一大堆啰里啰唆的解释。那同事认真地替我想了一会，说：“那应该叫‘第二十一爹’。”我说：“加个‘第’字不顺口，还是‘二十一爹’好叫。”
龙生九种，各有秉性。爹们多了，少不了出几个让人街谈巷议的角色。我先说说我这九爹。
九爹的爷爷和我父亲的爷爷是一码事，说起来他还是我比较亲的一个爹。
九爹一米八的个头，一百七的体重，终年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走路。管你盛夏酷暑还是三九寒天，最外面的一件衣服总不穿起，要披上，一付雍容大度，见过大世面的架势。
乍一看，九爹绝非良善之辈，一双小眼好不容易从肉堆里挣扎着撑出来，又时时微眯着，黝黑的脸色倒使他上唇的一抹胡髭不显得怎么黑。高兴了，打右半部分略抬一下上嘴唇，便算是笑。众多的爹中，九爹和我最对路，最有缘。或许是刚学说话的时候就管他“九爹”、“九爹”地叫的缘由，九爹只比我大四岁，可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是一个大人，这种观念一起延续到现在。
我小的时候生的孱弱，九爹是我最可靠的保护人。再刁泼的娃娃欺负我，远远地见我九爹来了，便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他打起架来真叫玩命，双眼血红，浑身哆嗦，捡上什么抡什么，一般小泼皮哪是他的对手。
我上一年级时，他刚好四年级，每天早上都在窗子外面喊：“小明！起来！上学了！”等一会不见我的动静，便煞有介事地说：“我娃听话！九爹给你偷果子吃！”
有一次，我把大拇指塞进了一个小药瓶，却怎么也拔不出了，吓得哇哇大哭，上那堂课的老师是个年轻姑娘，折腾了半天也没辙，我扯圆了嗓子哭了个昏天暗地，急得老师也哭了起来。“九爹！九爹！”我突然叫起九爹来。“你那么多爹，谁知道你九爹是谁？”老师没好气地推了我一把。
我又提高了几个音节哭起来。
无奈，只好通过高年级的老师把我九爹叫来，九爹一见我，就说：“我娃甭怕，九爹给你取！”
我一见九爹，心里有了主儿，不哭了。九爹把我的手指头放在地上，找了块小石头慢慢地砸，把药瓶砸碎了。
我破涕为笑。
老师钦佩地看着九爹，九爹俨然一副大人的样子：“以后再甭玩这。”说完，扬长而去。
九爹老说偷果子给我吃，可老是不兑现。我软缠硬磨，九爹决定铤而走险，带我偷一趟。
村上有个人，叫永生。他家门前有几棵好大的果树，杏子、梨、沙果子、冬果……都有。特别是那沙果子，吃起来又甜又酸。
九爹带我趁黑摸到那沙果子树下，递给我一个书包：“小明，你上！”
我说：“九爹！我怕！你上吧……”
“甭怕，永生怕鬼，不敢出来！你没见他家墙上抹满石灰抓鬼吗？”
“那……我也怕鬼……”
“嗨！哪来的鬼？真有鬼来，九爹和它打，你摘你的！”九爹胸有成竹。
我上了树，摸黑摘起沙果子来。
永生家院里的灯亮了。我吓得腿直哆嗦：“九爹，咋办？”“甭管！”九爹说着，手捏住鼻子，发出了几声怪模怪样的声音。果然，永生只是在院里“谁？”“谁？”地问，不敢出来。我摘了满满一书包沙果子，和九爹凯旋而归。初战告捷，九爹大喜，当即决定第二天晚上带我继续去偷。第二天晚上，我刚上树，永生便提着鞭子追了出来。九爹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我被堵在了树上。
腿上挨了许多鞭子，我大喊大叫：“是我九爹让我偷的！”永生哪里听这些，甩起鞭子狠命地抽。
最后，九爹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你奶奶问，就说摔倒擦的”
我摸着腿上的鞭痕：“九爹不是人！“九爹一瞪眼：“傻娃，咋敢骂大辈？”我赶紧闭了口。
九爹对我好是好，可就是爱摆个大辈的“谱”，他玩累了，对我一挥手：“小明，给九爹端碗水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