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晓,这是昭示夏末即近的表现,当踱星重现白光,长冬便会来临,大雪会在一夜之间银饰大地,万物便不得再如炎夏般活跃,而是进入遥遥无期的休憩中,躲藏的鬼怪也会以风雪为衣,路食原人乃至一切。
不计那些突如其来的酷寒,扎昆·诃伦曾经历四次长冬,分别是三年,七年,八年,还有十五年。最近那次的长冬,在暴雪下压坏了无数土墙与木屋,冰封大泽凝固土地,鱼儿溺死水底,野兽被困在积雪中,一切仿佛都被寒冷紧攥,一些支埠聚落频出食人的噩耗,许多年迈与新生的原人最终没有死在炎日到来前夕。
那时的夜晚并不会陷入完全的黑暗,散发靡靡之光的幽灵帷幕悬挂在天穹,白日里,雪中妖精投射的刺眼光芒会烧瞎长久凝望的眼球,一切被冬季赋予凶意,一切仿佛被安置肃杀的气息。至那时,倒不如所有原人成天倒在透风的屋子里,祈求住在火里的凶兽或神祇施一把大火拯救苍生,就像阿拉图德·长风一样。诃伦在夜寐无法之日看见那位最虔诚的金乌抱着奄奄一息的火种,哆哆嗦嗦于雪地里打坐呢喃,周围是抱团取暖的小兽,它们躲在他的火光里,一待就是一夜。翌日,往常照旧,火种如病怏老朽,待风雪止住,长风将它重新挂回木架上,自己颤颤巍巍离开……
故在南陆无人无物会庆幸长冬到来,只希望它如电闪雷鸣般骤短。
然而曾近乎一半岁月在与长冬抗争的老战士心中有份预兆,这次的长冬恐怕还会达到十年以上。因他从未在夏季感受过凉意,而进入大丛林的连日以来,携带腥味的风由北吹来时,竟偶尔还打上寒战。
“孛儿帖从前就这么冷吗?”诃伦问,其实却指的是这片大丛林里。
他们实则很快穿越过那片旷地,已经走在一里开外。额尔德穆图听见身后的老师询问自己,便扭过头边走边道:“铁胆木林把大多数日光挡在了外头,所以夏日也算凉爽,没有其他地方那样炎热。”
“也像这样吹风?”
“鲜有风经过。”
那还是有问题,诃伦心想。空阔的寂林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警示,远方隆隆响声经久不衰,但好在一直没有向这里偏移,大概那只滚兽也已经回归兽群。见前面队伍里的原人们没有动静,他只好问道:“找到蒙根的记号了吗?”
“没有,他似乎忘记打下标记了。”额尔德穆图回答。孛儿帖人喜爱刻斧状记号,很容易在这片丛林里寻到它们的踪影,然而这一路上,蒙根没有留下。“会不会他拐了弯儿折返回去狩猎了?”
听闻猎人的猜测,诃伦心中也拿捏不准。蒙根一直不服从他的调度差遣,折返回去不无可能。可他不能让队伍重新调头回寻,毕竟不似络布村外的北丛林外围,那里只有一头泽鲁,可这里到处可藏匿随时暴起的恶兽,落入它们的陷阱,所有人都会死无葬生之所。
诃伦压下心头的打算,继续随着队伍穿过岩石与杂草。前面就是来时亦走过的一段茅草高长的险地,于是他向众人唤道“继续前进”,暂停的队伍便又重新启程。
“老师?”额尔德穆图隐约觉得老师放弃了追赶蒙根的念头。
“希望他不会一意孤行。”诃伦叹道。
风嗖嗖直袭,茅草摇摆,仿佛有人影躲闪,叫人惊疑不定。
身居队伍前沿的原人,都是目力与听力的佼佼者,他们东察西察,在茅草丛里显得小心翼翼,身后的同伴们却相对怠慢。黑色皮肤绰号为灰狗的原人蹲走在第一个,他捏起一指土,放在鼻子前面嗅嗅,一把丢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一股恶臭。”他骂道,摆摆手示意后面的人跟上,然而忽略了蜿蜒滑行到脚下的红蛇。
正当红蛇跳起,灰狗背后的同伴抽出斧子一刀剁在蛇躯正中,露出尖牙的头从灰狗的耳边划过。“什么东西?”他吓得一个趔趄,大叫道。
“红蛇,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瞄着你的脖子去的。”同伴往前几步,在飞出去的扁平蛇头上重重砍了一斧:“好了,彻底干瘪。”一股黑色的毒液从头部的毒牙里溢了出来,渗入土壤,不一会儿冒出白烟,凹去一小撮发灰的泥土。
灰狗摸了摸颈部,谢过同伴,赶紧把斧子准备在手,走在队伍的第二个,侧着身子提防另一条配偶红蛇出没。那名救他性命的同伴位列在首,遮挡灰狗的另一面。茅草有的被挨株压倒,有的被斧子砍倒,丛间一时响起窸窣的破草声。那条死蛇的配偶不知是已被破草的乱斧砍断,还是远远逃离,总之队伍一直安然无恙地潜行在茅草中。
这是一段漫长的茅草路,原人们边伐边行。走了不知多久,却还没有找到来时走的小径,加快不了行程,便无法在落日前走出,今夜也便赶不回支埠向首领卓力格图报告他们的发现。
距离行经旷地已过去一个时辰有余,队伍里的原人逐渐开始疲累,而此时灰狗跟着格根破开眼前拦路的高株茅草。他们终于带着队伍挤了出去,立在之前开辟的狭长小径中央,左右都是弯弯曲曲的新路,茅草颓倒一地。“茅草丛已经过半了,还是没有我弟弟的影子,快去问问扎昆·诃伦。”扎昆·格根——蒙根之兄,向灰狗身后的原人吩咐。
后者欣喜地应声跑去队伍后方,其余人长吁短叹,摇晃着坐下休憩,只有灰狗和格根尚立着察看四周。他们属于这支队伍的眼睛,尤其是扎昆·格根,时常提前替队伍规避掉不必要的麻烦。虽与弟弟同为战士,却更合乎一个猎人的所作所为:他饲养了一群探路的急先锋。
孛儿帖的埠人们称他的急先锋们为“尸鼠”,这种循着尸体而去的动物堪比天上的号死鸟,每每围着尸体不忍离去。埠人不知格根何时起饲养尸鼠,用来作为搜寻尸体远离野兽领地的工具。他的全身常年散发尸臭,除了蒙根,埠里男人与女人都不愿亲近他,灰狗其实也并不喜欢与他同行,只因为先前救自己一命。
这时,有几只尸鼠点着一地碎土小跑回来,灰狗亲眼看到格根蹲在地上用手接起它们。“灰狗,前面似乎有问题。”他正欲离开便被叫住,只好回去格根身边。那些溜转漆黑珠子的肥大食腐鼠,正夹着尾巴瑟瑟躲进手掌中央,好像要竭力钻进去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