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蓉:
得信十分令人兴奋,日来工作必特别紧张,真是不虚此行。预料也必异常辛苦,务望保重。希望再过半月即可以见到你们,带回更好的新资料。新便面出现,实在意中,因以马王堆二扇而言,即明白是成熟品,而非原始型……”
这段话截选自我与王先生在湖北江陵马山楚墓现场时沈先生寄给我们的一封信。再读这封信,整理留存的两位先生的文字,感慨万千。我不是个会说道的人,沈先生、王先生离开后,我虽能力有限,确觉得应尽力而为。恰恰又逢纺织考古不断有新的发现,十多年的时间我继续忙碌在发掘保护的一线,也带出了一支新军,湖南、新疆、北京、江西……每经一地总是不遗余力地发掘、培养当地的纺织品研究保护力量。不敢忘记沈先生的期望,也不想放弃与王先生的约定。遗憾总仍有很多,奔波忙碌中无法静下来系统地整理关于研究、保护等方面的资料与经验,以致除了业内还知道沈先生的班底尚未停滞工作外,外界多传来些惋惜的声音。我想至少借着这本小书,也对关心我国纺织服饰文化研究保护的人们汇报些工作。
回想起来,有太多的工作没有做系统的整理,下面的这件工作也只能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介绍,更多的研究与整理应会在未来的几年中发表出来:
2007年,我接受国家文物局专家组的建议,带队参加了后来被评为当年十大考古发现的“江西靖安东周大墓”的纺织品发掘保护。该墓葬是东周时期很特别的一个土坑竖穴墓,墓内一侧葬有紧密排列成三组的四十七具棺木,其中可鉴性别的人骨经人类学家朱虹教授鉴定均为女性,年龄从15岁到25岁不等。
这一墓葬对于纺织文化的实证积累意义极其重大,但其发掘保护的难度却更加让人生畏。相信大家了解,丝织品文物属有机质蛋白类文物,极难保存。墓葬千千万万,可以说起始时座座均有丝织品衣物,但后来丝织文物得以保存稍好的却可能为千分之几。
丝织品文物因地层埋葬受到各种污染、微生物及尸身水化分解诸侵蚀,出土丝织品的物理性和化学性都随着这些因素变化不定。多数墓葬中的织品因而褪色,不可碰触甚至粉化。靖安墓虽然年代久远,但因入葬时处置密封手段较好,且地理环境等因素的机缘,使我们得以见到这批大约两千五六百年前的织物实体。它们是精美的,但最为可贵的是,它们将中国纺织实物链的时间轴再次向前推进了。
处于南方高湿条件下的靖安墓,除却入葬处置的多种封闭手段之外,潮湿的地理环境使得每具棺木都浸满积水。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丝织物少受微生物的侵蚀,但对发掘现场的起取保护工作却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依我要求在墓葬近旁建立了临时保护、清理工作室(后将墓葬极近处一粮仓临时进行消毒改造,作为工作室),即便如此,仍需对每具棺木进行现场虹吸,去除多余棺液,起吊工作也十分小心。现场的工作繁杂忙碌,必须谨小慎微,任何一个环节处置不当,均有可能造成重大损失。现场的其他工作人员均无纺织品起取保护的经验,但仅以肉眼即可分辨的难度和脆弱易损状况,大家都尤为谨慎。
过程的忙碌不提,欣慰的是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清理六号棺时发现了黑红似漆器般的精美几何纹锦,它是该批出土文物中精度最好的一件。其经线密度竟然达到每厘米240根,也就是说每毫米内要排列24根经线,这是何等的神奇!两千多年前的先民究竟如何将养蚕、缫丝、织造等各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地完成,才能达到如此的精度!其技艺水平的高超不言而喻。
接着北京大学的及时检测数据告诉我们,织物的材质是真丝与麻,红色的颜料是朱砂。在整理中则又发现了狩猎纹锦,找到了新的刺绣工艺,裹尸用的是四幅拼缝的方目纱(长188cm,宽150cm)……
这个墓葬的特别与迷题,与其纺织品出土的精湛一样耐人寻味:那么多女孩同葬一墓,十几具尸骨成色独特,外表乌黑,内部翠绿,且呈柱状晶体相簇相交之状,硬度极高,与空气接触后,十多分钟内晶体迅速变成茶晶色,硬度不变……墓葬的发掘、保护是一项极需耐烦的工作,能忍耐寂寞,不厌其烦,才能将文物尽可能较好地保护和稳定下来。
我从事了几十年的纺织考古专项实践,深切地感受着考古工作的责任与艰辛,机遇难得的纺织品现世是运气,能将发现的织品完好地保存下来,供亿万无法进入现场的人们去研究和学习,却是分外难得。有人会说,你们运气真好,有名气的纺织品文物好像都出自你们手中,可我却要说,纺织品文物的出土,其价值本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能够真正保留下来并让世人认知,它的价值才会显现出来。
以靖安的东周墓为例,虽然发掘保护的工作尚未结束,已经显现并被影像记录下来的一些信息就为研究提供了许多的实证。如墓葬中显示,这些东周女性穿着的长袍是右衽,在领缘、袖缘上有特别镶拼的刺绣缘边,两袖有很大的圆角袖胡……保存和记录下这些原始信息,是我们考古人的工作与责任,也是给更多的人得以了解和研究历史的凭借。
或许一些知情的人会知道,靖安东周墓能入选2007年的十大考古发现,其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目前最早的纺织品文物的大量发掘面世,这批丝织品品种繁多,技艺精湛。若沈老还在,他必欣喜于我们又打开了春秋丝织品宝库,可若是再有心些的人或许会问,为何这些文物的实物还未面世?
事总要人为。王先生与我所经历的墓葬或是保护工作从未敢有一丝懈怠,谨小慎微地争取得到最佳的成果。外人看来,我们的手中未有失败的工作,也确乎我们经手的文物不断丰富着中国纺织文物的实物链条,看起来我们总算是幸运的。可实际上,不谈其余纺织品墓葬的得失,单就靖安这一处,我们虽尽心竭力不敢松懈现场文物的工作,但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可能会“被抹灭”,真是五内俱焚。
2009年,我们在靖安东周墓第一阶段的抢救清理工作刚进尾声,最为重要的对难以处置的纺织品文物的进一步清理保护尚未正式开始,那么紧张的工作居然被硬性喊停了。为了文物,我只得采取唯一可行的保护措施,对文物进行临时保存,总想着不能因为不让我工作而让文物有损。不曾想这个“临时”居然持续了近三年,期间没有研究,仅凭我当时在现场拍摄的图片做了些所谓的复制,真正的文物却被持续地“临时”搁置着。2011年,国家级考古、保护界专家现场会召开,认为仍然需完成最重要的五具棺木中纺织品文物的清理工作。再次的报批方案仍由我来完成,可棺木离开地下已有三年,没有了密闭的埋葬环境,未获及时抢救的脆弱衣物怎受得了这样的消磨?
我认真了,耐烦了,有缘得见埋葬了两千多年的宝物,当时是那么的快乐与欣慰。已近古稀的我拼命侍候着它们,那么多年轻的双手陪着我一起不计寒暑、毫无保护地浸入清理尸身所需的2℃的水中,我们却只是感觉到幸福与责任。如今,我的自责与郁结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想或许正是我还不够努力,还有那么多人对纺织品的抢救保护工作的紧要性与责任感一知半解,才导致了这个遗憾的发生。靖安的工作,我会带着学生们继续尽力去补救。同时,对于纺织考古的总结与整理,对于服饰文化的研究与拓展,我会更加地不遗余力。或许,大多数的人已经错过了与这批东周纺织品文物的“美”与“震撼”交流的机会,但我必将以自己所剩下的全部心力与时间去让下一个“靖安”得以保全,不让我切身所痛之事再有机会发生。
在这里,我公布几幅靖安大墓现场的图片请大家观看。曾经的我有信心让大家在展柜中看到文物的实证,现如今至少希望通过这些影像与大家共同经历祖先带给我们的震撼,也再次与大家共同警醒。“耐烦”与“认真”,不仅是沈从文先生、王先生的品格,是他们对待工作的要求,同时也是从事任何工作与学习的必备精神。希望这些经验能让大家产生共鸣,为我们的文化保护与传承创造真正和谐、美好的未来。
一、对沈从文晚年文物研究工作成果的第一次纪念
“辛勤耕耘,惨淡经营。”这是1994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常务副院长王忍之先生在郭沫若故居参观“纪念沈从文从事物质文化史四十周年汇报展”后,给我们留下的题辞。
这是沈老过世后,我们首次有机会对外隆重介绍沈先生物质文化及服饰研究的科研成果,各界反响极佳。至今我们常常感念郭汉英先生(郭沫若先生长子)的鼎力相助,腾房子、筹经费与历史所共同完成了建国以来第一次为沈从文先生举办的科研成果展。那次学术展被社会各界盛赞。可以说,这在中国学界是不多见的,到场的各界领导、专家、学者及中外朋友流连忘返,感慨这闻名世界的文学巨匠,埋头几十年竟在中国物质文化史领域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沈从文说,爱国是具体的。沈老的耕耘展,见证了这位湘西走出来的男人,用生命实现了他对无限热爱着的国家不离不弃,永远拥抱着工作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