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录
南烬纪闻大略
靖康元年丙午二月初二日，金人围京城。三月初三日，金人北去。十月十九日，金人元帅粘罕再围京城。二十五日，京城陷，金兵入城。粘罕营于外，遣人入城，求两宫幸虏营议和及割地事。二年正月十一日，粘罕又遣人请帝车驾诣军前议事。二月十一日，车驾出城幸虏营。十七日，车驾还宫。三月初三日，车驾再幸虏营。次早，帝见太上皇亦到营中。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不止。十六日，粘罕召太上与帝至帐下，传金主旨，令二帝赴燕京。十七日，粘罕以青衣易太上与帝所服，以常人女衣易郑太后朱皇后所服。十八日，二帝二后并北行。二十一日，次黄河岸。二十二日，至卫州。二十七日至白水镇。四月一日，过真定府。五月二十一日，至燕京，朝金主。
六月初二日，朱后薨，时年二十有六。十三日，至安肃军。六月末移居到云州。建炎二年三月，又移西污州。四年，又移五国城。郑太后崩于道中，年四十七岁。二帝居五国城凡五年。绍兴五年，又移居均州。六年，上皇崩，时年五十四岁。是年，移帝往源昌州。八年戊午，金人废伪齐刘豫，召帝于源昌州。十月，至燕京与故辽主耶律廷禧同拘管鸿翼府。后帝又移安养寺。绍兴十三年，赐帝宅于燕京北以居。十五年，徙帝于城东玉田观。十九年，金岐王完颜弑其主亶而自立。二十年，亮徙帝入城，囚于左廨院。二十三年，又移右廨院。绍兴三十一年春，帝崩，寿六十岁。
南烬纪闻录上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京师立春节。先一日，太史局造土牛陈于迎春殿，至是日，太常寺备乐迎而鞭碎之，此常仪也。是月初五日夜，守殿人闻殿中哭声甚哀，且闻击扑之声，移更乃止。洎明观之，勾芒神面有泪痕，土牛损坏，乃白有司，更为修补，以终其事。识者已知其非吉兆。初九日，边报金兵屯河朔，犹豫两持；太上皇遂出南薰门，幸南京。十九日，报金兵已分布河上，败河淮兵，梁师成弃城而走，兵遂渡河。二十日，兵至毛桃岗驻军，作大寨。居民奔入京城，老幼蹂躏于道间；有强壮劫掠外城，放火焚烧二十余家。二月初二日，金人围京城，攻诸门甚急。十一日，以聂昌为都太守提举司。虏遣使入城请和，乞以黄河为界。二十一日，金人兵退封丘寺，需索金银牛酒犒师，依契丹倍增岁币。朝廷许之。三月，金人退兵至壤州。
初九日，金人加封粘罕征讨大元帅，仍令从便宜行事，且降书曰：“今南伐之兵，已逾河济洛，直犯汴京；虽汤武之威，不复有过。甘词诱和，以俘其主，我之愿也。昔楚子国也，尚能兴灭陈蔡，我师威行电扫，如摧朽掠腐，乘势不取，必贻后悔。俟其复京，并力困之，此万世一时也。若彼议和以河为界，实所未闻。”天辅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元帅府施行。
十五日，粘罕遣使上书，请岁币金绘，及车辂卤簿仪式；又请移文河北诸郡，即日罢兵交割。二十一日，金人渡河，兵马北去。五月，少帝上书，请上皇归京。八月，粘罕大兵屯驻蓟郡，且遣使至，贺上皇还京，其实探伺也。九月十一日，粘罕又使人入京求和，仍索金绘以懈我师。朝廷大臣皆无智谋，专事苟且；于是上下苟安，不复以金兵为虑矣。
十一月十七日，河北报金帅粘罕下令大兵南行，已及河界。十九日，复围京城；二十五日，京城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两宫幸虏营面议和及割地等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兵入城，搬运书籍，并国子三省六部司式官制，天下户口，财赋图籍，及宗正谱牒。初九日，又遣人搬运法物车辂卤簿，太常乐器，及钟鼓刻漏，一应朝廷仪制，靡有孑遗。
十九日，京师大雪，深数尺。米价腾贵，斗米至三千钱，贫民饥饿，死者盈路。
金人又纵兵剽掠，攘夺富家。有一将在天津桥下扎甲士百余，人民过者，壮者剥脱而杀之，妇女美丽者留之。城中往往闭户，不复出入。时有柔福帝姬侍从三十余人将欲入城，贼使人叱止之，呼令出轿。帝姬泣曰：“我贵家子，天子为我兄，安可出见金兵？”促左右急行。贼怒，使人拽止之；又使人拖出，使前徒行。贼将笑曰：“美妇人也！”问曰：“汝有夫乎？”帝姬泣不能答。良久，曰：“今两国已和，汝等安得无礼！”其人曰：“我兄为北国大臣，富贵无比。若能为其妻，不异汝南朝富贵也。”言毕，复顾谓帝姬曰：“吾有香缨一枚，可以代兄为定物。”遂取怀中真珠香囊，手持以献。帝姬不肯受。其人执帝姬手令受之，乃笑而退。二十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国王有令：于京中选择十八以下女子出城；父母号呼，声动天地。其女子皆为金人所淫污，留而不出。
靖康二年正月一日，金人入城朝贺，不行礼。初九日，金主下令粘罕曰：“比闻已破汴邑，所献物色不堪，可速择异姓立为主，以慰民望。吾素居北国，南地非我所便；宋家二帝，可令来朝，事贵速行。”十一日，粘罕遣人入朝，请车驾军前议事。十三日，金人军前降指挥言：北国令契丹海滨侯耶律延禧，及西夏侯李智先，南宋皇帝等，并大元帅粘罕，及皇弟吴乞买，同上大金皇帝徽号，已命有司择日行礼，请皇帝诣营署名进奏。十四日，再遣人请车驾来日诣军前进表。十五日，车驾不出。粘罕遣人持上尊号表至，书臣侄南宋皇帝云云，于下请署御名。其尊号曰：辅美济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上观之，呜咽下泪。顷之，乃曰：“朕上失孝道，贻忧上皇；下失君道，罹祸万民。今幸两国和好，苟屈己以安社稷，朕复何辱。”金使持笔进请皇帝署名，乃去。
十七日，金人遣使入见，称北主有敕，宣示南皇帝并太上皇帝。帝令左右接书。使者曰：“北国皇帝，敕请皇帝自受。”上吁嗟，不得已而接之。书曰：北国金皇帝书付侄南朝宋皇帝：近者北辽无道，杀伐无止，朕既歼灭以宁人民，以开皇图，大有华夏。比缘奸臣童贯，蔡京诖误，以致祸乱，使劳我师，远至汴邑。今已救时吊伐，以遂和好，叔侄是叙，进币是行。汝可应令，保育天和，以抚万民；以河为界，万载一决；吾无伪言，汝其如之。天辅年月日。”其词泛滥，皆甘诱不实之语，不复备录。其使又口传北国主语曰：“皇帝起居南朝皇帝，今已结好为叔侄，不许一切生疑，仍可罢兵。”并将到真珠袍一领，是北国皇帝朝服，今献上皇帝，请收领。良久，请帝进谢表。帝曰：“今两国通和。可称书，不可称表。”使者曰：“北国皇帝本意废赵氏立异姓，我元帅诸贵人劝免，其事且止。陛下尚不从顺，其天兵不可已也。若北国皇帝一怒，其祸不测！大兵再至汴邑，不比去年。幸陛下照察之，不可以小屈而乱大谋。”帝叹息从其请。
二十一日，粘罕遣人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兵马远来，所议事理，业已两国通和，要得金一百二十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于是金人执开封府尹何栗，分厢拘括民户金银钗钏环钿等，纤悉无遗。如有藏匿不赍出者，动辄杀害。二十三日，金人遣人持金主书来曰：“今两国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帅府请南朝皇帝至军前面议，可否申奏。”二十九日，粘罕遣使请车驾出城。且又赍到金主书曰：“今已破汴京，二主不可复君，宜于族中别立一人以为宋国主，但称宋王。封太上为天水郡王，少帝为天水郡公，于东宫外筑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府请宋王到军前，共议申奏。”使者曰：“相国元帅屡屡请陛下出城同共议事，陛下不肯出。故发北国皇帝手诏来示，陛下之意何如？”帝曰：“卿且退，容商议。”使者曰：“事急矣！从则福，逆则祸。陛下为臣下所误，以至于此；尚复取臣下之言，恐祸在不测。况北国皇帝宽慈，不比南朝人反覆无状。”顷之，使者辞色俱厉，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下左都统军郎游利，将骑兵七百余至内门，称有两国利害，要见国王。左右入奏，帝登门。郎游利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王，前日已曾差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相报。使元帅无可申奏。今特令我来见国王，其事若何？两日不见求意，祸且不测矣！缘昨已有盟在前，不欲造次；先此上闻，伏乞留意。”帝曰：“已降指挥，今月十一日，出城见元帅；可报知，所有事候面见元帅说及。你且退。”郎游利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帅处不来商议求请也。”复白帝曰：“吾众人马七百余人，欲得少犒；每人要得金一两，望下给之。”时左藏库金帛已竭，乃于宫中索得金钗钏钿等共八百两与之，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幸金营。百姓数万阻厄车驾，号泣不容行。帝亦泣下。范琼按剑叱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己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即返矣。若不许车驾出城，恐汝等亦无生理。”百姓大怒，争投瓦砾以击之。琼手杀数人，车驾遂出城。至军门，军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帅寝未起，可俟于此。”移时，有小黄头奴至曰：“元帅请国王。”引帝徒行至庭下，粘罕下阶执帝手曰：“臣远国酋长，不知中国体仪。”乃揖帝升阶左右坐，帝西向，粘罕东向，移时不语。左右各执利刃大刀。所侍帝者，唯应王福，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取金主所降诏旨别立贤君者示帝，帝不语。粘罕使左右问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顾何事不可。”粘罕复使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朝暮候北国皇帝圣旨。”乃令介人引帝就幕。俄有人进酒馔，帝不食。移时，帝谓左右曰：“可白元帅，令我归矣。所议事既从，他无余策。”左右复帝曰：“元帅造表，请皇帝同发，来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复进饮食。有伶人作乐，帝吁嗟不能食。左右再三劝慰，帝但涕泣不言而已。时夜更阑寒甚，帷幕风急，不能安，倚案凭坐以待旦。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请国王同元帅发表。”介人引至帐下，旋次升阶，惟有一案设香烛。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其词云：“臣侄南宋国王赵某今蒙叔北国皇帝圣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别选宗中贤君，敢不遵从。其次居止及别择贤族，未敢造次，先此表闻。候允日别具申奏。”书后复如前署帝御名。封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白马前去讫。方命左右设椅，粘罕南向，帝东向。
少顷，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起身；紫衣人望帐下马，升阶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后弟也，传宣至此，催促陛下议论事。”帝唯唯。复令进酒，时天气甚寒，帝连饮二杯。紫衣人曰：“陛下且宜止此，晚间，面奉北国皇帝指挥事，与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归幕。帝回视粘罕与紫衣者，尚同坐复饮。帝归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绿衣者语帝曰：“臣河北人，为金兵所据；本是陛下赤子，今令监视陛下。陛下今人虎穴，无由出矣。若能屈节于早来紫衣人，庶几有少更改。不然，无路归国矣！”语讫，回顾而去。良久再来，手持羊肉一块，进曰：“陛下可啖此以御寒。”帝不能食，却之。因问绿衣人：“汝何姓名？今为金国何官？”对曰：“臣姓赵名保安，今为相国亲吏。缘臣有二妹，皆有姿色，为粘罕宠嬖，故命为亲从，以伺察陛下。”帝又问曰：“早来紫衣者何人？”答曰：“此北国皇帝之后弟也。姓野耶葛名波。”问为何官？曰：“今为十七军都统，位粘罕之上。今暂来此，要在东京选择后宫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四日便北去也。”天明，有毼衣者十余人列侍帝之左右，语言不可辨。俄闻报曰：统军来相见。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也。帝与之接坐，言不可晓，帝惟加礼，告以周旋。少不回颜色，顾左右指瓶中物，左右以酒进，紫衣者举大杯连饮四五盏，帝亦举一二杯；酒退顾左右谓帝曰：“兀移太多。”左右解之曰：“兀移太多，安心也。”盖兀移者安也。太多者心也。揖而退去。
是月十三，十四，十五，帝在幕中，粘罕使人守御，且称候北国皇帝回命到日，方可归。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帐下，升阶东坐。俄有吏持文书案牍示粘罕，阶下刀斧手族拥一紫衣贵人，帝视之，乃宗正士祝也。粘罕使人谓士祝曰：“今命汝入城，说与南朝宰相，现于族中选一人有才望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明申奏，准备金国皇帝圣旨到来，别立贤君。”语讫，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人至阶下，粘罕谓使人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可作宫室者，欲于其中作二王宫，速置与！”言讫挥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事一一从命，容某入城视太上安否？使尽子道。”粘罕首肯，促左右进酒，帐下有伶人作乐，唱言奉粘罕为伊尹太公。粘罕不喜，曰：“伊尹太公，古圣人也，我安敢冀其万一。”因语帝曰：“这几个乐人是大宋人，今日煞好公事。”又笑谓帝曰：“来日教陛下入城安抚上皇，数日间，北国皇帝诏到，再来请陛下到军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归幕。坐久，有人传粘罕语曰：来日可送归京，不必更来帐下也。十七日早有绿衣者来谓帝曰：“元帅有命，令陛下还宫。”良久进食，食毕，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前，遥见禁卫列于外，车驾遂人城。
十八日至二十一日，大雨雹。城中金人剽掠尤甚，小民号泣，夜以继日。金人又引火焚烧戴楼门。二十二日，粘罕遣人入城，白帝曰：“前日所言择贤择地二事，可速计置，一二日间北国皇帝有文字到，便要用心。”时众议皆推康王，乃以康王及欲将南安寺为宫，往白粘罕。二十六日金人复来言：明日文字到军前，请国王见元帅。二十七日，帝往撷芳园见太上太后，奏曰：“臣不孝不道，上贻君父之忧，下罹百姓之毒，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兵见逼，欲别择贤以为君，若以弟康王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时韦妃侍侧，即康王之母也，言曰：“二宫许以康王为继，则中兴可俟；然外镇须假主盟，陛下可作诏书，召四方兵赴京师。金人狡计最多，必不止择贤，于祸有不可胜言者。二宫必不肯容于京师，惟陛下计之！”二十八日，帝与太上同早膳，粘罕遣人馈太上酒十瓶，言北国皇帝所赐。三月二日，粘罕遣人持书，一诣太上前，一诣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请车驾诣军前听候指挥。”至日中，又遣人促二帝诣军前议事；至晚遣人不绝。又云：若太上皇不出城，不妨先遣皇帝至军前。
初三日，车驾出幸虏营，至帐下，粘罕坐而言曰：“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以为主。”遣人持诣书出，帝遥远不能辨。即使人拥帝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露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不得食，帝涕泣而已。先是帝将出幸也，书“便可即真来救父母”八字，押于衣领，付宰相何栗，以诏康王兴兵图恢复。且在路中传旨诏开封府曰：“赵氏盖子可为检讨。”其意指延寿宫盖太后也。是日，帝在室中；至暮，有一番奴持食一盘，酒一瓶；置帝前曰：“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复顾矣。”番奴曰：“无忧，父母旦夕与汝相见矣！”其夜无床褥可寝，室中惟木凳二条而已。窗外数闻兵甲声；时天气尚寒，帝达旦不能寐。天明，有人呼帝出，曰：“太上至矣。”帝视之，见戎衣者引太上由旁门小路而去。帝欲前问，左右止之，哀哭不胜。初四日至十五日间，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日夜不止。太上与帝各居一室，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惟郑太后朱皇后相从。其他王妃帝姬各为金国诸将掳去，京师百姓号泣，七日不止。
十六日，粘罕坐帐下，使人掖二帝到庭下，传金主诏曰：“汝父子不道，上负祖宗，下负民物；恣为奢侈，忌公徇私；以至结衅外国，祸延内洲，天人俱弃；不可复居民上，宜择异姓以代宋后。令元帅府责问开封府吏以保明策立，仍令赵某父子前来燕京，仰元帅府发遣前来。”帝与太上相对涕泣不能言。粘罕曰：“所择康王，今在何处？”帝曰：“不知也。”粘罕谓左右曰：“急持书着开封府索康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