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初春。万物熬过严寒的摧残，在茫茫冬雪的覆盖下养足了精神，正在逐渐复苏。向阳山洼的小草被阵阵春风吹醒，率先顽强地冲破严冬的封锁，一个个探出了那令人兴奋、叫人心疼的嫩绿的脑袋。大通河水早已解冻，欢腾的河水清澈见底，河两边的原始森林也悄然地由灰变绿，四处一片春意盎然。
在甘肃省所属西宁府通往连城的官道上轻跑着三匹装饰艳丽的骏马。第一匹大青马上骑着一位英俊后生。他那白净的四方脸上，下颏微微翘起，透着一股倔强刚毅的神气，一双穿透人心的豹子眼，瞳仁黑得深不见底，两道剑眉和一条大辫又黑又粗。他身穿一件蓝布大褂，腰系一条黑宽功带，马鞍鞒上挂着一口大刀。他便是狄道县的农民起义领袖徐玉川——当今朝廷通缉的要犯。在他右边一匹白龙马上骑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身雪白的衣服，散披着一头乌黑长发，一双亮晶晶的杏眼不停地闪烁，好像在饱览着沿途的风光。她皮肤白皙，粉红的脸蛋像熟透的鲜桃，露汁欲滴。她就是徐玉川的师妹，名冠狄道的大美人白牡丹。她右边的枣红马上骑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别看他上了年纪，可腰杆绷直，双目炯炯，满脸的花白胡须和两道眉毛连成一片，显得威风凛凛——他便是白牡丹的父亲，徐玉川的师傅白建业。
师徒三人一边浏览风光，一边缓缓向连城奔来。
乾隆中期，甘肃辖区连年大旱，民不聊生，旱灾连着蝗灾，加之地丁税银又重，贪官众多，层层加赋，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徐玉川所在的狄道县，是韩豹主管的地盘。韩豹性格暴躁，对百姓横征暴敛，百姓几乎绝望，不得不纷纷外逃，寻找一条生路。去年，血气方刚的徐玉川忍无可忍，遂联合朋友王大柱很快聚集起一千多人，欲抢狄道粮库，赈济灾民。由于经验不足，组织不严，加之叛徒告密，官兵先发制人，疯狂围剿义军，结果王大柱被杀害，义军被打散，徐玉川凭借一口大刀杀出重围，才免去一劫。按韩豹的土规土法，造反者必须株连九族。但徐玉川父母双亡别无他亲，韩豹便要抓白建业父女治罪。师徒三人便决心离开狄道，浪迹天涯，卖艺为生。
徐玉川心中不忿，表面上四处卖艺，实际上每到一地便秘密联络江湖好汉，广设坛口，为穷人传授武艺，并组建莲花会，准备筹划更大的起义。他们改名换姓，已跑了西宁、银川、海原、秦州、凉州、肃州等十几个府县，此次来到连城地区，准备在鲁土司管辖的地盘上也设置一处坛口。
上午，三匹马进了连城。城内居民不很多，但外地商人众多，商铺、酒坊、木料场、茶马交易场比比皆是。三个人边走边看，不一会来到城中心，一个高大巍峨的土司衙门便突现眼前。徐玉川先下了马，接着师傅、师妹也下了马。据当地百姓讲，鲁土司定下规矩，人们凡从衙门口过，武要下马，文要下轿，百姓不得高声喧哗，须悄声而过。为了大事，三人不想破坏地方规矩，只好拉马悄声而过，最后停于大广场旁边。
离土司衙门前不远有一块约二十亩地的广场，是土司平时练兵演阵的地方。如今太平盛世，广场内空空如也。西边演武厅上插着“龙”、“虎”两面镶边旌旗，在春风中轻轻飘扬。庭堂正中悬挂一匾，上书“以武会友”四个大字。
徐玉川回顾土司衙门，只见这座衙门坐北朝南，门口有一个高大的牌坊，宽约十五尺，正中四柱三间门洞，牌坊以平顶遮拦相连，左右两侧以砖墙相护。牌坊正上方镶有一块“世笃忠诚”的金字匾额。
牌坊后不远便是宽阔的大门，三开六扇，每扇门上都绘着高大的神荼和郁垒画像。大门两旁的围墙高似城墙。门前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雄伟庄严，石狮后面不远处站着两个挎着腰刀的卫兵。他们正睁大眼睛，凶神恶煞似的盯着这三位往里观望的外地人。
白建业知道江湖规矩，他命徐玉川进衙向管事先生禀告一声，征得他们同意后再拉场子。
徐玉川“嗯”了一声，转身向土司卫兵走来。两个卫兵听其来意并接过几个铜板后，其中一个便领他进了府衙。进了大门，徐玉川便看到仪门。那仪门同样面宽三间，当心也悬挂着一块匾额，上写“提督军门”四个大字。不过仪门却紧紧关闭，两旁两个小门却开着。西边小门顶上写着“生门”二字，东边小门顶上写着“绝门”二字。徐玉川听当地百姓讲，“生门”乃一般官员和百姓出人之门，“绝门”乃判为死刑的犯人出入之门。“绝门”旁边是土司家的监狱。卫兵领徐玉川经过监狱门口，只听里面传来犯人受刑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时正好从里边走出一个圆脸圆腰的车柱汉子，一双三角眼左顾右盼，从穿戴打扮上看似乎是个头人。卫兵向徐玉川介绍说：“这是我们护印千总鲁贵大人，你去求他。”徐玉川赶快上前两步，双手抱拳说：“小人狄道卖艺人曲武，因天旱无收，家道艰难，欲借宝地广场卖艺求生，请千总大人慈悲恩准。”鲁贵将徐玉川上下打量一番，觉得眼前的这个青年不但英俊威武，而且说话礼貌得体，特别是“慈悲”二字，分明把自己当菩萨看待，于是便真的像菩萨那样满脸堆笑地动了恻隐之心。他一改往日的霸气，和善地说：“我们鲁土司乃成吉思汗之后裔，非常好武，当今指挥使鲁璠大人更喜以武会友。既然你们为生活所迫，我就免了你们的地皮费，准许你们在广场卖艺。”
徐玉川听了非常高兴，连连抱拳说：“多谢千总关照。”徐玉川刚欲转身，只听鲁贵又说：“曲武，你听清了，我们土司规定，外地人到了连城有八个不准。一不准聚众闹事，二不准偷盗财物，三不准吃喝嫖赌，四不准偷挖金子，五不准乱砍树木，六不准滥杀野兽，七不准擅闯寺院，八不准拐卖人口。倘若违犯一条，必将挖眼剁手，严惩不贷。”
徐玉川一边说：“谨遵府规。”一边向鲁贵抱拳施礼，然后转身走出衙门，开始与师傅师妹擂鼓拉场，招人卖艺。
不一会，衙门外锣鼓齐响，喝彩声不断，早惊动了府内首领。只见仪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位男子正是鲁璠。他的右边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妇，长得亭亭玉立，明眸闪烁，一副端庄贤惠的神态，尤其她眉心的那颗红痣更显妖娆妩媚，她便是鲁璠的妻子孙玉娥。鲁璠的左边是一位身材瘦小的军官，此人鹰眼悬鼻，显得十分机灵，聪明过人。他便是带兵千总鲁剑。别看此人身材瘦小，可他轻功了得，身手像猴子一样敏捷。据说正在飞奔的战马，他单手抚鞍便能纵身而上。
鲁贵看三人出来，立刻从监狱门口的椅子上起身迎接。鲁璠问：“是何人在外面喧哗？”
“回指挥使，是狄道来的三个外乡人欲卖艺谋生。”鲁贵忙答。
一听是外乡来人，鲁璠来了兴趣，一边说：“出去瞧瞧。”一边大步走出衙门，其他人随后紧跟。大广场上里里外外已围了很多人，人圈中胡须花白的白建业正在挥舞三节棍，左舞右旋，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鲁璠夫妇来到演武厅坐定，鲁贵鲁剑两旁叉腰而立。他们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几个仆人赶快跑上来一边奉茶，一边用抹布擦净了桌面上的尘土，另一个仆人提着大铜壶随时倒水。鲁璠认真看武，并不责怪仆人的慌乱。
此刻，白建业感到人群突然鸦雀无声，知道是来了重要人物，所以练武更加卖力。
轮到白牡丹出场，徐玉川便擂鼓助阵。只见白牡丹一身素白打扮，头扎一块红巾帕，腰系一条红板带，格外鲜亮。她手提长剑，一个空心跟头稳扎场中，首先抱剑向观众行礼。就这一个干净利落而又漂亮的动作，大家便情不自禁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大家似乎忘记了土司老爷的来临。只见她手握长剑，飞快舞动，使出穿、撩、刺、斩各样剑花，动作干净利落。接着她又舞出双劈又、单劈叉、鲤鱼打挺以及许多高难动作，不但手脚麻利，而且带有舞蹈之美，围观群众掌声四起。演武厅上鲁璠看得高兴，暗想世上还真是这般色艺双佳的女子？她不但长相俏丽，而且武艺出众，真是穆桂英再生。鲁璠正在为白牡丹的色艺所陶醉，不料妻子一回头，看丈夫张口发呆，便用手帕拂了他一下。鲁璠立刻回过神来，赶快自我解嘲地说：“此女剑术高超，色艺双全，真乃穆桂英再生。”
突然，白牡丹一个后空翻，跃出场子，双手抱剑行礼，群众一边叫好，一边向场中扔铜板。这时轮到徐玉川出场，只见他长辫缠脖，身穿黑坎肩，赤裸双臂，下身灯笼裤，腰系铜板带。他向观众行礼后，便舞动大刀，呼呼生风，一连舞出关公开锁、关平献印、周仓背刀等十几个高难动作，只将那口大刀舞得银光闪闪，水泼不进，寒气逼人，观众无不眼花缭乱。舞完刀，徐玉川又从箱中扯起流星锤重新入场。只见此锤有拳头一般大，用一丈长的铁链穿于上面。原来徐玉川在流星锤上下过苦功夫。他曾白天在黑乎乎的山洞中练锤，不用眼观，只听流星锤的声音，凭感觉使锤，练就了一身绝妙武功。今日他知道演武厅上的观武之人绝非一般人物，便亮出绝技，认真使锤。不一会便打出了立舞花、提撩花、单手花、胸背花、缠腰绕脖花。只将那锤舞得呼呼生风，快若流星追月，慢似青龙卷云。
演武厅上，孙玉娥看这位舞刀、玩锤的青年非常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广场旁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榆树，其顶如盖。此时飞来一只麻雀，落在树上唧唧喳喳。徐玉川看得真切，左手一收锤，提在手中，空出右手，从怀中飞快取出一块飞蝗石，只一转身，手起石飞，但见雀毛纷纷，那只麻雀便掉于树下。
顿时，围观的群众与演武厅上掌声四起。鲁璠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说：“好功夫，我土司衙门若得此将，便会如虎添翼，复何忧哉！”
谁知土司的赞语，已将领兵干总鲁剑气得妒火中烧。他单腿跪地，向鲁璠抱拳请战，未等鲁璠开口，他已转身跳下演武厅，挽起衣袖，要与徐玉川比武。
徐玉川与白牡丹正在收拾人们扔进来的铜板、碎银，忽见场中冲进一个矮小的武官。白建业预感情况不妙，立刻笑嘻嘻地说：“这位军爷，您有何吩咐？”鲁剑气呼呼地用手推开白建业，直冲徐玉川说：“我要与你比试拳脚，敢吗？”
徐玉川抱拳施礼说：“小人初到贵地卖艺，混口饭吃罢了，怎敢与将军比武？还请将军海涵。”
“你少废话。”鲁剑说着一个下直拳打向徐玉川左肋。徐玉川见他来势凶猛，看躲不过去，只好迎战。两人拳来脚往，徐玉川只是招架，并不还招。鲁剑看对方胆怯，更加咄咄逼人。十几个照面过去，鲁剑仍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连周围群众都看出这是在欺压外乡艺人，许多人都低声骂鲁剑无理。鲁璠本想喝退鲁剑，妻子孙玉娥却摇手示意丈夫别急，并说：“且看这个外乡青年如何解除这场纠缠。”
徐玉川见这位军爷虽然太过霸道，但是拳脚却十分干练。然而挡着让着不禁心中来气，他想绝不能丢师傅的脸面，但是他又想“诱敌深入”，多玩几招。等他“一扑、一剪、一掀”过后，再来个后发制人。二三十个回合之后，徐玉川见时机已到便开始反攻。他抖擞精神，踹、拐、点、蹬、圈、错、展、钩招招逼人。二人拳来脚往。呼呼生风。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由于鲁剑开始用力太猛，此刻渐渐气喘吁吁。忽然徐玉川使出绝招戳脚，旋转连环步、鸳鸯腿，踢得鲁剑步步后退。
此时，台上孙玉娥开始为鲁剑担心。她问丈夫说：“这个外乡人使的是何路拳法如此厉害？”鲁璠说：“这外乡人城府很深，打拳颇有章法，他使的是戳脚。这是一种以腿法为主的拳脚，相传起源于宋代。其步法有玉环步、转趾步、倒插步、穿林步、旋转步、麒麟步，主要手法有劈、挑、架、拍、穿、剪、搂、缠。戳脚套路还分为文武两类。武趟子全名为九转连环鸳鸯腿，共有九种变化方式，是戳脚的本源；文趟子是在武趟子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另一种套路，其架势紧凑，灵活多变。传统套路分为八根、四趟……”正说间，忽然孙玉娥“哎哟”一声惊叫，原来鲁剑险些被徐玉川一脚踢倒。
只见鲁剑脸上汗水淋漓，牙关紧咬，两眼直盯着对方的两条腿，只是招架，无力反攻。徐玉川虽然占据上风，但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鲁剑，丝毫不敢马虎。二人都在极力寻找对方的破绽，伺机制伏对方。
鲁璠对孙玉娥说：“二弟用地趟拳就好了。此时鲁剑也真的想到了地趟拳，只见他一个黑驴打滚，就地一倒，从下向上袭击对手。鲁剑个子矮小，地上灵活，兔滚鹰翻，鹊起鹤落：猴子掰桩，将拿手的绝活都使了出来。转眼间徐玉川又转为被动，被鲁剑踢得连连后退。
白牡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替师哥捏了一把冷汗。
白建业一通鼓后，但见徐玉川后退两步，忽然变为鹰爪拳，一个雄鹰展翅，抓、打、掐、拿、翻、蹦、勾、搂飞快出招。鲁剑猛地一惊，还未来得及变招，已被徐玉川抓住了左手。鲁剑起脚解围，徐玉川又抓住了他的腿，腰部一使劲，居然把鲁剑双手举在空中。徐玉川一边旋转身子一边想，要不要将他摔于地上？忽然他见师傅连连摇头。徐玉川霎时顿悟，随手轻轻往空中一抛，鲁剑轻功极好，在空中一个前空翻，双脚便稳稳落地。随即他一个跟步，主动倒地，用脚横铲徐玉川左腿，徐玉川假装躲闪不及，“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周围立刻响起掌声。
常言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演武厅上鲁璠知道是鲁剑输了。他看鲁剑高兴地在场内手舞足蹈，便很不高兴地对鲁贵说：“你让那师徒三人到大堂见我。”说着便招呼夫人一同回衙。不料走下台后，孙玉娥却远远站在那里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原来玉娥从外乡人“雄鹰展翅”的动作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脸颊蓦然绯红，芳心不由得一阵扑扑乱跳。她在心中默默念叨：“徐玉川，他，他是玉川！”
原来孙玉娥的父亲系肃州总兵，徐玉川的父亲徐忠是总兵的侍卫。十几年前在青海作战时，徐忠为救总兵奋勇拒敌，不幸被敌人乱箭射死。总兵感恩不尽，派人将徐玉川母子接进了总兵府，让徐玉川与小女玉娥一同习武读书。徐玉川当时年方六岁，而玉娥已经十岁，然徐玉川天生膀大身高，膂力过人。八年过后，徐玉川个头早已超过玉娥，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玉娥已经成熟，早对徐玉川萌动春心。虽然她与徐玉川的父亲当年是兄妹相称，但她不许徐玉川叫她姑姑，而让叫她姐姐。徐玉川生性憨直，尚不明白女孩的心事，便傻头傻脑地就天天叫玉娥姐姐。两小无猜的举动慢慢超过了姐弟关系。不料却被总兵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想我的千金闺女，怎能下嫁仆人的孩子？于是常常找借口训斥徐玉川的母亲，并限制闺女与徐玉川玩耍。
徐玉川的母亲是个性格倔强的女性，她明白了总兵夫人的心思后，便毅然带着徐玉川回了原籍狄道。两个孩子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临走时两人难舍难分，哭作一团。徐玉川的母亲领着儿子拜别总兵夫妇，并逼儿子当着老人们的面向玉娥姑姑再见。徐玉川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便很不情愿地对玉娥行跪拜礼，并流泪涟涟地说：“姑姑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