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明杉摸黑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搁在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煤油灯的火焰从灯芯上慢慢地升起来,水波一样闪动着,把影子投在对面的墙壁上。明杉盯着火柴根上的这粒火焰,一直等它燃近手指,然后,猝然将余烬扔在地上,火焰随即熄灭了,但残存的火星还闪着一粒微小的红光,仅一会儿就消失了,像是隐没于房间里的黑暗。
这是一间小厢房,黑咕隆咚的,里面的夜色非常浓酽。明杉看见,煤油灯把筛子那么大的一坨光斑照在屋顶上,映出了一部分黑色的木椽和发黄的草芭子。他在地上站了片刻,心中若有所思,但又一片茫然。他爬上炕,拥被坐在窗台下面,隐隐约约,听见上房里传出爷爷时断时续的呻吟声,还有父亲和叔叔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他能想象得出爷爷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双目微闭,灯光下的面容轻薄而黄脆,像一颗熟透的冬梨。他微微地喘息着,游丝般的气息将细长而洁白的胡须吹得轻轻晃动。现在,明杉满脑子里萦绕着爷爷的影子。他觉得病中的爷爷仿佛变得比过去消瘦了些,也洁净了许多。这洁净使他平添了几分神韵,显出一丝高贵来。尽管爷爷的神情有些黯然,但神色中却笼罩着另一种看不见的光,这是能照见普通人的那种宽博而圣洁的光,带着一点救赎和深远的意味。明杉觉得病中的爷爷的确有些不同于往日,这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好象沉静了些,恍惚了些,而且身上有一种不真实的东西存在着,这让明杉觉得纳闷。
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老中医,为人谦逊豁达,人缘很好。在他病重的这些日子里,前来看望他的人自然很多。明杉记得,每次,来人总是在窗下静一静,凉一凉走热的身子,然后带着敬重或几近神秘的神色走进屋去。而村子里的几个老人也隔三差五的来,每次来,都先趴在窗户上向里瞧一瞧,然后悄声问明杉,怎么样,你爷爷还没走?
爷爷今年87岁了,直到他一病不起,明杉才觉得他真的衰老了。而过去,他可是一个刚强的老人啊,明杉这样想。
爷爷几乎病了一个冬天,但春节那会儿,他的病略显好转。明杉记得,初一那天早上,爷爷还和他站在村外的土岗上,观看一大群后生,把一群牛马赶在一块空地里“出行”。他看着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被惊得四处乱蹿的牛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过了正月十五,爷爷看了一场老戏,着了风寒,又病倒了。看来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可是,即使在病重的这些日子里,爷爷却一直拒绝就医。也许,因为他是一名中医,更了解自己。但明杉觉得爷爷一直隐忍着疾病的折磨,但他即使在疼痛难忍的时候也从不大声叫唤,从而显出某种刚强的个性。有时候,明杉看着怀病的爷爷,觉得他变得圣洁而高贵,使他顿生了某种敬意。也许,是疼痛使他在面临死亡时显得坦然了,而且,这疼痛又使死亡染上了另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光环。或许,死亡像一片花地在远处闪烁着——它能像接纳一缕风一样接纳一个人的灵魂么?会的,明杉这样想。
现在,明杉自然想到了爷爷的死,而且,他预感了那正在临近的死亡,像一只徐徐飞来的黑色大鸟。
明杉借着微弱的灯光浏览了一下房子,看见一部分黑暗像一片绵绸一样,在灯光里抖动着,他从心里感到空落。过去,他是和爷爷一起睡在这间房子里的,现在爷爷不在了,他感觉到房子突然变空了。自从爷爷得病以后,父亲和叔叔硬是把爷爷搀扶在上房里住下,这就是说,爷爷得病以后,获得了儿孙们应有的敬重和孝义,并且,第一次,在儿孙们面前显出了作为长辈的尊严,这是细心体会才能感觉到的。
有一刻,明杉在闪烁的灯影里,看到了摆在地下的那口红色漆棺。他的心动了一下,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他突然觉得这棺材在这一刻,呈现出某种不同于往日的气象——它在黯淡的灯光里,显得庄重肃穆,仿佛成了一件活的存在物。它不单纯是一口棺材,好象与某种未知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想到这,明彬的心中随即掠过一丝惊悸。
事实上,这口棺材对于他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多少年来它就摆在那儿,好象与这黑黑的房子融为一体。只是,明杉在过去从没有真正留意过它而已。仿佛,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它一直沉睡着——沉睡着等待。而在这一刻,它却一下子呈现出全部应有的意义。明杉猛然想起,有几次深夜,他听见棺材自己发出某种轻微的声响。
明杉不敢再看了,他收回目光,趴在窗户上,透过一块玻璃,看见屋外的夜空朦胧而深邃。一轮明月升在天空正中,光线略显微弱,但依然映亮了四周的天穹。它仿佛深陷在一种广阔而沉郁的气氛中,显得黯然神伤,同时,明杉感觉到天穹深处动荡不安,那里正吹刮着一股股的长风。覆在天穹之上的云翳在缓缓地汇积,一时变得厚重而阴暗。
村庄非常寂静,村庄以外的地方更加寂静。寂静使山乡的夜色变得深邃无边。明杉听见一只夜鸟掠过村庄上空的惶悚的拍翅声,还听见一缕缕细小的风相继掠过屋顶,然后拨动了屋后山坡上的那片干爽爽的杨树林。明杉能感觉到屋后的山坡把浑厚而浓重的阴影,全部压向这个小小的山村。
有一刻,明杉看见,大门外那棵高大的黑苍苍的榆树冠的阴影,并且,听见了风弹拨枝条的萧萧声。明杉在不经意间,看见上房那片宽大的窗牖上,渗出一方块薄薄的橘黄色的灯光,映亮了院子里的一部分夜色。
夜色粘稠而均匀,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弥漫、涌动包容了一切。一阵阵的夜风送来天穹深处潮湿的气息。
明杉在风声里入睡了。睡梦中,他看见村后的那条流淌的小河涨起来,慢慢地溢满了河滩。肆意漫漶的水波晶莹而澄澈,在阳光下,像一条闪烁飘动的银带。
突然,他看见,爷爷骑在一匹红鬃飘逸的骏马上,那马奔驰着越过河滩,然后在一片梨园中穿过去,明杉看见,繁茂的梨园中,所有的梨树都开花了,浓密的枝条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粉白色的花。一阵轻风掠过,梨花纷纷飘落……那驮着爷爷的马就在纷扬的梨花中飘飞,尾巴翘起来,和整个舒展的身子拉成一条直线。明杉看见,爷爷伏下身子,双手紧抱着马颈,有一刻,爷爷还回过头来瞧着他……
明杉在梦中反复看到,爷爷骑在那匹马上奔驰。他们一会儿升上山顶,一会儿又沉下谷底。有一次,明杉看见那马驮着爷爷向一座深渊里徐徐沉下去,像一只大鸟。
明杉可能是喊了一声,然后惊醒了,这时候房子外面的夜色更深了。他听见院子里一片沉寂。有一种沉闷而庄严的气氛笼罩着夜空。他爬起身,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半空里碎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他看见上房里的灯还亮着,窗口的光影里全是密集的飘扬着的雪花。但是,房子里却是一片哑然。
明杉想到房子里去瞧瞧,但在一瞬间,他感到有点惶恐,他不知道他怕什么,但心里就是不踏实。而且,一瞬间,他觉得爷爷显得非常遥远。
明杉又睡去了,当他再醒来的时候,看见房子里所有的物什都被屋外的光亮映得发白。他透过窗户一看,雪在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白得刺眼。而且,大片大片的雪花继续从半空里落下来。明杉穿衣的当儿,听见上房里传出嘤嘤嗡嗡的哭泣声,他预感到了一切。当他跑到上房里去的时候,看见大炕上已经空了,而且,墙壁上的图画都被揭了下来,爷爷不在了,他看见几个老者勾着头,盘腿坐在炕上,一页一页拓“往生”。他们看见明杉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和吃惊地瞧着他。
明杉突然记起,黎明那会儿,院子里曾朦胧地传出杂沓的脚步声,那时,他还陷入沉沉的梦境不能自拔。
明杉一转身,看见爷爷已经僵直地躺在正墙根下的麦草上,身子缩得又短又小,上面盖着白纸。他看着爷爷的躯体在白纸下面寂然不动,听不到一丝声息……他知道爷爷已经走了,他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一低头,看见父亲和叔叔披麻戴孝,正跪在一张供案前面不停地点纸,喉咙深处哽咽着,脸上全是泪水,纸钱燃烧过的灰烬积满了一只黑色的瓦盆。他们一边点纸,一边在灰烬上奠酒。明杉看见供案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供品,还有几根燃烧的红蜡和香炷。他怔怔地站在地上,想对着爷爷的尸体大喊一声,或者放开嗓子哭一声,但是他发不出声来。他觉得有一种沉闷的东西压在他的胸腔上。一瞬间,他觉得爷爷变得非常陌生,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亲切和蔼的老人了,他也不是眼前这个躺着的尸体,他好象成了别的什么,或者说,他像一缕风已经飘走了。
明杉觉得是死亡将他和爷爷隔开了,而且,是死亡使眼前这个躺着的尸体变得不真实,甚至连过去的一切也显得恍惚起来。
他走过去,跪在爷爷身旁,看见爷爷戴着的那顶瓜皮小帽,在白纸下露出了一部分。有几次,他想伸手,揭开盖在他脸上的那张白纸,他想看一看爷爷,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样儿。他不相信,爷爷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并且,他要证实一下,爷爷到底在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大一样了。他想看看死亡在爷爷身上到底是什么样子,死亡在取走爷爷生命的时候是否留下痕迹呢?
然而,他的意图被父亲默默地制止了。明杉茫然地看着摆在爷爷头前的这张小供桌上,摆着两碗用竹筷挑起的长寿面。但是面条已经凉了,一盏小煤油灯安详地亮着,在初现的晨光中,那灯光收敛了全部的光影,缩小为一粒细小的豆苗,在毫不经意间颤抖着。
明杉含着泪从上房走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在门台上,看见天空显得低沉而凄迷。雪越下越大,雪片落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看见院子里陆续来了许多村里的人,还有远处赶来的亲戚,他们有的手里提着成卷的白纸,有的胳膊上挂着竹篮,里面装着洁白的馒头。他们走进来的时候都披着一身大雪,然后站在院子里,轻轻地踱着脚,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雪。
明杉默默地拿起一把扫帚,将院子里的积雪扫成堆。雪,继续下着,他每扫一扫帚,裸露出的地皮上,立即就被新的雪片覆盖了。
他拿着扫帚走出大门,看见门口的那株百年老榆,浓密的树冠上积满了新雪,沉重的雪片在树枝上越积越厚,然后压折了几根树枝,****一样的雪,便随着断枝从树冠上纷纷抖落。
明杉抬起头,看见屋后的山坡变得一片银白,而山坡下的村庄完全被大雪所覆盖,变成洁白的一片。远处的田野和山脉隐在一片濛泷的云气中,只剩下一幅白色的剪影。积雪下的村庄非常宁静,仿佛大雪吸纳了所有的声音——听不到犬吠和鸡鸣,几乎连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一个个高出屋顶的烟囱冒出一股股的青烟。青烟在云气里浓得化不开,它们高高地升上去,然后在半空里缓缓地扭动。
明杉低着头把大门前扫干净。他扫得非常认真似乎含着某种庄重的意味。他转过身进了院子。院子里站着许多人,有几个人在屋檐下支起了一顶帆布帐篷,然后,从那间小厢房里将那口棺材抬了出来,放在两条长凳上。他们把沉重的棺盖打开,从那里随即就释放出一种药草的苦香。明杉走近棺材,把几捆干药草拿出来,放在门前的台阶上,他发现这些风干的药草,茎叶依然翠绿,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干巴巴的。他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反复地擦拭棺材上的尘土。不一会儿,棺材就被擦拭得锃亮,露出了沉重的紫红色和上面的漆花。
一群人围着棺材,几乎略显吃惊地打量着它。也许,是雪地的洁白使棺材显得越发鲜亮,它似乎摄取了雪地上所有的光,而显得格外的庄重突兀。
夜色缓缓地降临了,下了一天的大雪似乎收敛了些,并且,夜空****硬的冷风廓清了许多,有几处天壁上还隐隐地渗出了几颗晶莹的寒星。
按乡俗,到了亲人们为亡人“明路”的时刻。其实,明杉在大白天,早已为爷爷制作了87盏油灯,全用柔软的芨胡拧编而成,而且一律用香油浸透。
作为长孙,明杉在孝队前高举着经幡,后面紧跟着一大群身着重孝手持丧棒的孝子,随着阴阳一声高喊,众孝子大放哭声。
孝队出发了,跑在孝队前面的人,沿着出殡的线路,一路上把点燃的灵灯放在雪地上,孝队沿着摆放灵灯的路线向前走着,一直到最后一盏灯燃着的地方方止,然后,跪下来点纸,点了一大堆纸,磕了头,接着起身往回返。
这时候,明杉有意走在后面,它几乎在每一盏灯火燃着的地方都要停一下,他看见厚厚的积雪在灯火四周轻轻化开了一部分。露出了发黑的地皮。当他回到村口的时候,还看见,那一长串灯火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摇晃闪烁,把雪地上空的夜色映得更加黑暗。
第二天一大早,雪又落了起来,入殓的时候到了。明杉看见,院子里黑压压的站满了前来送葬的人群。明杉在大门外点燃了一大堆谷草。熊熊的火焰奔窜着,在寒冷的夜空中发出了轰轰隆隆的响声。接着,他看见,家家门前也相继燃起了火堆,将村庄四周的夜色映得一片雪亮。
明杉走进院子,站在棺材边,不一会儿,他看见,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爷爷从上房里抬了出来,然后径直走近棺材,他们把爷爷抬起,然后小心地放下去。父亲和叔叔把穿戴一新的爷爷的身子摆摆平,把衣服拉拉展。明杉借着火把,看见爷爷的身子变得又干又小,一张脸也紧紧地缩在一起,他闭着双目,双颊上的肌肉向骨缝里收缩进去,神情显得木然而冷漠。
沉重的棺盖合上了,有人抓了一只红冠子公鸡,缚在棺顶上,那红冠子公鸡在棺顶上死劲地拍打着翅膀,发出一连串惊慌的叫声。
七八个人将棺材捆在几根横杠上,然后抬起来,棺材前面扯着一根长绳,一大群孝子,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拄着丧棒放开步子走起来。
明杉扛着经幡走在殡仪队的最前面,他听见,杂乱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殡仪队所到之处,惹得一村庄的狗咬起来。
天色渐渐放亮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个不停。长长的殡仪队在大雪中走着,红色的漆棺和各色鲜艳的纸花映亮了雪地。
远远的,明杉就看见山下的那块坟地了。走近墓地时,殡仪队按惯例先在坟坑边匆匆绕了三圈,然后放下棺材。孝子们纷纷跪在坟地四周,把背来的纸钱和扛来花圈燃起来,一大堆火焰在坟地上凶猛地燃烧着。明杉跪在雪地上,一直看着众人把棺材缓缓地放下积雪的墓坑。
这时候,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明杉觉得山野里所有的雪花都聚集在坟地四周,并且,向墓坑里发疯似地落下去。
众人纷纷挥动铁锹向墓坑里扬土,倾刻间,将墓坑填平了。
明杉默默地看着那平地上突兀地隆起的坟包,想着,那在一瞬间被埋葬的爷爷和雪片,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梦幻。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刚刚隆起的坟包,不一会儿就被大雪覆盖了。
山野里的雪越下越大,雪花像满天飞蛾,欢叫着落下来,像一种节日。乡亲们纷纷远去了,遗弃的铁锹和洋镐零乱地扔在雪地上。父亲和叔叔在默默地收拾零乱的坟地,明杉把身边的桑火煨得旺旺的,黄色的火焰高高地升起来,抖动着,落在火焰中的雪花发出咝咝的声响,让他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全部葬在了火焰里。甚至,天空之中所有的雪花都在向这堆火焰里倾泻。
他们已经走出坟地很远了,有几次,明杉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坟地完全变白了,那里非常安静。他看见,那刚刚鼓起的坟包也只是一个凸起的圆圆的雪堆而已,并且,它已和茫茫的雪野融为一体。
只有那一堆火,还冒出大股大股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