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4月25日。
傍晚，汉口江海关的巨钟悠悠地敲响了六下，夕阳西沉，江面上闪金烁银，一片辉煌。
这是一条完全欧化的大马路，江边巨石垒起的高楼，像一只只巨大的怪兽，匍匐在江畔，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长江，江岸上新栽的梧桐树已经吐出了一片翠绿，滔滔的长江迤逦而来，在这里江面逐渐开阔，江水也变得温和轻柔，只有那些退去炮衣在江面上游弋的军舰，在提醒着你：战争离这儿并不遥远……
江海关前，一个30来岁的男子正缓缓地沿着江堤走着，他身材适中，浓眉大眼，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英国花呢西服。听着钟声，他从表袋里掏出一只镀金怀表对了下表，然后又将表放入表袋。他眼皮跳了一下，小心地侧转身子，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靠在江堤上，眼睛望着前方，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他叫顾顺章，中共地下党中央政治局的候补委员、中央特别委员会三人成员之一，中央特科的负责人。
顾顺章是在3月31日深夜离开上海到汉口的。此行的目的是护送中央政治局委员张国焘、中共中央委员陈昌浩经汉口前往鄂豫皖苏区的。
1930年9月24日至28日，中共中央在上海一幢临时租来的花园洋房里，秘密召开了六届三中全会。当时革命的形势确实不错，不过三年的时间中国共产党已经从国民党蒋介石的残酷打击下恢复了过来，党员已达12万人，尤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已扩展到全国的11个省三百多个县，5000万人口，武装起来的红军也已经达到了10万人。为了加强对红色苏区的领导，三中全会通过决议在赣、湘、闽中央苏区设立中央局，同时在其他苏区设立中央分局，首先指派政治局委员关向应前往中央苏区成立苏区中央局。由于交通线发生了故障，关向应此行未获成功。10月29日，上海地下党中央通过中央特科设在慕尔鸣路安吉里的电台，电告毛泽东、朱德，指示由在苏区的同志先行成立苏区中央局，由毛泽东代理书记，同时又改项英前往中央苏区。小个子的项英先化装成工人，后又扮作农民，在路上跑了近一个月，终于抵达中央苏区，1月17日中央局总算在宁都县的黄陂成立了。
1931年1月7日，中共中央又在上海定路修德坊6号中央特科机关召开了六届四中全会。
会后新组建的中央政治局决定委派张国焘、陈昌浩和担任中央宣传部长的沈泽民前往鄂豫皖苏区，成立中央分局和革命军事委员会，由张国焘任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沈泽民和他的妻子走陆路，从今苏六合一带直接潜入了金家寨；张国焘和陈昌浩走水路，护送他们一行的便是顾顺章。
本来像这样的事是用不着顾顺章亲自出马的。但是几个月以后，中央和长江局在武汉的秘密机关先后被国民党特务破获，苏立民、袁秉章、袁树人等几十人先后被国民党处决，武汉的地下党组织有全线崩溃的危险，周恩来派自己的得力助手顾顺章护送张国焘等去武汉，一方面是为了保卫张国焘一行的绝对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要顾顺章顺便将武汉的地下党组织重新建立起来。
3月31日晚上，顾顺章派他的助手杨福林将张国焘送到南京路上的新世界旅馆，他自己当天深夜便和陈莲坐搭夜车赶到了南京。第二天凌晨，张国焘扮成了一个商人，杨福林则扮作他的伙计，他们俩雇了辆车，由在车行里工作的特科同志护送，直驰杨树浦码头，上了在工部局由英国商人注册的祥泰木行的货轮。此刻陈昌浩也由特科同志护送，上了这一条货轮。这一条货轮，船董是英国人，但船长、水手中大多数是共产党员。这艘船直接受中央特委领导，只有中央要员往返上海和汉口时才启用，此刻总算派上了用场。差不多就在这艘满载木材的货轮驰离上海时，顾顺章和陈莲生已经快要到南京了。
顾顺章和陈莲生一到下关车站，顾不上休息又跳上了一艘由洪帮掌握的小火轮直驰汉口。当时由上海至重庆的长江水运码头是洪帮的天下，顾顺章与洪帮大龙头徐朗西有很深的交情，而徐朗西众多的门徒又在长江洞线的国民党稽查机构里担任特务，其中汉口市的稽查处副处长杨庆山也是与徐朗西关系密切的洪帮大爷。顾顺章一向善于利用青洪帮的关系，他相信坐洪帮的船比坐祥泰木行的货轮还要安全。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终抓住顾顺章的还是杨庆山。
4月4日晚，祥泰木行的货轮靠上了汉口码头，张国焘和陈昌浩提着简单的行李从货轮上下来走出码头，陈莲生手里拿了一张当天的报纸，已经站在码头迎候他们。等张国焘陈昌浩与陈莲生接上了关系，一直提心吊胆的杨福林总算长长地吐了口气，到船舱里喝酒去了。
陈莲生替张国焘、陈昌浩每人雇了一辆黄包车，一直跑到日租界一幢高级的花园洋房里，顾顺章已经在二楼摆好了一桌酒菜替他们接风。双方见面少不了一番寒喧，酒过三巡，顾顺章却不无忧虑地诉起苦头：
“你们到金家寨，原先准备由中央设在汉口的交通站护送，现在看来这个机关已不能用了……”
“这……”张国焘望着顾顺章那张布满愁容的脸，情不自禁地搁下了酒杯。
“那……你再送我们回上海？”心急口快的陈昌浩讲。
“这……事情还没有糟到这个地步。”顾顺章苦笑了一下，“我已决定让金家寨那边派得力的交通来接迎你们进去，你看如何？”
张国焘想了想回答说：“我没意见。这一回周恩来决定由你负责安排我们进金家塞，你看着办好了。”
“但是金家寨来的交通得三四天以后才能赶到……”
陈昌浩看了一下周围舒适的环境笑了：“那我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住上三四天。”
“唉！”顾顺章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想：到底是吃洋面包回来的书生，哪晓得搞地下工作最忌讳的是在陌生的地方停留。他心里这么想，但嘴里还是说得非常婉转：“这里是由我直接掌握的交通站，很少启用，原来住上十天八天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两天听说日本暗探有点疑心……”
“那……你看怎么办？”张国焘紧盯着顾顺章。
顾顺章避开张国焘的目光说：“我在汉口多少有点关系，我演魔术时在汉口收了几个徒弟，其中有些是汉口大名鼎鼎的阔佬，我看是否选上一家搬到哪里去住几天。”
“这恐怕不行。”张国焘说：“大革命时期我在汉口工作过，认识我的人很多，万一让人认出来……”
“我看一动不如一静。”陈昌浩还是对这幢洋房深感兴趣：“你们看，里面书房里还有不少书呢，到了金家寨恐怕就很少有时候看书了，我们还是在这里耐心等待吧！”
“那也好！”顾顺章伸直脖子灌了杯酒，总算下定了决心：“你们就在这里耐心等待，千万不能出去。我去布置一下，保证这三四天内不出问题。”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顾顺章兴冲冲地坐了辆汽车领着一个刚从鄂豫皖苏区赶来的交通来到张国焘、陈昌浩住的花园洋房，一进门，顾顺章便叫了起来：“金家寨的交通来了！”
顾顺章问：“你们看什么时候出发为好？”
张国焘笑了笑回答：“这还是由你来决定。”
顾顺章说：“那好，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走！”
“这么急？”陈昌浩捧着本书抬起头来。
“一切听从的安排。”张国焘瞪了陈昌浩一眼，算是定了下来。
“还是早定为好！”顾顺章存心捧了陈昌浩一句：“今后你需要点什么书我让交通给你带去。明天一早莲生会去汽车站安排的，你们在李家集下车，那边已派了一个特务队在李家集迎候你们。”
“这真太好了！”张国焘说。
“明天我就不来送你们了，祝你们顺风。”
8日一早，张国焘、陈昌浩在陈莲生的安排下由鄂豫皖苏区来的交通带领搭上了去麻城的汽车，下午顺利抵达李家集与特务队接上了头。他们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夜，次日进入了苏区。他们顾不上休息又走了一天，总算遇到鄂豫皖苏区的第一位基层机构的领导人——中共高桥区委书记兼区苏维埃政府主席李先念。身材肥胖的张国焘脚底满是血泡，再也走不动了，憨厚的李先念让手下的赤卫队员搭了一顶在轿，由八个人抬着，一直把张国焘抬到了金家寨……
但是张国焘和陈昌浩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顾顺章却在汉口醉倒在温柔乡里！
一连忙了几天，总算将张国焘、陈昌浩平安送走了，顾顺章却搬进了大智门车站附近法租界内的德明饭店里。白天他化名化广奇在新世界游艺场演魔术，晚上便与汉口最有名的交际花白小姐鬼混，一住就是半个月……
“顾老板……”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人走上前来。他身着长衫，一副上等人家仆人的打扮，显得十分干练。他便是陈莲生。
“哦，是莲生……”顾顺章又看了下四周，迎上前去。
“我已经到码头上打听过了，祥泰公司的货轮明天一早开船。”
“唉，明天，明天……明天是礼拜天。”。顾顺章望了望波澜起伏的江面说：“能不能让他们再停上一天？”顾顺章想着白小姐丰腴白嫩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同他们说的，可船老大讲明天一定要走了。”
“那……是不是不要坐他们的船？”
“这两天风声很紧，”陈莲生跨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听稽查处的朋友讲，汉口市党部马上又要改组了，南京方面派了不少人过来。我看还是走吧……”
“那……好吧！明天一早就走，你……在老地方等我。”
对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驻汉口的特派员蔡孟坚来说，这一段日子真可谓春风得意，吉星高照。
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年仅23岁、当时在蒋介石第九军司令部担任联络参谋的蔡孟坚，奉派到由冯玉祥、阎锡山盘踞的北平活动，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北平潜入许昌，通过于佑任的关系，竟在冯玉祥的部下任应岐手中窃得了一本刚刚签发的密电本，于是迅速离开任部，化装成英美烟草公司老板派往许昌收购烟叶的高级职员，坐牛车突破了两军对峙的封锁线，安然抵达马牧集，将密电本亲手交给了蒋介石，立了奇功。蒋介石利用这密电本得心应手地调遣军队，使处于劣热的蒋军反败为胜。蒋、冯、阎大战快要结束时，蒋介石在前线一棵如冠的大树底下召见了蔡孟坚，对他倍加赞赏，同时派他即往南京，见国民党中央党部的秘书长陈立夫……
蔡孟坚风尘仆仆跑到南京，陈立夫立刻接见了他，对他深加慰勉，同时委派他担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驻汉口的特派员。这对一个毫无政治背景的中下级军官来讲是史无前例的。
蔡孟坚来到武汉，两眼一抹黑，手下连一个得力的干部也没有。武汉地处九省通衢，是国民党剿共的后方，当时是武汉行营主任的何成浚上将，正被共产党频繁的“飞行集会”等活动搅得焦头烂额，一见蔡孟坚倒是十分器重，便由他出面约见了正好在武汉的洪帮大龙头徐朗西，由徐朗西指派了汉口的洪帮大爷杨庆山等二十余人，成为蔡孟坚任处长的侦缉处第一批人马。
蔡孟坚走马上任，为蒋介石真可谓披肝沥胆。他曾化装成渔夫，潜入洪湖地区，亲眼看到过贺龙，这在国民党高级特务中是绝无仅有的。1930年11月，蒋介石在庐山召开了所谓“剿匪”会议，会后准备到汉口巡视。何成浚大肆铺张，准备假座汉口总商会，召开千人大会，为蒋介石捧场。这一计划被中共地下党长江局获悉，通过内线秘密取得了出席会议的证件近200张，准备剌杀蒋介石。就在蒋介石下山前两天，蔡孟坚捕获了长江局的秘书夏华，经过严刑拷打，夏华叛变，供出了这一计划。蔡孟坚大惊失色，一方面面呈何成浚，一方面又通过调查科的秘密电台密告陈立夫和调查科科长徐恩曾。陈立夫即令徐恩曾和蔡孟坚同赴庐山，蒋介石立刻召见了他们，当场手书一纸命令，任命蔡孟坚为少将参议，并发给奖金一万元。此刻，后来成为军统特务头子的戴笠还挂着中校级军官的头衔在苦苦奋斗……
也就在这一次大搜捕中，蔡孟坚捕获了中共汉口地下党的几十处机关，抓获了中共长江局秘书长苏立民、中共中央组织部干事袁树人、中共湖北省军委书记袁秉章等近百人。苏立民等坚贞不屈，不久即被枪决；长江局负责人，尤崇新叛变。蔡孟坚根据叛徒宋惠和的建议，让叛变自首的共产党变节分子到共产党活动比较频繁的几个区域站在马路上指认。由于当时的地下党活动区域比较狭窄，这个方法颇为奏效，于是尤崇新也乔装改扮被派上了大街，没料到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蔡孟坚恼羞成怒，准备将尤崇新从街上撤回，重新关入监狱。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尤崇新匆匆跑来，说他发现了重要线索：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特委负责人顾顺章可能就在汉口……
“顾顺章？”蔡孟坚倒吸了一口冷气。对于顾顺章，蔡孟坚了解得非常清楚，与周恩来、向忠发、李立三齐名，号称中共的“四大健将”。他原来是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工人，1924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25年在“五卅”运动中崭露头角，然后被送到苏俄，表面上是在东方大学读书，实际上是在“格柏乌”受特务训练，成为特务活动的一大行家。他双手都能使枪，擅长于化装，还掌握了缩身等功夫。1927年他回到上海参加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担任工人纠察队总队长。1927年底，共产党首脑机关陆续搬到上海，顾顺章负责中共首脑机关的保卫工作，几年来他一直在上海活动，足迹好像还没有离开过上海……
他冷冷地望了尤崇新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顾顺章？你看见他了？”
“没有……”尤崇新抹了抹脑门上沁出的汗水，颇有点紧张。
“那你怎么晓得顾顺章会在汉口？”蔡孟坚靠在椅子上，顺手去拧亮了桌上的台灯。
“我在汉口新市场门口看到了化广奇魔术师在游艺场登台演出的广告。”
“化广奇魔术师？”蔡孟坚一脸困惑。
“是的，化广奇是顾顺章的艺名。‘清党’前我在上海，曾在顾顺章手下干过。这个人喜欢玩魔术，还在卡德路上开设过一个魔术用品商店，他自己也常常用化广奇的名字上台演出。我……我问过游艺场的老板了，说化广奇昨天晚上还演出过一场，今天，今天……”尤崇新结结巴巴地说。
“好，好！”蔡孟坚兴奋得跳了起来：“你马上到新市场一带去活动，我派叶明亮、周执中等几个弟兄紧盯着你。如果你看到顾顺章，立即呼喊，千万不能让他跑了。”他走到尤崇新身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尤先生，如果你抓到了顾顺章，那就为政府立了一个大功！我面呈何主任，给你一笔钱，送你到日本去留学。”
“谢谢蔡处长。”尤崇新深深地朝蔡孟坚鞠了个躬，又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匆匆地走了……
天色渐渐地昏暗了，偌大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静寂无声，只听到立地座钟的指针在铿锵铿锵地跳动着。蔡孟坚望了望窗外，凝了个神，走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要通了侦缉队，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又立即将电话挂断，他转身坐到沙发上，拉开抽屉，在“匪情通报”里翻了许久，寻出一张模模糊糊的还是顾顺章担任上海工人纠察队总队长的照片，将它搁到写字台上，久久地凝视着，心里 默默地叨念：顾顺章，顾顺章，看你这一回怎么逃出我的手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