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采取磨洋工的办法,研究一个方案,提出五种解决方案,请他们批示。他们也不耐烦了,说就先开一个窗户吧。
臭味逼退太太
其中一个方案在面部这个地方开一个窗看看。其实手术刀开到下面,有一层觉得挺硬,划不动。当然我不是用力划,只是轻轻划,这丝绸用手一摸就像香烟灰泡湿了一样,跟泥巴一样。看是一条香烟灰,实际上是一滩泥。
我在面部开了20来公分见方的一块,把这一层取下来编好了号,当时想,将来就是衣服挖了也可以补上去。这个时候取下来的东西,拿走了,由我们文物保护所的王丹华同志领着人把它们打开,一层一层的点与面都拍了照,颜色是最好的、最漂亮的。
但是开到一层,就像一种灰色的塑料布包着一样,开不下去,切不动。我们说想不出办法来,或者头脑这几天像一片浆糊,没有办法,没有智慧来切割了。由于我们先把棺材的水都取出来倒在一个大玻璃缸里面,这个时候,地下总是流着酱油汤一样颜色的水,奇臭无比。
那时候快5月了,过两天就是五一劳动节,长沙很热,太太们穿着凉鞋。他们就说:“等下一次再来看看吧。”回去以后,他们的鞋踩到家里,那臭味就洗不干净,以后再也不来了。我们把一个炮兵司令说服了,跟他汇报清楚,他带头不来参观我们开棺,让我们安心做工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冰架子撤水
这样在五一劳动节,我们就把老太太从棺里侧着身撤出来了。当时我的意见是把棺材全拆开,让这一捆完完全全托在棺底板上,我们有五个面可以工作。但是长沙的博物馆不同意我们这个方案,我也没办法,就同意他们把棺材侧过来,插进一块三夹板,把尸身拖出来。其实这样一拖,尸包就散了,这个包里面有大量的水,一点强度都没有,比豆腐还要嫩。拿出来以后,我们让水慢慢流掉,用冰架起来,天天冰着它,水份撤掉以后再做工作。
这个时候我去查脚端上一个裂缝,用探针探了以下,发现一个灰白色的地方,就像一个大米粒那样颜色的,我以为是骨头,找一个探针,每个灰白色的地方卯一针,结果很钝,我按了一下,有弹性,哎呀这是肉啊。我心里就更有数,这是一个尸体,是不是全,不敢说。于是做了冰架子(把冰打碎了装成袋,再造一个架子)放在老太太的尸身上部冰着她,等到水撤了以后,把她身上捆的23件衣服编好号,切成块取下来,抻到地下,然后把老太太露出来,再慢慢取出来。
取丝绸残块
我们摸索搞到什么时候可以打开:测算一下,丝绸含水量是600%——就是600克的丝绸,等取到手把它干燥,只有100克!含水量这么大,在这种情况下它就像泥浆一样,无论如何拿不到任何东西,拿到都是泥浆,但是若等到将干未干时则可以一层层揭开。
我们有了这个经验以后,取到大块,就要分成两层,两层再分成四层,不断地一分为二。我们一切做法都是为防霉,早些时理完整的衣服也是在防霉,用麝香草酚及各种质料来控制、通风,保护这包东西也是这样。5月里长沙已经热到40℃,室内36℃,要防霉,甚至防止生蛆,确是个大艰苦的工作。
层层揭开这么分法,结果满屋里400平方米臭气熏天,臭到工人都觉得受不了。他们觉得这么多破烂都留着它干什么,我们还有个三号墓可以挖,她儿子的墓可能有好的。我不赞成丢掉这些东西,这些小片跟任何博物馆去交换东西,或者给其他博物馆当标本,都是无价之宝。他们不相信,不认识,包括很熟悉业务的副馆长侯良,当时都没有这个认识,一起劝我:“老王,咱们不要这么多了,寄望于三号墓吧,这个太臭了,而且顾不过来。”
最佳保护法
他们有点顾不过来,就安排我们去毛主席的家乡韶山去参观。我们不能不去,不去毛主席家乡参观算是什么态度?去后回来一看,巴掌这么大的残块丝绸,都倒到厕所里去了,我后悔不及。我没能说服他们,都是工人给丢了,直接丢到菜地的厕所里去,棺液也都倒掉了,后来棺液的重量就无法计算了。这是我无法控制的局面。
后来我们逐件逐件揭开,展开了很多东西,他们终于觉得重要了。丝绸小片总的数在1000多件,有些没记数的。我亲自动手做过清理、整理的,有260多件,包括整件的衣服,然后又对每件文物做了详细的修复计划,也培养他们四五个人。我就是走了,有四五个人一起,可以照常工作。
这件工作逼着我从完全没有知识,到对文物、对战国丝绸、两汉丝绸能够有一些经验,从揭取到保护存放的箱子、柜子和封装,有一套处理保护的方法。我得出的结论是,不保护是最好的保护方法。这句话说来好像极端一点,就是说尽量采取只把它架起来,封闭起来,展平理好,不要往上涂什么东西,只要让它自由干燥了,不要去压它以免开裂,就可以把东西保存下来。除非万不得已,到有一天它非常脆弱,要风化粉化,那时候再处理。保管也有方法来办,后人也可以想一些更好的办法,有更好的条件来做它。
对国家尽责
我做这件工作可以说对国家尽责任了,直到我家庭发生危机,我照样要上火车到长沙,做我应该做的工作。家庭我还可以用心来维护,但是这些东西刻不容缓,到了下次又要长霉了。如果一长霉,把染料吃掉一部分(因为染料是蛋白质),这个文物就降等了;如果再严重一点,它的菌丝体钻到纤维下面,文物就受破坏。我有一种责任感:这个东西是我做的,我就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既然我有责任,不去做是我的罪咎,我就是这种心情。
我对长沙留下很好的印象,我们后来帮助沈从文先生做服装工作的时候,长沙简直是毫无保留的。让我们照相,让我们使用资料,比他们自己的工作还放手。所以这是协作、合作,是万利的事情,我们真心诚意帮助别人,别人也真心诚意地帮助我们。
我在那里留下大概不少于十几万字的资料,第一手的资料都留在博物馆,后来有些文章我让年轻人来写,因为他们不赶快拿出文章,他们的职称、工资、待遇都受到制约。他们开始没有办法,写写就可以打开局面。当时陈国安这个跟我一起学起来的男孩,现在也有五六十岁了,他是保管部的主任,也写文章写得很好了,我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人在那保护这批东西,将来一定会做出成绩来。
我自己做的第二件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就是马王堆这件工作,为后来我做马山楚墓和其他墓的丝绸、唐代法门寺的丝绸都奠定了基础。
(摘自张婉仪女士整理的王先生口述)
马山一号楚墓工作趣事几件
1982年初,参与湖北省江陵发掘马山一号楚墓发掘工作。楚墓是在当地砖瓦厂取生产用土时偶然发现的。荆州地区博物馆清理此墓时,打开椁板,发现有完整的绢制棺罩。当时战国时代丝织品,只是湖北、湖南有些零星绢织物、锦织物残片、针织物、编织物……数量有限。那时人们对战国丝织品的认识只是小花回的几何纹锦,有零零星星的出土实物。若能将此棺罩完整起取,将是一重大收获。当时荆州主持考古工作的张绪球、彭浩等先生异常慎重,直接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支持。
受夏先生之命,腊月二十七,王先生和我立即启程赴湖北江陵。我们那年春节是在荆州度过,还经历了一件大年夜饿肚子的趣事。
接近年关我们到荆州,考古同行和当地领导热情太盛,使一贯被沈夫人戏称为“克己复礼”的王兄大为不安。年三十,为了不打扰朋友家的欢乐团聚,我们坚辞了一切邀请,决定到饭馆吃年夜饭。哪里想到,静谧小城的年俗是三十午后全部停业关张,回家过年。
那天晚上,我和王先生行行重行行,徘徊在荆州街头,苦苦寻觅果腹之物。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循声找到了挑着竹扁担卖藕丸子的小贩。扁担一头担着竹篓,篓内装着一应食物;一头高挑着马灯,炭火炉上坐着油锅冒着泡泡。这稀奇的食担瞬间使王先生兴奋无比。他一声吩咐,我们立刻画图、照相、访问。很快一份图文并茂的乡俗资料就形成了。小贩是个孤老人。他也乐得在年三十夜两个外乡人对他的生意有兴趣,这么夸奖。我想这美好的夜晚也会让他难忘怀吧。我们想到了肚子,老人很客气,非送一包藕丸子不可。王先生加倍付了钱,我们心满意足告别了老人。当回到宾馆享用丸子时,就傻眼了。原来我们光顾着拍照、谈话,带回来的丸子馅是生冷的……而今,故人远去,静夜中心里仍酸酸。
为了绢制棺罩到的荆州,我们怕丝织品在阳光下受损,怕围观人多影响工作,博物馆就在一个漆黑寒冷的冬夜,由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来围圈警戒防护,开始了紧张的文物起取。王在墓下指挥,我则蹲在墓口逐一拍照记录,夹纻胎漆耳杯、头戴假发的美丽着衣木俑、光彩如新的铜器、黑红细篦编织的便面扇……让我们激动了一夜。
当晨曦露白,棺上椁板取下后,我们看见依古风棺上摆葬的竹枝,瞬间由绿色幻变呈枯黄,仿佛看着它生长——发育——死亡的脚步,神奇的变幻不可思议。这是考古人才有的眼福。
当棺罩在大家细心呵护下完整地取出后,开棺关键的时刻到了。王先生指挥将棺盖一头慢慢掀起时,我的眼睛立刻惊亮起来。无限美丽!待我想看清是什么之时,只听王声音异样地命令:“快盖上!”他是兴奋过了头,声音都变了。他接着说,“完好的满棺锦绣,现场不能开棺!”湖北省考古工作人员,担心运输途中将棺内丝织文物晃碎,因前不久凤凰山一六七号墓情况类似,运回博物馆开棺一看,当初的精美丝织品,途中都在棺液的颤晃中成了碎片。王先生是中国考古界著名的纺织品文物保护专家,他四面敲着棺木,凭经验断定这棺内丝织品饱含水分但没有积液;而野外开棺,紫外线及风沙会严重伤害丝织品文物,且清取丝织品需要很长时间……都是为了文物的安全,各持己见,于是一场现场开棺与否的学术经验的方方面面的争论当即开始了。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在王的有力坚持下,荆州市文化局长甚至直白地问我,“你能告诉我王先生的话可信度有多大?”我坦诚地回答,“请相信他,王一贯谨慎,有十成把握的事他只会说八成,为了文物,一定相信他!”听完后文化局长高声说,“我做主了,运回博物馆清!”湖北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张剑辉听后跳上吉普车:“王
!文物出了问题,我到北京告你!”在他的吼声中,棺材被慢慢起吊回运。王先生无奈地笑笑说:“张先生为不能立刻拍到这罕见之宝,可以理解。”
博物馆的一间大厅里,棺盖徐徐除去,棺内毫发无损。这时王先生悬着的心才归了位。“王工我服了!”这是张剑辉发自内心的感叹。从此这直筒子的湖北佬和我们成了莫逆之交,直至他故去。
历来人们戏称考古工作为:考古,考古,连蒙带唬。但无论如何谁也没有蒙到这座墓的纺织品清理,需要若干张面积为长3米、宽2.5米的工作台。考古人员因时限原故必须具备极强的应变能力。情急之下,水泥地面铺上板子、衬布就是工作台,我们拿个小垫子跪着干。干着干着谁都忘了移动垫子。有时候觉得多长几只手都不够用。几十天时间爬来爬去,膝盖都起了茧,都冻木了。王先生从此落下个毛病,每到冬天膝关节就疼。
(摘自王亚蓉先生《马山一号楚墓工作趣事几件》)
亲历佛骨舍利现世
1987年受陕西考古所之邀,我和王参加了法门寺唐塔地宫纺织品文物的发掘清理工作。因为地宫宝函和所有埋葬的文物多外包丝织品,那些丝绸均是唐皇室供奉佛骨的包装及奉佛的衣物,特别珍贵,为安全起取文物,我们俩被借调参与这次清理工作。除地宫中室汉白玉灵帐上面和两侧供奉的纺织品文物外,其余供养品无论金、银器,还是其他文物,都有精美的刺绣包裹和精制的匣箱盛放。与其他墓葬文物包装的特别处在于,所有包袱的正面,不管是印、绣、绘的精美纹饰通通都把精美花纹向内包裹(包袱呈正面向内的形式),里布朝外。反复琢磨估计,这些供奉。少见形式的包装收藏,是为方便每次请出佛骨供养参与大法会而特别设计。这包裹内的宝函会在盛大的恭迎仪仗护持下,到达现场,供养品需在众人瞩目下安放在特定位置,放稳只要打开包袱让四角自然下垂,华美的纹饰即变为供奉品的最佳装饰。
二十分钟解结
我和王先生清理八重盝顶宝函时,虽然事前和各路专家领导反复从各种方案中,选定了方案,工作开始后的紧张还是不同以往,宝函最外层的檀香木函早已破碎,其余七重宝函层层相套,相互之间只有极窄的空隙,手是下不去的。套放时是用宽丝带提着送进去的,千余年的封存此时丝带统统朽变,湿度大时一捏成泥,想再提出来绝无可能。为了分离层层宝函和尽可能地保住丝带,我们一面静静地做着各种准备,一面等待丝带稍微干燥,待它将干未干时进行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