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鲁璠带阿桂及王廷赞等人参观了家庙——红城大佛寺。当天下午,他们便早早来到平番县城。土司与平番县令都邀请客人到自己的府邸居住。原来鲁土司早在明成化年间就在平番县城内修有别院一座,规模略小于连城衙门,门口也有大照壁、大牌坊与一对石狮子。照壁上刻着类似狮子的猛兽七个,故而土司居住的这条街被人们称为九狮子街。阿桂看两边盛情都不好拒绝,便提出他和和珅居住于土司官邸,王廷赞与蒋全迪居住于县衙内。阿桂吩咐说:“晚饭要简单一些,吃了饭要赶快休息,明天早起查库。”于是大家都按阿桂的指令去办。
阿桂居住于土司官邸,晚上即与鲁璠、和珅商议事情。王廷赞居住于县衙,也没闲着,他正好也与蒋全迪、周兆雄商议对策。此时王廷赞已怀疑鲁璠就是写奏折之人,否则怎会跟阿桂拉得这么紧?蒋全迪认为,这也许是大金川共同作战的缘故吧。并说:“既然他不仁,我们也不义。我们来个先发制人,将他贿赂王亶望的事通给阿桂,看他咋办?”
王廷赞说:“试试看吧。自参加金川平叛后,鲁璠看来是猴子爬在象脚上——已经抱上粗腿了。”
第二天早晨,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像千万枝画笔,给无边无际的天空描绘上绚丽的色彩。阿桂早早起身,穿了官服,就带和珅开始查库,也让鲁璠跟随。打开平番粮仓,只见木板地上堆了三大堆粮食,和珅拿过账册,按库数核对,正好是两万石。鲁璠有点傻眼——平番县哪来这么多粮食?这时他听周兆雄对阿桂说:“这就是前年才建的新粮仓。”
鲁璠觉得好笑,这粮仓他十年前就见过,为何成了新仓,他仔细一看,门窗、墙壁,油漆、粉刷一新,他恍然大悟了。他走上前去,用手扣了一下墙角,虚土直往下掉,他故意咳嗽一声,用眼向和珅示意。和珅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走过来,拔出鲁璠的佩剑,猛地向墙壁刺去。由于墙体严重老化,竟被和珅刺了个透。和珅冷笑着问周兆雄:“这就是你建的新库?”周兆雄褐红的脸上立刻流下了汗珠。他语无伦次地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还是王廷赞老练,他不慌不忙地说:“不是墙太虚,而是和大人的功夫高深,才刺透了墙壁。想当年,李广的箭头不也射入了巨石之中吗?”蒋全迪也在旁边附和,打掩护。阿桂瞪了和珅一眼。和珅便立刻打趣地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查完仓库又查耕牛和种牛。牛场在西城门外,账册上记载共有二百头牛。和珅逐个数牛,他手里拿个鞭子,还想试一下“疲牛”与“跳牛”。他正数着,一头花牛直向他跑来,把和珅吓了一跳。他赶快跳出牛栏仔细观瞧。只见这花牛高大雄壮,头上也少了一角,脸上还有伤痕。他突然想起这不是在兰州城争下冠军的花牛吗,怎的又“飞”到平番了?它刚才明明认出我前天抽了它一鞭子,就想来报仇呢!他再仔细一观察,发现那只战败的老黑牛也在牛群中,屁股上被花牛顶破的伤口还清晰可见。他再往四处看看,发现兰州府的几头他有印象的牛都在群中。和珅立刻明白了,兰州府的牛清点后,便连夜被赶到了平番县城再充数字,那么粮食当然也是可以搬运的了?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冒失地呼叫,只拿眼睛看阿桂。这时阿桂的眼光也正好和他碰在一起,和珅偷偷努着嘴指了指独角花牛。阿桂多看了几眼便立刻顿悟,也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王廷赞与其他人正在看牛顶架,所以和珅与阿桂的表情他们都未发现。
阿桂看完牛场,对王廷赞和周兆雄说:“平番县的账册清楚,实物与账目也基本一致。从账面上看好像没啥问题。”周兆雄喜出望外,赶快准备午饭。王廷赞与蒋全迪听了阿桂的表态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这支轻骑经过牌楼,真向连城飞驰而来。
太阳落山前,队伍进了连城。城内百姓在鲁智的指挥下,夹道欢迎,这是鲁璠早就安排好了的。到了衙门口只见旌旗猎猎,彩旗招展。鲁西带着由二十匹白马和二十匹红马组成的骑兵队林立两旁。他将马刀向空中一举,鼓乐齐鸣,唢呐欢唱。阿桂立刻感到鲁土司组织严密,治军严整,事事有条不紊,就是与众不同,难怪他能屡立战功。记得有一年他到西南一个土司辖地巡视军务,看到那个土司的武装如同地方民团一般,根本不能与鲁璠相比。王廷赞、蒋全迪他们是第一次来连城,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和珅更是感到新鲜。他一边走一边欣赏各种民族的不同打扮与漂亮的穿戴。
鲁璠领着各位官员登上大广场点兵台,开始检阅队伍。鲁西带领的红、白两个马队方阵经过主席台时突然走起了节奏鲜明的舞步,这个阵势除了阿桂外,不但其他官员未见过,就连当地老百姓也感到十分新奇有趣,于是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后面鲁达带领的一百名骑兵装备整齐,精神饱满,再后面是鲁贵带领的一百名步兵,服装整齐,刀枪闪亮,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十分威武。阿桂、和珅看了十分高兴。王廷赞、蒋全迪等人除了一丝忌妒和畏惧之外,心中对鲁璠还不得不服。
土司衙门的每道门早已洞开,两边摆满了鲜花,空中还挂着大红灯笼。鲁璠将主宾阿桂、和珅、王廷赞、蒋全迪全部让至燕喜堂入座,让鲁达将宝君所率侍卫让至东厢房入座。桌子两旁站立六名侍女,手拿银壶、拂尘,随时听唤。忽然幽雅的鼓乐轻奏,厨下开始上菜。端上来的荤菜全是吐鲁沟内的珍稀动物肉,有獐肉、鹿血、鹿胎、鹿肾、飞鼠肉(树枝间跳跃的老鼠,形似松鼠)、兰马鸡肉、野猪肉、扫雪肉(外形似黄鼠狼);素菜有黑木耳、头发菜、蕨菜、蕨麻、羊肚菌、柳树花、鲜蘑菇。厨下一边上菜,鲁璠一边介绍饭菜的名称、特点。王廷赞心想这个土司衙门比布政使衙门还要雄伟,饮食也比他的饮食档次高,于是妒意更深。和珅心想:刚才进门我仔细观瞧,这土司衙门简直就是奉天小故宫,膳食、侍女也快撵上王爷的排场了,这鲁璠简直就是个土皇帝嘛。
吃过晚饭,因夏天日子长,阿桂提出现在就到妙因寺万岁殿中进香,于是众官员整理好朝服,出门向右边的妙因寺走来。妙因寺早已打扫干净,清水泼地。阿桂进了寺,大喇嘛身披崭新的袈裟,礼貌相接,并将一行人引到万岁殿前。阿桂燃香三炷,双膝跪倒,然后三拜九叩,表示对皇上的崇拜。众官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个个焚香叩拜。拜完万岁殿,众官来到德尔经堂前,只见殿内有西方金刚首菩萨三佛,两旁对塑千手千眼佛及四大菩萨、二护法的塑像。和珅看到门口有一对联曰:
昙花着雨龙归钵,贝叶翻风虎听经。
他觉得对联写得好,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小本抄写下来。欣赏完德尔经堂,众官又来到大经堂。此堂特别大,平面长八丈五,宽约七丈多,四周有廊,南北两廊各有二十五个小转轮。大家进了经堂,只见正面塑有宗喀巴、达赖、班禅的塑像,面前摆满了燃烧的酥油灯。大喇嘛介绍说,此殿可容纳八百喇嘛念经。欣赏完大经堂,众官又来到古隆宫殿,门口有一副对联对得工正贴切,阿桂轻轻念道:
觉于先,形于灭,群沾法力群护佛;
感则通,祷则应,世仰灵光世沐恩。
欣赏过对联,众官来到鹰王殿,殿内站立哼、哈二将塑像。神像前挂着一个人手,虽然肌肉早已干枯,但从掌面看这是一只巨手。鲁璠说这就是恶魔戳只王莽的手。大家疑惑不解,鲁璠便将一世祖马夫人斩戳只的故事讲述一遍。大家听后慨叹不已。此殿旁还有一高大的石碑,乃明景泰元年(1450)探花黄谏撰《(敕)赐大通寺记》,石碑的正面是汉字,背面是藏文。许多人都不识藏字,和珅为了显示才华,故意从背面读道:“自佛教未入中国,而斯理已具人心……然佛之教,以空虚寂灭为宗,以戒定惠觉为本,以不杀、不淫、不盗、不妄、不饮之戒为用……是教流传自西域,故西域之人事之尤笃……”和珅一口气读完,所读语言与正面文字一字不差。大家这才知道和珅原来还精通藏文,便不住地交口称赞,就连阿桂也是方才知道的,不免对和珅夸奖几句,和珅心中十分受用。之后,阿桂虔诚地敬了香钱,提议返回。于是众官都各自敬了香钱,告别大喇嘛,从原路返回土司衙门。
和珅心细,凡事处处留心。他看到妙因寺内佛教文化浓厚,砖雕精美,便有意识多逗留了一会。大喇嘛见和珅对佛教文化很感兴趣,便又热情地领他游了一圈。和珅看到妙因寺各殿堂的墙壁、拱眼、天花板、门裙板、条环板都有佛像与装饰画。寺内画面凡日月星辰、云雨山川、树木花卉、人物禽兽、殿宇城阙、亭台楼榭、车舆仪仗等应有皆有,不但场面宏大,层次分明,而且真实准确,技艺高超。再看寺内砖雕,殿殿皆有,墙墙皆存。山门墀头雕有鹊(喜)上梅(眉)梢,吉祥如意及灵芝、石榴,廊心墙上雕飞檐斗拱,下雕须弥座。有的殿堂雕有花卉、鸟兽,有的墙上雕有佛经故事,大喇嘛逐个讲给和珅听。碰到石碑与墙壁上的藏文与蒙古文,有的连大喇嘛也读不懂,和珅却能流利地读下来,并能讲清含义。大喇嘛也谦虚地一一向和珅请教。待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和珅才余兴未尽地离开了妙因寺。心想,连鲁土司的家庙文化底蕴都如此深厚,难怪他能统治住汉、蒙、藏、土、回等多民族杂居的地区,难怪他敢斗勒尔谨这只西北虎。
当夜,阿桂、王廷赞、蒋全迪早已入睡。大喇嘛让小和尚唤鲁瑶到妙因寺叙话。鲁璠不知二爷有何高论,赶快起床,穿了衣服往寺中匆匆而来。大喇嘛见了鲁璠开门见山地说:“你对北京来的这两位高官有何看法?”鲁璠见房中别无他人,便直率地说:“桂中堂乃当今红人,我攀结他,不但能斗垮勒尔谨,有可能我还能升官,甚至进京面君。至于那位和书办,我对他以礼相待就是了。”
鲁璠话音刚落,大喇嘛说道:“糊涂!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我观桂中堂乃耿直之人,只要你战功卓着,他自然会欣赏你。你不巴结他,他也不会坏你的事。而恰恰是那位年轻的和书办,你要与他牢牢地攀结。”鲁璠不解,疑惑地望着二爷。大喇嘛解释道:“和坤长得男人女像,英俊漂亮。按中国的相面学,此乃大富大贵之人。此人不但精通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功力十分深厚,而且眉目传情,聪明绝顶,日后必成大器,将来其位不在阿桂之下。你别认为你承袭的是三品指挥使,是实职,人家承袭的三品轻车都尉,是虚职。可你别忘了,人家是旗人,你是蒙古人,这有本质的区别。而且他身在京城,极易靠近皇帝。你身居西北,远离京城,这个差距就更大了。用发展的眼光看,你若结交了他,对我土司的事业大有好处。”鲁璠如梦方醒,赶快点头称是。
大喇嘛又说:“不过此人目光深邃流盼,似无定否,好像是个可以同患难,但却难以共富贵之人。你看他似乎眼后有眼,你在靠拢他时,还得提防点他,以免巴结不成反受其害。倘若得罪了他,后果不堪想象。”鲁璠一边点头,一边佩服二爷学问之深,看问题之透彻。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快到子时鲁璠才回衙休息。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吃了早饭,换上便装,各带弓箭、腰刀准备进沟射猎。衙门口两个驯兽员,其中一人牵一条藏獒,此犬状如小牛,毛色光亮,两个眼睛上面有两撮黄毛,远远看去此犬像长有四只眼睛,所以又叫四眼黑豹。它吐着猩红的舌头,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好像急于出击。另一人胳膊上戴一皮套,一只雄鹰站在皮套上。只见此鹰眼珠闪着青色的光芒,尖嘴倒钩,样子十分凶猛。它扑棱愣展开双翅,摔得身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鹰手正在给雄鹰喂冰糖。原来猎鹰捉兔前,先要给鹰喂冰糖或小珠子,用来消除胃里的积食,不然鹰见猎物不积极捕捉。喂过冰糖肚中饥饿的鹰一见猎物,便会不顾一切地勇猛捕杀猎物。和珅看此鹰雄猛有趣,便不住地观看询问。鹰手讲:“猎鹰有鸡鹰和兔鹰之别,鸡鹰体小敏捷,善于捕雉;兔鹰凶猛有力,善于捕兔。这是兔鹰。它们都生活在高山林线以上,雪线以下的草原地带:以草原上的野兔、雉鸡为摄食对象。它们一般喜欢居于岩石之巅或秃树老干之上。
捕鹰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雄鹰经常栖息的山巅用杆栽上鹰架,绾上绳扣,架下用鹁鸽作诱饵;一种是高山的平缓之处,张开绳网,网下拴上鸽子,捕鹰人紧抓网绳,隐蔽起来,当雄鹰听到鸽子的鸣叫,即刻展翅俯冲下来,落在架上,绳扣就套住了鹰爪,跌到网下,捕鹰人快速拉网,雄鹰就被罩住了。雄鹰被捉之后它怒目仇视,野性暴戾,关键你要能驯服它。这只鹰我捕捉后驯了七天七夜,先给它喂食,让它亲近你,然后架在膀子上‘熬’,七天七夜不让它睡觉,如果稍一疏忽,让鹰睡着,梦见深山森林,它就会飞了,那就会前功尽弃。”鹰手正在讲解,只听鲁达高喊:“开拔!”只见鲁瑶、阿桂并众官员都上马挥鞭,一百多人的队伍出了连城,浩浩荡荡地向吐鲁沟进发。
自连城出发,从新开辟的伐木道上向北走十几里,再向西从一座木桥上过了大通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似被鬼剃头,砍得乱七八糟的空地。地上的树楂上还长出了一些小树苗。鲁璠说:“这就是几年前为修东教场被曹禄砍光的树林。阿桂不好说啥。王廷赞和蒋全迪也觉得砍得极不合理、太残了。再往前走,从竹林沟进去,一派混荒未改的自然景象便显现在眼前。一路上层峰叠嶂、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牛羊骡马、小桥流水,处处呈现着大自然的优美。牧羊姑娘清脆的歌声,伐木工人高亢的号子声,构成了一篇精美的文章,又好像一幅带有原始味道的图画。虽是夏天,但这里气候凉爽,空气新鲜。阿桂深深吸了一口带有泥土芳香、清凉湿润的空气,觉得此处就是人间仙境。
到了簸箕谷,大家在阿桂的带领下,观察了虎贲军的训练场。因为大部分骑兵还在兰州抢修黄河浮桥,所以这里只有少量骑兵。阿桂对留守骑兵表示慰问,便随鲁璠继续前进。
进了吐鲁沟仿佛又进入了仙山画廊。只见两山叠翠,下边一条小溪长年奔流;随着人的走动,山形变化多端,有的形似雄狮,有的状如奔马,有的像骆驼,有的像佛爷……各种造型,如鬼斧神工。
人沟口第一景,便是一座状如雄狮的山峰,大家骑在马上颠簸,恰似雄狮在向众人点首欢迎,所以就叫它迎客狮。过了迎客狮,大家又看到三个山峰并肩矗立,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又宛如三位婀娜多姿的仙女,身披碧绿的孔雀裘,挥抒广袖,翩翩起舞。
那雾霭中一对苍翠的山巅,恰似双峰骆驼,跋涉在茫茫林海之中,那山谷中的流水声,就是它丁当作响的驼铃。吐鲁沟里有奇峰,亦有奇树,那溪边路侧,一块裸露的岩石上生长着一株百年云杉,二围多粗的主根,盘石而下,扎入泥土,当地人送个雅号叫杉龙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