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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去看诗人食指

从北京上地到昌平沙河镇坐车大约需要30分钟。

五月的北京,天空依然变幻莫测。从出发到到达昌平沙河镇的时间里天空仿佛变幻了无数次,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北京市第三福利院(其实是一座精神病院)便坐落在这里。被称为中国当代诗坛凡高的诗人食指(郭路生)寄宿在这里已经10年多了。当年,刚到北京第三福利院时,他亲手种植的树木现已高壮挺拔,一排排平房也已变成一幢幢高楼,而富于激情的他此时行动也已变得有些迟缓,第三福利院里的时空恍若隔世。

此次到北京,是陪刘烨园先生参加早逝散文家苇岸先生的周年祭的——也就是在去年这个季节中国散文界失去了这位敬畏生命的可贵写作者。其时,长期的写作、思想和耗费,也已经使刘烨园先生只剩下一副单薄坚硬的骨头和思想。苇岸先生去世时,他说北京的朋友们怕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便没让他参加苇岸先生的送行与追悼活动。又是一次生离死别的追忆和缅怀。整整一周年了,他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他的兄弟,还有此时仍在精神病院的路生。为了去看食指,特意把行程提前了一天。我有幸得以陪同。对于我来说,此行意义极不平常,我一直处于极度激动和兴奋之中。

一路上,刘烨园先生默默注视着道路两侧,极少说话,仿佛努力寻找往日逝去的一切,把物是人非、冷酷异常的现实世界似乎忘却了。大约是又一次忆起了苇岸先生每一次陪他去看食指的情景吧。他一再说,以前总是苇岸陪他一起去看食指——可明日就是苇岸先生的周年祭日了,而我们正为这纪念日而来。临近福利院时,刘烨园先生叮嘱我,和食指见面时不要提苇岸的事情。在众多的朋友中,苇岸离第三福利院最近,加上他性情温和、善良周到,朋友们便托付他常照料食指。苇岸在世时经常去照看食指,十多年来他们已经情同手足、水乳交融,苇岸已恰似他的监护人代表了。苇岸先生病逝时,怕食指承受不了如此打击,朋友们便没敢将噩耗告诉他。看看刘烨园先生的脸色,知道他是怕苇岸周年祭的消息刺激了食指,我使劲从胸中透出一口气来,默默点头。

因为每次都是苇岸陪刘烨园先生看食指的,加上福利院又有一些变化,我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食指。后来,我们被告知,食指被安排在第二病区。

穿过第一病区,看见穿着统一病号服的患者散漫在院子里集体放风,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神色各异。如果不是目光中透露出一些异样,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一些精神异常的人。听到我们要找郭路生,有的兴奋起来,有的甚至帮我们朝里面喊叫:郭路生、郭路生……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食指是这里建院以来的第一批病人之一,遵守病院纪律,热情、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时常帮助医务管理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被誉为模范病人。曾有一段时间他被安排为报刊图书管理员,加上他的特殊经历和身份,人们已经对他非常熟悉。不过在这里可能已经没有人把他当作诗人来景仰,在病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只是身上比别人多了一些美德,从他们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受人喜欢。我想,这里的人们大概应该没有等级之分吧——尽管他们尽是一些几乎被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所抛弃的人。

登上二楼便是第二病区。二病区的楼门是锁着的,意味着这里的病人连到外面放风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楼道和自己的房间里走动。敲开门,医务管理人员问清我们要探看的人后,让我们在一个厨房、饭厅兼接待室的房间里等候。接着,他朝楼道里面大声喊了几声:“郭路生,有人找,老郭……”随着喊声,一个身穿条纹服、中等身材、微胖、走路微跛的人从里面迅速走过来,站到我们面前,仿佛忽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急促地喘着气说:“我是郭路生!”仿佛是一种业已形成习惯的应答,长期的福利院生活已经使他有些机械了。我忽然像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一样——这,这便是诗人食指了。这便是诗人食指吗?楼道里,有人在瞪着陌生的眼神散步,有人低吟着,有人则转动脖颈瞪大眼睛注视着来人,仿佛充满了愤怒,还有的被放在小推车中,除了眼珠的转动证明这是一个生命或活物外,其余一切便如植物一般了。眼前的一切使我骇然。刘烨园先生告诉我,食指的病情可能减轻了,所以调到了第二病区,以前到第三病区看望他,总是能听到凄厉的叫喊声。望着近在咫尺的食指,似乎不敢相信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食指看起来十分正常,但刘烨园先生依然有些担心,便说:“我是山东刘烨园!”像从另一个世界醒悟过来,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食指立刻兴奋得像个孩子,焕发出阳光般的表情。他立刻让我们坐下,热情洋溢地问长问短,仿佛我们倒成了被探视者,这无论如何都是使我感到惊异的。然而,更让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正当我以为这种热情还要持续一会儿时,他却突然把话题转向了诗歌,仿佛一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对刘烨园先生说他最近刚写了几首诗,想念给我们听。稍微介绍了一下诗歌的背景,他突然声音一沉,声调一转,用有些喑哑的嗓音开始朗诵:

哦,下雪了,正当我在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独自徘徊

亲爱的,你像一阵风裹着的雪团

砰的一声扑进了我的胸怀

哦,亲爱的,你不再是个女孩

连鬓角也被无情的岁月染白

可茫茫风雪中,我猛然发现

你重现了年轻时身披婚纱的风采

人生就是场感情的暴风雪

我从诗情画意中走来

凛冽的暴风雪中冻僵的手指扳动着

车轮的辐条,移动着历史的轮胎

大汗淋漓,耗尽青春的年华

前进的距离却是寸寸相挨

抬头风雪漫漫,脚下白雪皑皑

小风吹过,哆嗦得叫你说不出话来

可要生存就得在苦寒中继续抗争

这就是孕育着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

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

(《暴风雪》)

我被惊呆了,想不到他的思维切向诗歌的速度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想不到他有如此生命激情的朗诵方式,张口就来,没有任何障碍,表情丰富、感情充沛、抑扬顿挫。我的内心充满着激动和沉重,那间简陋的厨房兼饭厅和探视室的房间里的空气也顿时变得有些异样和肃穆了。未及我多想,他接着又异常熟练而有激情地朗诵了一首:这首小诗完成的一刻结束了一场精神的折磨

别错认为我不修边幅

其实我早已失魂落魄

没人能理解你此时的心境

没有人倾听你真诚的述说

也没有朋友赶来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生活清苦算不得什么

最怕感情的大起大落后

独自一个人承受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远离名利也远离污浊

就这样在荒凉僻静的一角

我写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

对诗人尤其沉重尖苛

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

心儿颤抖着,我写歌

(《我这样写歌》)

诗的火焰点燃了,诗人身上诗歌的灵光涌动起来,看得出诗歌已是他的一种本能。他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和实践主义者,一次次以生命的热血去践理想之约,一次次放声歌唱本应属于他那一代人的美好生活,却一次次遭到现实疾风暴雨般的无情打击,一代人的梦被敲碎和焚灭了。他以诗人的姿态面对这一切,不管遭遇多大磨难,他一直痴迷于诗和词语的芳香之中始终不渝,以人生惊异的美与坎坷使诗和词语获救。他因拥有诗的纯粹、密度和质量而遭受苦难,在面对苦难的斗争和挣扎中,却又因诗和词语而获得生命的救赎和涅槃。因诗他成为拯救者和被拯救者,这是残酷中的残酷,不幸中的万幸。诗人与词语在这里取得如此惊人的一致,鱼水一般相濡以沫,如生命体的正反面一样,这样一种生命的奇迹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这因诗(词语)的诗人和因诗人的诗(词语),正可用以检验和验证诗(词语)和诗人的纯度和密度。在现实中,岁月也是如此检验测试着诗人的生命。诗人一次次拼命抓住诗(词语),像一次次抓住生命本身,诗(词语)对于诗人来说如同氧之于生命一样,诗(词语)成了一种必须。诗人和诗具有一种血缘的本质亲近,应该说诗(词语)已是诗人的一种本能。但这种诗人与诗(词语)的生死与共在他身上体现得如此完美统一,真让人叹惋上苍的鬼斧神工,不管是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还是在因残酷的现实而精神失常的岁月,还是如今的精神病院里孤独的时光,他从没有丢下过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止歌唱,一直在生命的艰难中跋涉,而且诗歌的技艺在生命的烈火中日益炉火纯青了。刘烨园先生这样告诉我:路生是一个天然的诗歌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给了诗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部分留给了生活和生存。我又一次被震撼了,为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为诗而活着的人。然而竟是那样真切,那样平易,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怕食指情绪过于激动,刘烨园先生趁势把话题转向别处,故意问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但刻意轻松的语气和神色也无法掩饰深深的叹息、疼痛和悲哀,还有一些无法抑止的东西。食指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感情十分充沛。他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对诗歌和岁月的感受,简直可以用谈笑风生来形容——这也是他面对困难和灾难的一贯品格。可就是这样一个在生活面前一直保持乐观的歌者,也最终无法逃脱岁月的魔爪,可见岁月穷凶极恶的质地。然而,面对这凶残,他依然用微笑和温暖处之,用胸膛去温暖岁月冰冷的枪口,用些微的热量去融化冰天雪地的现实。这也是他诗歌与生命的精髓之处吧,这大概也是他送给每一个来看望他的朋友的最珍贵的礼物了。可在我看来,那笑容却是如此令人感到艰涩,我再也无法沉浸在他们的交谈中。食指朗诵诗歌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大脑里轰鸣,像一场疯狂的暴风雪弥漫着,我的思维和神经不得不一次次经受打击,我的灵魂几乎被打垮,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诗的生命和空间里去了。

我感到异常的别扭、沉重和兴奋,已经不知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和描述内心的复杂和激动了。时光显得短暂而又漫长,那个简陋的房间留下了我一段永远难忘的时光——我们在那里静静地说着、坐着、尽力倾听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到来和离开得同样让人无法相信。在我们起身的那一刻我似乎洞悉了时空的全部神秘和魅力,也许正是这种特质和力量让我拥有了这几乎不可能的相见和这似乎不真实的逝去的时空。

按照多年朋友们看望食指形成的规矩,我们照例一定要把他请到福利院外面与他一起吃一顿饭。每次朋友的到来,除了精神的慰藉外,一顿饭对于他无疑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甚至一种奢求。我们去看望他请他出去,一是因为默守朋友之约,二是为了离开狭小而逼仄的接待室几乎令人窒息的空间,让他能够到外面自由呼吸一下自由新鲜的空气,谈话的语境和空间也可以拓展得开阔些。当刘烨园先生提出要请他出去吃饭时,食指爽快地说他的稿费存在医生那里可以要来请我们吃饭。刘烨园先生笑着说:“怎么能坏了规矩呢?”其实,看得出食指对福利院的生活早已适应了,多年来他把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降到最低,不给病院增加额外负担的同时,尽量帮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还尽可能地像帮助家庭成员一样帮助其他病人。他已把生活简朴、帮助别人当作自己的第二信仰。他已以一个诗人固有的素养、品质、信念、理想和胸怀养成了一种及时克服困难、以苦为乐的精神品格,在别人看来无论如何艰难残酷的环境他似乎都能把它当作一种乐趣。不过,这只是对诗人本身而言。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中国当代诗坛开一代诗风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啊!想到这些,我似乎能够理解一些刘烨园先生面对这一切时的冷峻和沉默了,想必有一个更加巨大的十字架压得他不能喘息吧。我甚至想,像我这样一个几乎没来由的探视者,怕是连耻辱和罪恶的资格也没有。不过我感到,如果一个人在他面前连起码的耻辱感和罪恶感也没有一丝的话,我就真正怀疑和绝望于人性的本质了。然而,此时作为人生的“看客”,我也只好沉默无言于他们的沉默与无言,使自己激动而肤浅的罪恶感尽情肆意衍生,多一些日后欺骗自己和别人的资料。按照福利院的规定,接病人出去必须由探视者签字担保在规定的时间安全送回方可。刘烨园先生随食指去里面办理手续去了,我站在二病区的门口等着他们。

楼道里,一位流着口水的精神病人痴痴地望着我,口水已经把病服上衣流湿了一大片。他被放在小推车中,全身无法动弹,大概他就要这样怀着人生的疑问在这里度过余下的时光。还有一位在楼道里一边漫步一边“得得”地念念有词,似乎念着人生的咒语。一阵肃杀的寒意似乎从那里倏然升起,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时,他们办完手续出来了,我赶紧跟在他们身后,逃跑似地离开了诗人寓居的第二病区。

生存在野蛮境地,人们应该是清醒的。但人们愿意在自己如涸辙之鲋的思维里终其一生,也不会去想一下大海那边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思索很痛苦,令人苦恼,人们已经失去了无端烦恼的品质和能力,以致终于不知烦恼和痛苦为何物了。其实,人们连思索这一切的能力也早已丧失了,即使无法透过气来也不会主动寻找窒息的真正原因,而宁愿永远在窒息中挣扎,好像与思想是天生的宿敌,即使到了棺材里也不肯想一下,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极乐与天堂之中,具有羔羊一般的美德和品质,这是奴役者最为喜欢和赞赏的品质。其实,思索也有其素质和条件,是一种生命种类区别的标志,也是生命高级程度的凭据,正是那些因被注入精神麻醉剂而衰微甚至死亡的生命所缺少的基本素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争相进入坟墓一般的现实,也不愿思索一下坟墓四周的冰冷,其实并不是不愿意思索,正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的缘故。从这一点上,在这被扭曲的非常态的生命畸形空间里,食指依然能够孤独地发出呼啸而尖厉的声音,挣扎着与生命抗争,除了诗人天才的成分外,亦不能不赞叹为另一种生命的奇迹和自觉。

这不能不使我又一次不寒而栗。生命以如此近乎沉默而完美的方式表述着自身,生命以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和力量震撼着人类,震撼着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史,而压倒一切文明的现代文明哺育下的我们却可怕的沉默和麻木了。这世界重又变得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像一切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即使鲜活的生命的存在也是可以被漠视,甚至被敌视,即使再有活力的声音也可以像水一样被现实的沙漠吞没得无影无踪,大概这是现代文明的又一惊世骇俗和不朽之处吧。现代文明何以如此冷漠和凶残?其实,人们无时无刻不处在被冠以现代文明的现代手段的精神虐杀之中,不过改换了包装和名目罢了。看来这现代文明的迷障是万难辨别躲避的,即使在这福利院也在所难免。这封锁有的来自外部,但更可怕的是来自内部,若如此,只有在自我精神的虐杀中过完一生。这应该是生命的浪费和残酷,如同这精神病院每日不断复制的精神时光。我们应该斥责这种不道德的雷同机械生活,因为生命的概念和意义就是如此被抽空了。从一般意义上说,要一个被扭曲、被限制和被抽空了概念的人(灵魂)道出生存和生活的意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食指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几乎道出了生命意义的全部,这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个奇异卓绝的生命。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生命抗争,却无意构成了与整个当代中国诗坛的对峙,当代诗坛要想绕过他独行,绝对不是一件十分轻易的事情。

作为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包括新鲜空气、阳光、水、自由、平等,是我们必须获得的。诗人在这如此特殊的环境,却放射出生命的异彩——他的一生都要在复杂多变的路途中度过了,而且他会不停地发出呼啸的声音。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叹造物主与上苍,但人们依然沉默与茫然于冷且静的夜空。我真正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一片片茫然的人生!我诅咒一切茫然和茫然的制造者,也更诅咒苟活而盲从的自己的从未有过的抗争。

吃饭是在福利院大门对过的阳河居餐厅,一家极朴素平常的路边饭店。食指和刘烨园先生对饭食要求都同样极其简单,三个人,三个菜,三杯扎啤,尽管据诗人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吃饭了。历经世事艰难沧桑,他们都太知道民间疾苦意味着什么。他们平时都是崇尚节俭的人,对铺张浪费都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性格是如此一致。我们在靠近窗子和角落的座位上坐下来。看得出来,此时,刘烨园先生没有丝毫放松,心情依然“沉重得复杂如土”,并且压抑着不让这种沉重释放出来,掩饰似的抽着老牌子的哈德门香烟,饭菜端上来几乎很少动,整整一顿饭也只是吃了很少的一点儿。不知是因为很久才得以出来一次,还是见到故交的缘故,抑或总是要使别人欢乐的性格使然,食指显得十分高兴,竟然兴奋率真得像一个孩子。眼前的他很难和经历那么复杂、写出那么多生命的欢乐和痛苦的诗人角色相匹配,没有任何几乎为他所爱的世界所抛弃的烦恼,他依然爱着这世界、生命、自由、阳光、空气和水,他依然爱着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否还在爱他。食指此时已经52岁,看着他快乐的模样,或许根本想象不到他经历过如此多的痛苦和磨难,好像岁月的风刀霜剑从来未刻在诗人身上过,竟然奇迹一般不留一点儿岁月的痕迹,这在我几乎无法想象。但我似乎立刻恍然大悟,诗人的生命大概都应该具有这样极平凡却极珍贵的品质吧——和我臆想中的诗人角色如此不同,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平易得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可见我曾受过很深的蛊惑抑或自己就是如此浅薄,内心也跟着后怕起来。食指很高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飞快而香甜地(请原谅我使用这些让我产生罪恶感的词语,我为此而忏悔)吃着饭,不停地谈话、抽烟,笑容可掬。刘烨园先生抽着烟,镇静而关切地看着诗人吃饭、谈话、抽烟、微笑,平静中包含太多的痛心、痛苦、郁闷和心潮起伏与曾经沧海。他不易觉察地控制着谈话的气氛和情绪,一是不要使食指过于激动,二是恐怕我做出唐突的事来,这只是一些表面的因素,我知道除此之外一定有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然而,历史和时光依然像蜗牛一样爬行,漫过多少代人的青春、生命和期盼,我的心也似乎沉重起来。就像音乐间的休止符一样,谈话空气似乎停止(冷)了一下,但转眼就又热烈了,诗人重又进入了想象与自我的自由空间,话语滔滔不绝于耳。我为诗人的声音而沉醉。不料,这时我却突然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我看到食指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每次抽得不能再抽时才匆忙地用烟头点燃接续,而且都不是用火柴或打火机,极不方便。我便飞快地向柜台上要了几支打火机交给他。食指连忙笑着摆摆手说医生不允许,刘烨园先生也难得地笑了起来。他告诉我,福利院不光规定病人不能带火,而且不能带任何东西,香烟平时寄存在医生那里,抽一支要由专人点上。难怪食指一支接续着一支抽烟,这也大概与他不愿意给别人多增添一点儿麻烦的性格有关吧。我带着很深的愧疚把打火机送了回去,但还是留下了一个以当作这次看望和愧疚的纪念。我的心异样地压抑和沉重,大概生活在自由环境(尽管微乎其微)中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生活在被管理的不自由的生活的,也很难理解那颗备受损害的心灵而于不知不觉间对其构成了伤害。这是可耻的,我为此而痛恨自己,如这应该作为我永远的耻辱和纪念,我感到没有语言能够表达那一刻我痛苦的心情和感受,我仿佛刹那间被整个世界所吞没了,被伤害感和耻辱感迅速油然而生——为我自己也为一切被伤害的心灵。正在这时,食指抚弄着胸腹部的病服,如孩子般天真满足地说:吃饱啦!吃饱啦!他还向老板要了方便袋把剩下来的饭菜装进去说晚上用开水热了吃——多年的节俭习惯已经让他不能丢下一粒粮食。我这才感到吃饭的时间过得异样地快。喝过两杯茶水后,刘烨园先生便决定把他送回去。其实还有一些剩余时间的,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担心迟到食指回去会受惩罚,二是提早回去可以为朋友后来的探望争取更多一些方便和自由。不过,我想也可能跟我的意外事故和他的心境有关吧。

我稍稍感到有些遗憾和懊悔,不能和他再多待一会儿,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到福利院二楼的第二病区的门口。

食指敲开门走了进去,隔着楼门和我俩亲热地握手告别。当触到那温厚的手的一瞬,我感到情感的堤坝仿佛将要溃决一般,千言万语一齐涌来,却一下哽塞,只好融于那盈盈的紧握与暖流。他转身朝里面走去,手里提着我们中午剩下的饭菜。隔着楼门玻璃,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楼门“咔嚓”一声锁上了,一转眼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没有留下——也许那里有另一个更勇敢地面对生活的食指。“咔——嚓——”我感到那声音是那样漫长和刺耳,那一瞬仿佛长达一个世纪,它鲜明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们在那里游移滞留了一会儿,稍稍回味一下刚才的离别时刻,慢慢离开了那个让人倍感沉重和压抑的地方,走出很远,我依然频频回首,仿佛有什么遗失在那里。我们将要离去,却不知他何时才能离开。望着满院的参天大树和幢幢高楼,心潮阵阵,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是曾经叱咤中国诗坛、历尽磨难而今依然笔耕不辍、挑战极限的诗人吗?这难道是开拓中国当代一个诗歌时代的一颗不屈的诗歌灵魂的永久栖息地吗?这位中国当代诗坛的凡高在这里已经寓居了10多年,而且还要在这里寄居下去,不知还要居住多久。偌大的茫茫世界竟没有一个诗人自由容身的居住地,他不是说还要回到自由中,还打算等攒足钱在外面买一套房子读书、写诗、朗诵吗?爽朗的笑依然在回荡,那是曾经溶进多少血泪和苦难的微笑,却如孩子的笑容一般纯真、率直和烂漫,这是真正的诗人的笑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世界的堕落与悲哀,但这的确是人的堕落与悲哀。这世界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我为这些感到耻辱和疼痛——我毕竟是堕落的世界的一员,我不可能是清白的(难道有人可能是完全清白的么),我为此而忏悔和祈祷。我也只能为此而无言,那如雨水和阳光充沛的鲜花一般闪烁和璀璨的笑容和澎湃而饱满的深情却溶进记忆和血液,我仿佛又听到诗人低沉和沙哑而富有磁力和对生命充满无限眷恋和爱的声音在激荡。

当蜘蛛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相信未来》)

还有那首激动过无数颗心灵的诗作——《热爱生命》:

……

我乞丐似的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生命挑战的个性,

虽是屡经挫败,我绝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

唯有这样,才是全部的食指,

才是一个完整的诗歌生命。

时光呼啸而过,回去的路显得那样漫长,我们只剩下无言和沉默。路旁被污染的土地和河流一望无际,如一片备受伤害和侮辱的心灵斑驳和丑陋,只有饱含现代文明毒气的天空在无尽地一直延伸。刘烨园先生照例沉默,深居简出的生活仿佛早已让他对一切习以为常,无边的沧桑早已使他沉默复沉默了。我的心灵却挣扎着想透过一口气来,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罪恶的天空下寻找慰藉和温暖,做着虚妄而徒劳的努力与挣扎。变幻的天空此时似乎滴下水来,唯有远处的天边镶着一道闪亮。在这呼啸的风中,我们仍需要穿过这重重层云,回到无边的现实中去,在压抑和拥挤中透一口生存的空气。

我们仍要回到无边的车如影人如潮的人群之中去,回到曾经使诗人沉醉和吟哦的地方去,开始又一次灵魂的旅程,一次次陷入激动与思想。

我们终究要回到灵魂向往的彼岸,让心灵永久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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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逃婚两个人离家出走没想到离家出走都能碰上,哎!这该死的缘分第一次见面成为了仇人第二次见面合租房子那为什么第三次见面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本人表示也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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