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府城隍庙西侧有一个大型的娱乐场所,正面三间主房中经营着字画、古董,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个书画社呢。但是从侧门进去却是一个二层木楼,上下两层全是玩赌博的,什么骰子、叶子、牛九、麻将、押宝、转盘应有皆有。里面赌客甚多,人声嘈杂。鲁智下午来到这里,定了一个安静的雅座,静等客人的到来。不一会客人陆续来到,第一个进来的是兰州知府蒋全迪,他是个大胖子,脚未进门,肚子倒先越过了门槛;第二个是皋兰县令程栋,瘦小的身子,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绿光;第三个便是布政使的钱师爷,鲁智与他有同窗学友之谊,多年来鲁智经常在省城出入,与他们官场上多有接触,但今日坐在一起玩赌却还是第一次。大家互相问了好便落座。鲁智让跑堂小厮端上水果,点心,对蒋全迪说:“蒋大人,这儿数你的官最大,你说玩什么?”蒋全迪爽朗地说:“牛九。”
蒋全迪身为兰州知府,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若是有人找他办事,光请吃,不请赌,那所托之事肯定泡汤;若光请赌不请吃,委托之事尚可办成;若连吃带赌,让他赢足了,便没有办不成的事情。皋兰县令程栋也学他的样子,二人遂成赌场联手,合起来算计别人。鲁土司在兰州要建连城会馆就要批地,所以早就摸准了他们脾气的鲁智便投其所好,今日特拜托钱师爷约请二位大人前来聚赌办事。
牛九牌洗好后,几个人便有说有笑地玩了起来。蒋全迪玩牌历来赌资较大,因为他知道凡有求于他者,都是来送银子的,他保证不输,所以每次每人押二两银子。要知这二两银子在当时就能买到一石多粮食,一石粮食七百五十斤,够一个三口之家吃半年。蒋全迪首先出牌,他甩出两张“红双喜”,钱师爷含笑说吃不了;鲁智看手中的“两只虎”能压牌,但也摇了摇头;程栋揉了揉眼睛,也说无法吃牌。于是蒋便又打出“双牛”和“一挂摆”,结果赢了桌面上所有的银子。轮到鲁智出牌,他看了一眼站在程栋后面的小厮,小厮将两只手放在头上作了“牛角状”,鲁智明白程栋有“双牛”便有意识地甩出“双七”,下手程栋高兴万分,甩出“双牛”吃了牌,接着他又甩出“两天”、“两虎”,赢了桌面上的钱,如此折腾几局,鲁智只往外输钱,偶尔也赢一局。快到傍晚,鲁智已输了五十两,他总共带了一百两,心里并不慌张。他建议先去吃饭,但蒋全迪玩上了瘾,只让跑堂小厮端三斤包子就行,看样子他要挑灯夜战。
热腾腾的包子上来了,四个人喝着茶水匆匆吃起来。吃完后,跑堂拿走了杯盘,四个人又玩起来。直到午夜时刻,钱师爷精神抵不住,大呼要休息,大家这才住了手。只听钱师爷说:“蒋大人,土司所要的地皮你看咋办?”蒋全迪用手巾揩了揩脑袋上的汗说:“鲁土司在省城修会馆,方便与省府往来,这是好事呀!我今天已批好了,就西关外的那块地。”程栋接着说:“西关外白云观后面包括北园一带,共十亩地。”鲁智喜出望外,站起身连连感谢二位大人和钱师爷,并说会馆建成后,各位就是土司的常客。
子夜时分,其他三人都已回了家,鲁智给了小厮一两银子。原来鲁智进赌场时已将小厮收买,小厮站在蒋全迪、程栋身后,假装热情伺候,却偷偷地用暗语说出他们的牌状,因此鲁智有意输牌,百发百中。随后鲁智便在西关的一家旅店中休息。
鲁智自从领了建会馆的差事后,便在省城四处活动,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官府的人见土司开始大方起来,都有太阳从西边出来之感。于是渐渐改变了对鲁土司的态度。今晚虽花了上百两银子,但土地已经无偿地按公用地批了,这是天大的便宜,鲁智为自己的初步胜利所兴奋,于是晚上睡得格外香甜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鲁智便跑到北园看现场。见这里只有十几户居民,所批的土地一半占荒滩,一半占农田,旁边是十几亩地的大桃园。数不清的桃树生机勃勃,火红的桃花正在枝头绽放,这里不但景色迷人,而且一阵阵的桃花芳香真是令人陶醉。
鲁智觉得会馆建在桃花盛开的地方,表示着土司的事业定能生机勃勃,如火如荼。
鲁智察看地形,觉得这块地虽然处于西关外,但是出城就到,依然不失繁华,而且跳出城外于闹中取静,更方便秘密行事,不太招人耳目。同时这块地北靠白云观,还有黄河做天然屏障,南通阿干以及狄道,西有磨沟沿做天然“城壕”,除了走卧桥,闲人难以跨越,是块退可守、进可攻的军事要地。再说,这地方前山后水,不但风景宜人,而且是水旱码头,做买卖四通八达,距总督衙门与布政使衙门也不太远,心里暗暗高兴。他立刻叫来当地木匠按地形先搞规划布局,然后再行动工。
第二天中午,鲁智拿到拨地文书后就回了土司衙门。他向鲁瑶汇报了在兰州批地的经过,又展开一张图纸,鲁璠看到未来的会馆坐北朝南,东西两边都是一排十间的二层楼,南北两边各是十二间堂屋,中间一个大厅,将宅子分为前后两院,西角一个跨院标明是马厩与人厕。从西小门出去就是一片桃园,桃园墙外即是很深的涧沟。鲁璠看完连连点头,只说这门楼再应加高二尺,要显出土司威严。除正南的三间大门外,东面与北面各开一个对开的方便侧门,将来做生意迎送客人都很方便。
鲁智肩负着开拓外交、开发贸易的重任,工作不敢怠慢。图纸拟定后他命人在大通河两岸砍了五百棵上等松树,又挑选了大批椽子,准备水运兰州。他雇用的筏工正好是马三保的人马,这群人论捆筏、论水运都是顶尖高手。他们将木头推到大通河里,出了享堂峡便将木头钩到岸边,重新组合。只见他们按木头大小,分五根八根十根不等捆扎成木排,木排的前、中、后各由三根碗口粗的横木相连,这样木筏形成平面,漂在水上,若无风浪和漩涡、暗礁,人们在木筏上如履平地一般。
鲁智多年来一直是骑马跑旱路,从未走过水路。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水无汛情,比较安全,所以他想感受一下水路的滋味,便弃马上筏,顺流而下。第一批木筏总共十个,分成两组启程。每个筏上两个人,一人掌舵,一个站在筏前拿长竹竿探路。鲁智坐在中间第三个木筏上,掌舵者是一位中年汉子,拿长竿者正是徐玉川的朋友马三保,只见他高挽着裤管,赤脚上青筋暴露,如同条条蚯蚓一般,十个脚趾开叉,并不合拢,一看就知是个水上老江湖。木筏平稳地顺水漂着,湟水河两岸树木茂密,郁郁葱葱。木筏过处,野鸭惊飞,鸟雀啾啾,水流湍急,筏行似箭,真有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味道。木筏越走越快,湟水河两岸的淘金者向筏子客吹口哨,嬉笑着骂粗话。马三保一伙也向他们吆喝着,还以粗话和笑声。鲁智心想:我若不走水路,那能领略到如此情趣?不过鲁智初坐木筏,漂漂荡荡,晃晃悠悠,真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加上河水不时从木缝中打上来,弄湿了鞋袜,自己坐在木墩上一动也不敢动。再看马三保他们行动自如,有说有笑,好不自在。他这才深深体会到李逵与张顺比武——水旱两路英雄各有所长的道理。
木筏过了水车湾,只见河南岸有一群妇女正在洗衣服。马三保忽然心血来潮,望着姑娘们兴致勃勃地唱起了花儿:
哎!尕妹妹在河边洗手帕,脸蛋儿赛过嘛牡丹花;
阿哥我想你(者)眼睛花,忘摇船就溅了一身的水花。
不一会只听河边的洗衣女子中间也回敬着花儿:
哎!远看嘛黄河(者)一条线,近看嘛黄河(者)比海宽;
木筏上的几个小坏蛋,脚踏上浪尖(者)快滚蛋。
河对岸传来了那群妇女银铃般的调笑声,只听马三保后面的木筏上又响起了歌声:
哎!哥哥我想妹妹想疯了,心儿就从嗓子里跳出了;
肠肚子想成(者)丝线了,心肝儿想成个豆瓣了。
飞快的木筏将歌声、笑声统统抛在了身后,只见河嘴子的虎头崖横挡在前面,宽阔的河水在这儿被挤成了一个狭窄的急转弯,虎头崖像是要把湟水拦腰斩断似的,汹涌的河水受到阻拦后,掀起阵阵波涛,木筏随着波浪不停地上下颠簸。马三保聚精会神,让木筏的前段专压浪头,于是木筏似箭,直向虎头崖冲去。鲁智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只见马三保将长竿向岸边的巨石上一戳,木筏一个急转弯,虎头崖便一晃而过,鲁智觉得两旁的景物一片模糊,木筏颠簸得他头晕目眩,恶心欲吐。鲁智心中难受,后悔坐了木筏,心想以后再不能拿生命开玩笑了。
不过他同时也看到了船工们的艰难,要不是被生活逼得无奈,谁会提着脑袋在鬼门关上混饭吃。
只见马三保身如铁塔,岿然不动地立于筏头,虽然时有浪花扑上来在他的小腿上撞成飞沫,但他毫不理会,只是左右挥篙,将木筏调理得像鲤鱼一样,灵巧地绕过一块又一块礁石,避开一次又一次险境,跳过一个又一个“龙门”。他似乎不像是在跟龙王爷搏斗,倒像在旱路上快马扬鞭一样。鲁智突然理解到行行出状元的道理,这马三保不就是浪尖上的状元吗?
湟水将要投入黄河时,水面出现了一些落差,只见从盐锅峡冲出的黄河,横亘于前,忽然受到湟水的冲击后,白浪滔滔,漫无边际。还没等鲁智明白过来,那木筏便一头扎人水中,黄河水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他惊叫着失声大喊,却被河水呛了嗓子。他刚将河水从口中喷出,那木筏早已冲出水面,投入了黄河宽大的胸怀。他抬头看看,马三保与舵手们全部成了落汤鸡。鲁智再回头一看,后面的几个木筏如同下饺子一般,一个个插入水中,一会儿又窜出水面。不料木筏进入黄河,河面立刻变得十分开阔,险滩与激流明显减少,鲁智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马三保这才转身笑着对鲁智说:“鲁老爷,吓坏了吧?如果我们提前说明水路的凶险,恐怕你老就没有这样的感受。人生一世,能在大风大浪中拼搏一番,岂不快哉?”
“是的,是的。”鲁智惊魂未定地说。
马三保又说:“有了身历其险的感受,鲁老爷就能多知道一些船工们的艰辛与无奈。船工们倘若连这鬼门关上混饭吃的营生都没有了,他们还不造反?”
鲁智明知马三保说的是对朝廷不满的话,但又觉得驳不倒他。这时,他心里似乎才明白了徐玉川那样一个聪明英俊的后生,为什么却要干抢粮库、犯死罪的营生。哎!人生倘若还有活路,谁又会拿生命开玩笑呢?就连我们土司不也是为了和官府周旋,打破他们的挤压,才要修会馆,巴结上司的吗?想到这里,他的思想似乎又明朗了一些。他知道马三保一伙跟自己纯粹是两股道上的车,根本说不到一起,这会儿也不敢对他们说什么,否则,他们稍微在水上玩点手段,老子便要到龙宫做客了。由此他还想到了指挥使在议事厅讲的“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话。他想“载舟覆舟”原来易如反掌,倘若此时马三保略使诡计,弄翻木筏,他从水下走了,我却要喂王八。最后大不了来个“木筏触礁,不幸身亡”,官府治不了其罪,我却要比窦娥还冤。想到这里,他不再说话,最多只能对他们说些宽心的话,或赞美他们水上本领高强的话。由于言不由衷,马三保他们也不领情。好在河水平稳,再无凶险,鲁智便极目远瞩,放眼黄河两岸,只见群山叠翠,如万马奔腾一般向自己身后飞驰。忽然一座山峰状如骆驼,又似牦牛。远处一座荒山秃岭,犹如弥勒佛一般,随着水流向后移动。鲁智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陶醉,心中不免诗兴大发,遂不觉哼出四句诗来:
木筏冲黄河,惊中自悠然;
人生如搏浪,不断过险滩!
不知不觉,木筏出了八盘峡,冲出西柳沟,过了岸门村,河面更加宽阔了,木筏也悠然自得地向前漂去。
从陆地到兰州,快马加鞭,也得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从水路半天就到了。不一会,鲁智远远望见了巍峨的白塔山,瞅见了高耸的兰州城墙,看见了金城关与奇妙的镇远浮桥。从水上看浮桥别是一种感觉,只见浮桥像一条黑色的巨龙一样横卧水上,任凭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在上面通过,而那条巨龙却永远无怨无悔地横卧在那里,任凭车碾马踏。它还不停地轻轻地上下晃动着身子,好像欲使行走在它身上的人马享受那极具弹性般的舒适与悠然。鲁智顿然领悟到:为了土司家业的兴旺,自己甘愿像浮桥那样,永远任劳任怨,忍辱负重。
原来那浮桥始建于明初。建造者在黄河两岸各竖两根用生铁铸成的,大约两万多斤重的将军柱,柱上横挂两根碗口粗、一百二十多丈长的铁索,铁索上拴着二十五条木船,然后在木船上铺钉木板,人马与大板车就靠这座上下晃悠的浮桥,日夜不停地穿梭而讨。
离浮桥不远,鲁智让马三保将木筏停靠在白马浪岸边。在此等候生意的民工们,七手八脚的将木头拉上水磨沟口的沙滩上,然后用牛车搬运到白云观南边的工地上。
有了这次经历,鲁智对马三保和他的工友们客气了许多,同时答应再加点工钱,让他们火速将全部木头尽快运到兰州。
马三保一伙高兴地走了。十多天来,水路上源源不断有木头运至白马浪,又被民工们及时运到工地。工地上的木头堆积如山。
鲁土司大兴土木的事情传遍了兰州,许多无业游民天天来此干临活。鲁智让管账先生天天发工钱,不少困难人家青黄不接的难关因此得以缓解。人们觉得给土司干活,要比给官府干活好多了。现工现银提高了民工的积极性,于是土司会馆的建设如雨后春笋,与日俱进,进展神速。
乾隆三十九年(1774)是甘肃的多事之秋,除了黄河流域、大通河流域稍有降雨外,其他地区仍然是连年旱灾,庄稼颗粒未收。陇东地区还闹蝗虫,老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布政使王亶望的心情也非常烦闷。眼看着大批的灾民往兰州城里涌,全省八十一个州、县的救灾文书雪片似的飞上他的公案,可官府哪有银子赈灾呢?他也急得满屋子转悠。
甘肃省库一年税收共有二十八万一千两银子,可是支出也相当庞大,要支官俸、工食、公费、驿站费用、祭祀香烛、廪生银粮、孤贫口粮、喇嘛衣食、土司俸禄……户部核定,甘肃省每年支出应为二十五万两银子,上解户部应为三万两银子。王宜望从山东到甘肃后,发现甘肃省实在贫穷,便上下活动,获得两年免缴户部官银的特赦。可这区区三万两银子能赈灾吗?能填饱成千上万灾民的肚皮吗?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呀!另外,全省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支出,这些银子要到哪里去筹呢?
王亶望越想越愁,不禁长叹一声。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兰州知府蒋全迪。他看布政使满脸愁容,有气无力的样子,便故意开玩笑说:“除夕晚上王大人不是说‘一马平川,马到成功,的吗?想必是为了兑现布政使大人关于今年要让弟兄们升官发财的承诺,正在动心思吧?”
气得王亶望没有好话地说:“发个屁,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想发财哩,你发疯去吧!”
蒋全迪哈哈一笑说:“大人有事烦恼,何不问我?”
“问你?你能从地下给我挖出银子,让老天给我下粮食吗?”王亶望没有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蒋全迪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说:“大人信不过下官是不是?我要是坐在你那个位置上,我就能让天上下粮食,从地上刮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