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璠斗赢了勒尔谨等一群贪官，不但保住了爵位，而且又升了官，心中好不欢喜。加之前年玉娥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未正式庆贺。近日，土司大获全胜，好事连绵，他要在土司会馆大摆宴席，一并庆贺。新任总督李侍尧并新来官员齐来参加，场面十分热闹。李侍尧等官员退席后，亲朋好友便频频向鲁璠敬酒祝贺，他来者不拒，左一杯右一杯，得意洋洋，喝了不少，不觉酩酊大醉。
且说孙玉娥坐在后堂，满腔沉闷，并不高兴。她似乎在思考什么。鲁璠走过去说：“夫——人，夫人，你——在——想什么？”
孙玉娥也喝了点酒，便借着酒劲，一字一句地正色说：“反贪结束，一些人人头落地，一些人弹冠相庆，就你得意洋洋，忘乎所以，你觉得就你功劳大？你也不想想，没有人家在暗中帮助，你能如愿以偿？这对他公平吗？”
鲁璠说：“你说的‘人家’是何人？”孙玉娥拉住他的手腕说：“你随我来。”
二人来到卧室，玉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早先官府的通缉令说：“我说的就是他。”鲁璠抬眼一看说：“这——不是——你兄弟徐玉川的头像么，你说我们对他——何以不——公平？”
孙玉娥嘿嘿冷笑一声说：“你别装糊涂，要不是人家多次用飞镖提示、保护你，你们岂能找到杨玉环？反贪又何以这么顺利，这么彻底？若非他打落了孙老八，你岂能安然无恙？要不是他捉来鲁二愣，你的家仇又何以得报？而你却自私自利，为了个人利益，挑起战争，将白牡丹出卖给色狼勒尔谨，致使我的干女儿跳城自杀，也害得徐玉川终身无妻。追根寻源，罪魁祸首是你鲁土司，并非勒尔谨！”
鲁璠一听，吓得酒也醒了一半。他一把扪住了夫人之口，半天他才说：“夫人，你说得对，我自私，我不该出卖白牡丹，但是我原想让徐玉川快些造反，我就有立功的机会，根本没想到白牡丹性子那么刚烈，竟会跳城自杀。此事我对不起徐玉川，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说起来徐玉川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他顶天立地，心胸宽阔，连阿桂都从心里为他叹息。现在桂中堂奏明朝廷，说徐玉川已死，这样他不就永远安全了嘛？”孙玉娥说：“光安全有何用，他何日才有出头露面之日，堂堂正正做个男子汉？”
正说着，窗外忽地又飞进一只带纸的镖来，正打在鲁璠面前的衣架上。鲁璠拔起一看，只见上写：“贪官人头落地，你却升官发财，若还不忘故人，请明晨到五泉山东林中一晤。”署名“老相识”。
孙玉娥一看字条吃惊不小，她很想再见一见他，却义不敢让丈夫去五泉山冒险。鲁璠心想，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我对不起徐玉川，就听他发落好了，于是他坚持要去。
第二天清晨，鲁璠身着便装，腰系九节鞭，挎上宝刀，要单人独马去会“老相识”。孙玉娥怕丈夫有闪失，叫上周鲁达、鲁贵，三人暗中悄悄跟随。
鲁璠骑马绕城，向五泉山下而来。深秋的早晨，颇有点寒意，五泉山的杨柳树、白桦树，叶子金黄。在一夜秋风的吹拂下，厚厚的落叶给大地铺上了金色的地毯。
鲁璠来到东龙口小树林中，看到一颗柳树上拴着一匹大黑马，却不见人。他把白马拴在另一颗柳树上，向树林深处走去。孙玉娥等三人也悄悄隐在树后。
鲁璠举目四望，不见老相识的人影，却见总督府的哑巴花匠正在拔草喂马。他东张西望，想扯起嗓子喊徐玉川，又觉不妥。他忽然想起了曲武的名字，便低声喊：“曲——武——你在哪儿？”忽听身后有人说：“曲武也随徐玉川一齐死了，这儿只有苏武，他要永远留在世上。”
鲁璠回头一看，不禁满腹狐疑，原来是陕甘总督衙门的哑巴花匠站在他的身后答话。他疑惑不解地说：“你不是哑巴吗，怎会说话？”只听哑巴大笑一声说：“哑巴原本会说话，是官府压迫不让他说话，他才变成了哑巴。要不是怕阿桂受牵连，哑巴早就开口说话了。一个冒功欺君之罪，照样能让一些人狗头落地。好了，现在雾散天晴了，也该是哑巴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说着只见他几下子摘去了头套，撕去了“胡子”。鲁璠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不由自主叫出声来：“你是徐玉川？你是人还是鬼？”
徐玉川“嘘”的一声止住了他，然后嘿嘿一笑说：“土司大人，你想要我成鬼，还是成人？”鲁璠说：“我当然要你成人。我的夫人听说你死了，为你流了不少眼泪。后来从飞镖的笔迹上，我相信你未死，但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变成了花匠，而且就在我们的眼皮之下。你装得可真像呀。”徐玉川说：“对，徐玉川、曲武、苏武（哑巴）都是一个人。这叫三心合一心，黄土变成金。那天你单刀赴会，我用花刀提示你凶多吉少，不料你还算得一条好汉，关键时候并不气馁，而且在贪官面前一身正气。自那以后，我才开始敬重你，才为你送去了仇人鲁二愣！”鲁璠说：“你两次保护了夫人和我的性命，大恩大德永不相忘。那天中街子上若非你出手相助，孙老八焉能俯首就擒，所以连桂中堂也暗自佩服你的光明磊落与大智大勇。不过你究竟是怎样死里逃生的？至今还是个谜！”“谜”，徐玉川叹了一口气说：“那天一败涂地，我对不起众位弟兄，自己侥幸死里逃生，也得感谢土司大人网开一面之恩。”接着徐玉川讲了他逃脱的经过。
原来那天徐玉川冲出重围后，在韩家河又遭遇了青海兵的包围。就在他们杀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马三保在徐玉川的坐骑屁股上抽了一鞭，高喊让他快跑。然后马三保让身边两个兄弟三人并马而立，同时高举双手形成一堵人墙。青海兵箭如飞蝗，可怜马三保三人浑身带箭，英勇就义。趁此机会，徐玉川拼死杀出重围，翻过七道子梁欲向狄道方向逃跑。不料由于韩豹带路，青海兵很快追赶上来。徐玉川突然心生一计，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穿在一位死难兄弟身上，将死尸搭上马背，将大刀挂于马鞍鞒上，然后打马飞奔。谁知那马无人驾驭，又因疲惫不堪，不幸掉入洮河。
韩豹见徐玉川掉入洮河，心中高兴，便沿河追踪，找到了徐玉川的大刀。不远处一具死尸被水冲得面目全非，但衣服是徐玉川的。为了立功，他深信徐玉川已死，便割了首级前去请功。勒尔谨当然十分高兴，阿桂难辨真假，也就顺水推舟地向皇帝报了“匪首徐玉川已死，反贼全军覆灭”的大捷。
徐玉川在密草丛中躺了一天，慢慢苏醒过来，摘了几个杏子充饥。伤心之余，他趁黑夜又潜入了莲花山。见莲花山已被韩豹烧得惨不忍睹，便到师傅白建业坟上痛哭一场，后改名苏武悄悄隐蔽起来。
一天他在泉边喝水，见自己胡子眉毛连在一起，满脸土色，连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于是他突然想出了一条绝妙的计策，就悄悄潜回兰州，到“万家灯火”酒店找到了苏掌柜，再由苏掌柜通过曹禄，介绍他进了总督府，当了“哑巴”花匠。
鲁璠听了徐玉川的讲述，不由地说：“你真不愧为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但是我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关于白牡丹之死，我……”
未等鲁璠说完，徐玉川举手止住说：“人已死了，再说无用。老实说，这半年来，我杀你的机会很多。但是看在你尚能跟贪官作斗争的份上，也为了不使姑姑受罪，我早已放过你了。再说昨晚听了你的忏悔，加之我妻已不能复活，今后此事不提也罢。你单刀赴会的时候，我本想帮你杀了勒尔谨与众狗官，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但这样一来，我成了刺客，勒尔谨之流倒成了受害者。我暗中帮阿桂破案，就是想用钦差大臣之手名正言顺地收拾贪官，让他们臭名远扬，永不翻身。”鲁璠说：“你考虑得倒还深远。”
徐玉川微微一笑说：“现在反贼就站在你面前，今日特来向你投案。你抓了我，还可官升一级。”
“投案？义士休再说笑了，你替天行道，为民求生，为亲人报仇，为朋友行侠，真乃忠孝仁义之士。鲁某虽为朝廷尽忠，亦为保住自家爵位，相形之下，你才是英雄豪杰，鲁某难及万一。再说，皇帝知道徐玉川已死，我再送上一个徐玉川，别说自取其罪，就连阿桂大人也难逃欺君之罪。我领罪名，罪不致死，而桂中堂欺君之罪可就大了。你想想看，你能忍心让一个忠臣、清官遭诛吗？”
徐玉川哈哈一笑说：“开个玩笑，桂中堂确系好人，他完成了我未完成的事业。勒尔谨、王亶望、王廷赞一干贪官全都斩首，我谢他还来不及，怎能害他！”鲁璠说：“这才是大丈夫所见。不过，现在你举目无亲，如何谋生？如不嫌弃，敢请义士屈驾到土司衙门共事，也让你姑姑天天高兴，你以为如何？”
徐玉川笑日：“在反对贪官中，你我虽然目标一致，但你乃世袭土司，我乃草民百姓，你我实非同道中人。近几年我也搞明白了，大清气势尚盛，想推翻它，实不可能。加上有你等千万个忠心耿耿的保皇者存在，农民起义谈何容易。两三千弟兄因我丧生，我愧对他们。时下徐玉川已死，但苏武尚在，虽然甘肃的贪官已除，可全国的贪官还多如蚂蚁。今后我将云游天下，独来独往，靠自身本事，专诛各地贪官，为天下百姓出口恶气。”说着徐玉川露出了一脸忧国忧民，任重而道远的沉重神态。
“这对你不公平，你应在甘肃做官，我保举你为骑兵副将，何徐玉川哈哈一笑说：“总兵大人说笑了，我这张脸谁人不识？难道你想落个包庇朝廷钦犯之罪，顺便搬倒阿桂，还是让我永远当哑巴老头，不能光明正大做人？再说了，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你说了，你反贪官只是为保爵位，而我反贪官全是为了老百姓。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今天叫你来足向你临别敬言：你官当大了，莫忘黎民，莫坏良心，如若你也学王亶望、勒尔谨的行为，我还会回甘肃找你算账。”沉寂了一下，徐玉川又说：“今后你一定要善待我姑姑，她是个有胆有识的巾帼英雄，是你的有力助手！鏖战中她敢上华林山劝降，足见其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鲁璠望着徐玉川坚毅而善良的面孔说：“我谨记你的金玉良言，一定善待夫人。看来我们是有缘无分呀！你临走我也向你赠两样东西。”说着鲁璠拿出了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并牵过自己的白龙马说：“昔日此马伤了你的坐骑，今后你行侠江湖，一定离不了宝马良驹。”徐玉川接过马缰，上下打量，心中高兴，他将银票又送回鲁璠手中说：“银子我腰里有，勒总督府中到处有银子，平时少个几百两他也搞不清楚。但是宝马难得，今后正用得着，我收下作为纪念。我原来的大青马已经战死了，此马是苏掌柜送我的家用马匹，你骑回去，请你代交给苏掌柜吧，他也很不容易，而你家有的是宝马良驹。”说完徐玉川接过马缰，毅然决然地说：“总兵大人，咱们后会有期！请向姑姑问好……”话未说完，热泪已出。
徐玉川毅然跃身上了马背，并且在拨转马头的瞬间，顺手摔出一镖，直扎在身后不远的一棵大树上。吓得躲在树后的周鲁达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想这徐玉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察觉到树后有人，真是名不虚传。他见镖上带纸，便拔下镖，展开纸，只见上写：“再见了姑姑，请保重玉体，我会永远想念你！”
躲在另一棵树后的孙玉娥抓过纸柬一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种和亲人永远分别的揪心之痛直涌心头。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树林，大喊：“徐玉川！等一等，你等一等呀！”可白龙马飞也似地跑出了小树林。徐玉川虽然听到了姑姑哽咽的呼喊声，但他却不敢回首顾盼，他怕姑姑的眼泪会动摇他的意志。他只能忍着泪水，扬鞭而去。
孙玉娥突然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鲁璠、鲁贵、周鲁达急忙上前扶住夫人，只见玉娥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已经泣不成声。
旭日射出了万道金光，染红了山河大地。皋兰山下亲人哽咽，黄河之滨秋风瑟瑟，徐玉川迎着金色的朝阳，扬鞭催马驰向东方。去拥抱崭新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