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闲谈声中,只见靠窗户一桌上的三个人聊得最为起劲,还不时掩口发出“嗤嗤”的笑声,好像做梦娶媳妇似的。中间一人约有五十多岁,胖乎乎的身板,从脑后即可见腮,他就是兰州知府蒋全迪,有名的吝啬鬼。坐在他左边的一人皮肤白净,一看就是一个精明能干之人。此人约有四十多岁,他便是平番知县何汝楠。右边一位皮肤微黑,也有四十多岁。他虽在和身边的两人说话,但一双黄眼珠却不停地左顾右盼,他正是皋兰知县程栋。起先三人还在谈论过去一年的得失收获,一会儿互相吹捧,一会儿互相谦虚。接着便互相探问明年的打算。只听何汝楠说:“程兄,人人都说你是人精,不知你今年打算向布政使送什么重礼,拿出来先让老弟瞧瞧如何?”
程栋诡秘地说:“你们浙江人,是吃鱼虾长大的,脑子比泥鳅还滑,你才是人精中的鬼精灵,不要先监督别人,还是把你的宝贝先拿出来亮亮如何?”
何汝楠哈哈一笑说:“拿出就拿出,反正现在都是明人不做暗事,拿出来又有何妨?”说着他从包中拿出一幅画轻轻展于桌上。蒋全迪与程栋都凑过来细看,只听蒋全迪吃惊地说:“啊,唐伯虎的《草堂春睡图》,难得!”
只见程栋冷笑一声说:“蒋知府,看清楚了,不要像唐玄奘似的见庙就烧香,也不管是佛还是妖?”
蒋全迪吃惊地问:“是赝品?你认为此画有假?”
“这幅画是现代人模仿的。”程栋回头对何知县说:“何大人,俗话说‘狐狸最狡猾,却从嘴上剥皮哩’,你这么聪明的人,却咋在小河沟里翻船了?”
何汝楠的脸微微一红,没想到程栋这小子啥时也变成内行了。他一边支吾,一边赶快收起画,并让程栋拿出他的真东西来。程栋不慌不忙,解开包袱,亮出一套崭新的手抄书来。只见此书蓝布封面,黄纸黑字,扉页上恭恭敬敬地写着《石头记》三个隶书大字。何汝楠吃惊地说:“这是落魄文人曹雪芹的《石头记》,乃朝廷的禁书,你从何处搞到的?”
程栋诡秘地说:“禁书?越禁越是好书,否则为何越禁越多?这一套是我出五十两银子,高价从北京买来的,并专门雇两人,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抄写出来的,日前已送了蒋大人一套。”蒋全迪点了点头说:“不错,真是难得之奇书。”程栋又说:“这就是我要送给布政使的贺年礼物,若你老兄想要,我可让他们再抄一套,但润笔费需由你付。”
何汝楠哈哈一笑说:“老兄,没想到你在大河里也翻船了。现如今读书人中流传着一句名言曰:‘开谈不说《石头记》,纵读诗书也枉然。’这《石头记》已广为流传,兄台岂不知兰州的‘五泉书院’里,早就雇了一批落魄秀才,专门以抄写此书为业,然后在朋友间秘密传销,三十两一套,老兄还以为是奇货可居里。”
蒋全迪看二人斗嘴讥讽,赶忙打圆场说:“既然二位都已看了《石头记》,那你们说此书的主题是什么?”
程栋拿捏着说:“何兄早就看过了,就先请何兄不吝赐教,我这里洗耳恭听。”说着还双手虚行一礼。何汝楠说:“我看过久了,不妨让新读者程兄先说说,让我等也长长见识。”
程栋是个急性子,便不假思索地说:“此书写的是官官相护,官场斗争的故事,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的‘护官符’便是全书的总纲。”
蒋全迪问:“‘护官符’中如何写?”
程栋得意地背诵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就是说京城里住着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他们都是裙带关系,在官场上、生意场上都互相勾结,沆瀣一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小心若得罪了一家,就等于得罪了四家,所以奉天府尹根本难作清官,事事都得看四家的脸色办事。”
何汝楠冷笑着说:“非也,非也。看来程兄对官场钻研得还不深啊……”
不等何汝楠说完,程栋急不可耐地说:“那你老兄认为曹氏写的是什么?”
何汝楠慢条斯理地说:“曹氏原本也是公子哥,锦衣玉食的主子。家道破落后整日以泪洗面,老是回忆昔日的辉煌与儿女情长。为了混饭吃,不惜诲淫诲盗,加油添醋,写了许多闺房中扒灰、盗嫂、养小叔子的丑事。全书的总纲不在四回,而在第五回即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宝玉在梦中看到了京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那些图画和诗句都暗合着人物的不同命运。如写三姑娘探春的那一段,图中画着两人放风筝,前面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一女子掩面泣涕。题图诗云:‘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暗喻着探春一定要远嫁,骨肉分离。再比如写四姑娘惜春命运的那一段,画中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灯旁独坐看经。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后来惜春果然出家为尼了”。
何汝楠滔滔不绝,感慨万千地想说下去,不料程栋已不耐烦,开始和他辩论起来。只听知府蒋全迪哈哈一笑说:“你们说的都有理,然而本人还刚刚开头,连人物关系还没搞清呢,等我看完了再给你们裁判如何?”于是三人便哈哈大笑说:“喝茶,喝茶,请左边一桌上坐着一帮武官,其中一个脸有刀疤的红脸大汉正在夸夸其谈地讲八卦刀法,旁边几人心不在焉地听着,边说边喝茶。那红脸汉子名叫韦雄,原本是勒尔谨的侍卫,现升任骑兵副将。只见他用手比划着说:“八卦刀的功夫,讲究的是足踏八卦方位,即乾、坤、巽、坎、震、兑、离、艮。如果八卦刀中再加人诸葛亮的八阵图法,那将会所向无敌。这八阵图是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韦雄正在津津乐道地唾液四溅,早将桌上另一人气得直瞪牛眼。此人膀大腰圆,黑卷发,黄胡子,蒜头酒糟鼻。他便是镇守狄道的游击韩豹。此人从小爱舞枪弄棒,自诩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善使一条六合枪。他见众人都听韦雄瞎咧咧,心中不服气,只见他瞪着眼珠说:“你说八卦刀所向无敌,那么岳武穆岳爷创立的六合枪呢?”韦雄顿了一下,不屑一顾地说:“武圣人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刀砍一片所向披靡,枪敢敌吗?韩豹说:“那岳家枪、杨家枪,罗成的回马枪,你挡得住吗?”此时步兵副将姚武一旁插话说:“停一停,停一停。我们不妨让韩游击也讲讲六合枪的妙处大家听听如何?”于是韩豹来了精神。站起来卷卷袖子,神气活现地说:“所谓六合枪,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身为外三合,其要领即为眼与心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脚合,脚与胯合。全身内外,浑然一体,枪到处惊天地泣鬼神。枪如蛟龙人海,又似万蛇出洞,神出鬼没,变化无穷,无人敢挡。”
韩豹的话刚一说完,韦雄“啪”地一拍桌子说:“既然六合枪这么厉害,那去年你为何让一个无名小子徐玉川打得晕头转向,要不是官府派姚将军领兵镇压,几乎丢了粮库!”
一句话噎得韩豹两眼环睁,鼻孔里直冲牛气。噎了半天才说:“韦将军,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韦雄气红了脸,边挽袖子边站起身来说:“我看你是属核桃的——天生就是挨砸的货。来来来,我俩比试一番,分个高低如何?”韩豹也不示弱,“腾”的一下站起来,摆好了打架的姿势。旁边的人纷纷劝解,但效果甚微。这时只见一个脸色金黄的彪形大汉走过来生气地说:“二位要比武,改日到教场去一决雌雄,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辞旧迎新的喜日子,你俩是干啥来的?是来朝山的,还是来砸庙的?勒总督马上就到,二位想出丑吗?”
几句话,训得两人都张口结舌地愣住了,还是韦雄在上界混的时间长,他立即自我解嘲地哈哈一笑说:“我和韩游击在开玩笑,图总兵何必认真?”这一下子黄脸大汉倒愣住了,于是在一阵假笑声中,大家重新端起了茶杯。原来,这位黄脸大汉即是勒总督手下响当当的甘肃总兵名叫图钦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