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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都是香水惹的祸

高粱住的洪洲村很小,有多小呢?这么说吧,嗓门大的傻三在村东喊一嗓子能把落在村西树上的麻雀吓飞。以前村人一劳本神守着田园过日子,苦也好,累也好,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可近十几年村人像中了邪似的,一窝蜂涌向城里打工,他们说城里钱好赚,比在地垄沟里刨食轻俏,风光。高粱父母也不甘落后,在高粱过完一周岁生日去了城里。出去的是青壮年,老人和孩子留家,这样家就散了,一年到头孩子看不到妈,妈看不到孩子,真是心酸。

“高粱,你奶奶个孙儿的,跟你说话也不吱个声,敢情把我的话当屁一样放了?”暑假里奶奶几乎天天这样骂高粱。

“奶奶自己骂自己,真傻。”高粱憋不住笑了,笑时还真挤出个屁,应了奶奶骂他的那句话。

高粱十岁,头发少而黄,像晒干的苞米胡子;鼻头上顶颗黑痣,痣有湿津津的光泽,常被小伙伴取笑说是落了一粒鸟粪。这个假期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没干别的,只撅着屁股趴在院中老榆树的阴影里闻香味。香味的制造很简单,把香皂用水泡软,用细树枝搅搅,香味就出来了。高粱喜欢这味。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香味呢?记得是在一天夜晚,那时他还小,也就四岁吧,生了一场奇怪的病,总感觉身上冷,盖了两双被子还是冷。奶奶说有鬼魂上身,求会看香火的老陈写道符,烧了让他喝下去。结果身上冷得更甚,恨不能钻灶炕,奶奶怕了,不得不让妈妈从城里回来。妈妈回来那天晚上,把高粱紧紧搂在怀里。妈妈怀里有股香,暖烘烘的香,像一座火炉在烤着他,裹在这香里高粱感觉真舒坦,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病就好了。从那以后他就爱上了暖香,但暖香每年只能闻到一次,那就是过年妈妈回家的时候,高粱找一切理由赖在她身边,妈妈不理解,说一个小小子咋这么缠磨人呢,一点也不像男孩子。

奶奶手上在洗衣服,嘴里也没闲着,像上了发条,嘚啵嘚啵说个不停。其实这可以理解,不跟他说跟谁说,孙子是唯一可以发牢骚的人:“一个臭小子,喜欢香味,不是什么好货色。癞蛤蟆没毛,随你那死鬼爷爷!”几十年过去了,奶奶仍忘不了高粱爷爷年轻时因另有新欢离他而去带给她的伤害,动不动就把这股旧怨扣在孙子头上。

这回高粱没用屁配合奶奶,一转身跑到奶奶身边,抓了一大把洗衣粉,他想换个样儿玩玩,总玩香皂腻歪了。

“唉呀呀!我的小祖宗,你咋又糟蹋上洗衣粉啦!”奶奶抬起湿手去打高粱后背。高粱一闪,闪开了。奶奶扑了空,一个腚蹲跌在地上,大概是痛了,她的愤怒终于找到发泄口,就拖着长音儿骂了起来:“高青松啊——贾红丽啊——你们咋不回来管管你这败家儿子啊!”奶奶每每生气都这样,喊儿子喊儿媳的名字,似乎这么喊,她的威力就能猛增,孙子就会怕她。

高粱不管奶奶哭号,他已经习惯她这样,不理她一会儿就风平浪静。趁奶奶还没爬起来,他跑进屋,跳到炕上,炕梢柜盖上有瓶新雪花膏,他盯上好几天了,一直没机会下手。把雪花膏揣进怀里,高粱就跑了,身后留下奶奶一声高一声的骂。

一气跑到无人的南河边,打开圆圆的白瓶子,一股很冲很艳的香气扑面而来。这让高粱有些失望,他不喜欢很冲的香,他喜欢那种不温不火,闻了能让人心里安宁和幸福的香。一生气,高粱来了坏心眼,把雪花膏抠出半瓶,然后往瓶里掺点土,这样奶奶擦时就擦了一脸黑。

“大孙子,别玩了,今天不是开学吗?”奶奶在催高粱了。天热,她穿件大背心,胳肢窝下发出一股酸臭的汗味。

“不去,老师走了。”前几天高粱听同学小丹说金老师调到城里教学了。小丹还跟他显摆这学期她也要到厕所在屋里的城里读书。“都走吧,学校黄了就不用上学了。”高粱痛恨上学,死板板地坐着,上刑一样难受。他喜欢去波光荡漾的南河网鱼,光着黑脊背的泥鳅鱼在脚趾间钻过来钻过去,痒痒的,很惬意,好像妈妈给洗脚。

猪饿了,哼哼地叫,猪能卖钱,比总花钱的高粱要紧,奶奶不管他了,一扭一扭地进屋盛猪食去了。高粱把书包里的暑假作业掏出来扔地上,然后把门后的鱼网卷起来塞进去。奶奶端着一盆猪食出来,看孙子背着书包要去上学,笑了。但拿眼细瞧,本子却在地上,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她便知道孙子耍了心眼。高粱从一岁起就由她照顾,九年了,她太了解这小子了。眼见高粱要溜,老太太急了,手一扬,猪食盆子就飞了出去。高粱头一偏,没砸着,却从他身后传来“啊”的一声。盆子砸在一个女的身上,猪食的汤汁脏了她的白裙子。

“老婶子,你就这样欢迎新来的柳老师啊?”开学了没有学生来上课,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老校长只好带着师范实习生柳如嫣挨家挨户召集。

柳老师皮肤真白,白得近乎透明,不像村里那些老人,脸上全是****一样黄不啦叽的老年斑。柳老师拍着白裙子上的污点,边说没事没事边捡起地上的本子递给高粱,还冲他笑笑。她的笑真美,像露珠,清凉,无尘。笑时不露齿,嘴角向上一抿,美好的笑意就漾满了脸。这笑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对,像妈妈。其实妈妈的笑哪能跟人家柳老师比呢,妈妈的笑是嘴有多大笑多大,能咧到耳根子。她们笑的方式不同,但传递的情感相同,那就是她们都不讨厌高粱。于是,高粱背上书包,小狗一样乖乖跟在人家屁股后向学校走去。

村小学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历经岁月摧残,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元气大伤,石头垒成的青色围墙和覆盖在房顶上的灰色石棉瓦早已风化,根本不能遮风挡雨。有时上着课,家禽们就从洞开的窗户钻进来,也许是一只鸭子把一泡屎拉在了哪位同学脚下,也许是一只母鸡趴在纸篓里起身时叫着“咯咯嗒”,一只红皮鸡蛋鲜亮亮地躺在那里。

穷庙留不住和尚,学校教学条件恶劣,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走马灯似的。高粱原来班主任金老师早就四处活动往城里调,勉强坚持到放假就远走高飞了;学生呢,家里条件好的都去几十里远的城里学校读书了。这学期小丹走了,班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学生更少了,一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三个班在一间教室上课,拢共十个学生。老校长让实习生柳如嫣代理班主任,这是应急,也是无奈之举。

开始自我介绍,柳老师把“柳如嫣”三个字写在黑板上。

“柳——如——”同学们念完第二个字就没了音儿,不知下个字念什么。

高粱记不住生字,一会横,一会竖,一会撇,要多难有多难。最难的是那些形近字,模样相差无几,比如黑板上的“嫣”字就让高粱想到“妈”字,两者都是“女’字旁,右边笔画也差不多。高粱便自作聪明地喊:“念‘妈’!”

就有人跟着念:“柳——如——妈——”念完,觉得不对,再看柳老师,脸上早已飞满红云霞。

“哈哈哈。”同学们笑得人仰马翻。

“高粱,你想你妈了吧。”同桌小松揭他老底。

“想你妈回来吃奶啊。”前桌豁牙子也跟着帮腔羞他。

高粱没答理他们,若是以前,早就两拳过去让他们满地找牙,可是今天他想给柳老师留下好印象,就趴在桌子上装熊。

接下来柳老师按照惯例点名,点到高粱这没了动静,他睡着了,梦到妈妈在给他洗澡,搓啊搓,搓完还往他身上喷香水,妈妈碰到了他的痒痒肉了,他笑出了声。

“高粱,做什么美梦呢?”柳老师走到他身边,手指轻敲桌子。梦中的孩子最幸福,她不忍惊他,但这是课堂,没办法。

“老师,他做梦娶媳妇呢。”看热闹不怕事大,小松在添油加醋。

同学们再次笑得人仰马翻。

一时未从梦境中醒过腔的高粱隐隐嗅到柳老师身上散出一股清香味,这种味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的思念之门,他毫不怀疑地把柳老师当成了妈妈,就虎虎实实搂住她,叫:“妈!妈!”

嘻哈声戛然而止,大家都蒙了:“高粱今天咋啦,脑袋让门框挤了吗?怎么跟‘妈’字较上劲了?”

柳老师羞得脸红耳朵红,要知道她还没结婚呢。

高粱被笑声彻底惊醒了,当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臊了,把外衣脱下来蒙在头上。

第一天上课就丑态百出,还让柳老师难为情,高粱以为她会大发雷霆。这事要是让金老师处理,会实施残酷的三步曲:先是在讲台前单腿站一个小时(期间不能换腿,倒地的话时间重计);然后再告到家长那里(百分百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最后抄写十页生字(不许有空格,空一个加写一页)。

面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柳老师恼不起来,她有点喜欢他们了。没来之前,她还偷哭过,班里大多同学都留在了市里实习,只有她和几个没门路的同学被分到农村。来了之后,老校长和村民都拿她当自家人,每天到吃饭点儿,这家叫柳老师来吃饭吧,我煮了大馇子,那家也叫,柳老师来吃饭吧,我蒸了粘豆包,叫得她心里暖暖的。尤其是小卖店的老庞头最实在,去买东西总是批发价,算账时块八角的零头就抹了。她很开心,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所以,她没有理由嫌弃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她就抿着嘴笑,静静地等,等大家笑够才开始讲课。高粱悬起的一颗心放下了,心里有点小感激:柳老师够意思,我得好好听课才是。

然而,事与愿违,高粱早饭吃的是隔夜波菜汤,肚子作对似的疼起来。高粱硬憋着,金老师说过上课请假上厕所不尊重老师,是最不懂礼貌行为。憋着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想请假也来不及了,屎拉裤兜里了,一股臭味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谁放屁了?”小松像只警犬噤着鼻子,在座位上嗅来嗅去。其他同学也学小松的样子,前后左右闻着,互问:是你放的吗?是你放的吗?问这些人当中还有小红,这些臭男生发现倒没什么,都长着******,都站着撒尿,重要的是别让小红知道,丢人。

高粱趴在桌子上不敢动,脸蛋憋得通红,像只要下蛋的鸡。

很快他们找到了臭味的源头,就全都捂起鼻子目视高粱。高粱把头压在胳膊上,假装什么都不知。

这时柳老师走过来救急,脱下长风衣披在高粱身上:“高粱,怎么了?感冒了吧,跟老师上宿舍吃几片药。”

高粱又喜又羞,躬着身子夹着腿,跟柳老师来到宿舍。

“把裤子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柳老师说。

“不,我回家,让奶奶洗。”除了妈妈和奶奶,高粱没在第三个女的面前脱过裤子,更何况这个女的是他的老师。在学龄不长的高粱眼中,老师总是板着脸,好像丢了钱包似的,比如那个刚调走的金老师。

“都快成臭蛋了,赶紧脱下来,我这有甩干桶,一会儿就干了,别耽误下节上课。”柳老师劝高粱,高粱仍是不动,把裤带拽得紧紧的,好像柳老师能扒了他的裤子。

“小破孩,别磨不开了,我弟弟也和你一般大。”柳老师边说边放了一盆水。

高粱感受到了柳老师姐姐般的慈爱,就不客气地脱下裤子。高粱披着被子坐在床上看柳老师洗裤子,她洗裤子的姿势真好看,身子微微前倾,墨一样黑的长发垂在胸前,随着手下用力,发梢一荡一荡的,像河边袅袅飘拂的柳丝,他一时看呆了。

“傻看什么呀,赶紧进被窝,别感冒了。”柳老师说。

高粱像条泥鳅鱼似的钻进被窝。哇!柳老师被子有股香味哦,像走进了一座芬芳的花园,比奶奶又酸又臭的被子好闻多了。高粱把头蒙在被子里,尽情地吸着那香,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为了感谢柳老师,第二天在上学路上高粱采了一朵烟粉豆花。这种花开得粉嘟嘟的,香气浓郁,下课时他悄悄送给了柳老师。柳老师拿花嗅了嗅,说真香,然后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还捏捏他的脸蛋。就这轻轻一摸一捏,让高粱非常感动,眼眶一热,他想起了妈妈,怕被柳老师发现,一转身跑了。跑起来的高粱在风中嗅到了自己身上也有了香,是柳老师身上的香,真真切切留在他的头上,脸蛋上。那是水果糖般清新的香,那是让人心灵安宁的香,那是爱的香,假期里他找的就是这种香。从那以后,高粱就天天采朵花给柳老师,奶奶知道后吃醋了,也让高粱给她采一朵。高粱心想怪不得爷爷不要你,原来是个醋坛子啊。再说满脸长了褶子的奶奶配上一朵花,那不成妖精啦。

最近一段时间,高粱迷上了网上游戏。前趟街的二赖子开个网吧,一间小土房,三台电脑,一个小时三元钱。高粱没钱,就拿小鱼跟他交换。一斤小鱼一小时,高粱去了三次,欠了三斤。二赖子爱吃小鱼,见高粱迟迟不送鱼,就说再不送鱼,我告诉你奶奶说你玩游戏。不能让奶奶知道,奶奶知道等于爸爸也知道了,过年爸爸回来巴掌会抡过来的。高粱央求他千万别告诉,礼拜天他就去网鱼。

网鱼很顺利,除了还账,还剩几斤,高粱拿到镇里集上去卖。村里小孩都会卖东西,樱桃熟了卖樱桃,杏子熟了卖杏子,西瓜熟了卖西瓜。家里大人不在,他们就拿自己当大人。在卖肉人老张的帮助下,高粱把秤做了手脚,集上的商贩都这样做,见怪不见了。想不到鬼把戏一眼被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男人识破了,他买二斤鱼,用手掂了掂说不够秤。高粱哪能承认呢,拍着小胸脯说:“整个市场你随便秤,缺一斤添十斤。”花格子知道商贩都穿一条裤子,他才不去做那无用功,就说:“黄毛,你是哪个学校的?我要告诉你们老师。”高粱脖子一梗,很爷们儿地说:“我是前村的,老师姓柳,你告诉去吧。”

高粱就是随便说说,方圆几十里,地盘这么大,哪能那么巧找到他。没想到第二天一上课柳老师就问:“有人跟我说,有个男孩在镇上卖鱼骗人。”

同学们把目光对准高粱,村里会网鱼的男孩只有他一人。

高粱视而不见。

柳老师不肯善罢干休,步步紧逼:“听说这个男孩是黄头发。”

村里经常去镇上卖鱼,而且是黄头发的男孩只有高粱。

小松用脚踢他一下,说高粱,你就站起来吧,别装了。

高粱还是没站起来,他实在不敢面对柳老师,因为她的目光里早已不见平时的温和与笑意,全是严厉了。

高粱死猪不开水怕烫,不承认。

“做错事不怕,怕的是不敢担当,如果不承认就把新学的唐诗写一百遍。”柳老师比金老师还狠,看来她真生气了。

高粱不想让柳老师生气,生气的柳老师脸沉着,像天要下雨,怪吓人的。他就站起来承认了,承认还不算完事,还让高粱给花格子道歉,并退回缺斤少两的钱。高粱恨死花格子了。道歉,退钱是小事,让他在柳老师和同学面前丢人是大事。

星期天奶奶让高粱去学校后面的树林挖婆婆丁喂鸭子,他看到花格子揽着柳老师的腰在树趟间散步,一副亲密的样子。原来花格子是柳老师的男朋友!这个发现让高粱心里很失落,好像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是的,花格子确实是柳老师的男朋友,他叔叔最近升职了,他来告诉柳老师毕业后他叔能把她安排到市里学校上班,这也是柳老师一直向往的。

柳老师属于大家的,不该属于花格子一人,高粱要坏坏花格子。通过观察他发现他们经常到这片树林谈心,而且始终是在第三棵杨树下,然后再去树林左侧的小溪边的石头上坐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高粱开始行动了,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他们靠着第三棵杨树亲密交谈时,树上事先被高粱捅松动的鸟窝“哗啦”砸下来,臭烘烘的鸟粪糊了花格子一脸;他们来到小溪边的石头上,花格子捧本书念“我在佛祖前求了五百年才换来你的偶然回眸”,念着念着还往柳师身边凑,柳老师却不躲。这时高粱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割柴刀冲了出来,以战士呐喊冲锋的气势向柳老师问好,气得花格子把书扔进小溪里。

“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柳老师问。

“我……”高粱不想说出真实想法,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仗义,对不起柳老师。

“不说是吧,不说老师再也不理你了。”柳老师实在搞不懂,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屁孩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我……我……喜欢柳老师,不想花格子跟你套近乎。”这是十岁的高粱第一次表白他对一个人的喜爱之情,多少有些难为情呢。

“捣蛋鬼,这什么理由啊。”柳老师无奈地笑了,拿手指戳高粱额头一下。

高粱愈来愈喜欢柳老师了,喜欢她的头发,眼睛,声音,衣服,哪儿都喜欢,甚至她讲课时用小手指撩刘海的动作他都喜欢。高粱想尽一切办法跟柳老师接近,上音乐课柳老师穿着白裙子,长发飘飘,仙女一样美丽,柳老师唱《鲁冰花》: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

歌声凄婉动情,像催泪剂一样,把同学们全唱哭了,他们想起了常年不在家的妈妈。高粱哭得最邪乎,哇哇的,咧着大嘴,能看到嗓子眼儿。额头那根青筋也爆起来了,像趴条蚯蚓。唱完歌柳老师又教他们跳舞,手拉手围成一圈,本来是小松挨着柳老师,高粱给小松一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不老林酥心糖,这样他就挨着柳老师了。跳的时候,高粱的小腿蹦跶得最欢,跳到汗水噼里啪啦往下淌,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跳。

高粱要把新学的歌唱给妈妈听,想给妈妈打电话,可奶奶说电话费太贵,哈尔滨到咱们村是长途,一分钟要好几角钱呢。高粱只好等奶奶晚间睡着的时候打,高粱手捂话筒,小声说:“妈,妈,我……我……学会一首歌,唱……唱……给你听……”妈妈打断他:“深更半夜唱什么歌呀?你和奶奶不是挺好的吗?过几天就邮钱回去了。”妈妈每次都是这样,以为高粱打电话就是缺钱了,这让高粱很难过,嘟着嘴,挂了电话。

又一个春天来了,树呀草啊都发了芽儿,它们可劲疯长着,生怕辜负这美好春光。这个春天高粱的衣服、裤子短了一截,他不再那么调皮了,像变了一个人,除了用功学习,抽空还帮奶奶洗碗,扫地,喂猪。奶奶夸他大啦,懂事啦。

最近几天不知为什么,柳老师上课不像以前那样专注了,有些神不守舍,朗读课文时书都拿倒了。心细的高粱感觉到了,就问她怎么了。柳老师不得不说,实习快结束了,一个月后她将离开学校。其实就算柳老师能留在这里,也没用,因为不久后所有村小学将撤并到镇里,实行集中供学。

“老师,能不能不走?”高粱眼巴巴地望着她。

“不行啊,男朋友给我在城里找好了单位,不回去的话,他会伤心;再说我还有父母,他们需要照顾……”柳老师说了一大堆实实在在的理由,听得高粱心里一下子空了:“看来柳老师铁了心要走,这么说再也嗅不到她身上的香了。”

高粱又开始像假期那样祸害起香皂、洗衣粉、洗发精,还有雪花膏。然而,这些由香精制造出来的香虽说逼人,却不是高粱想要的。

高粱时刻在琢磨用什么办法留住柳老师身上的香呢?只有闻到她的香,他心里才不空,踏实,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愉快的,甚至每个毛孔都浸润着喜悦。

高粱终于有机会留住柳老师身上的香了。那是个寂静的周六,风不吹,树不动,人们在午睡,学校里也没有学生。几分钟前高粱看见柳老师提着满满一桶水进了宿舍,柳老师要洗澡啦。高粱记得妈妈洗澡时爱往身上喷香水,香水沾了湿气,香味最浓。高粱拿着一个空矿泉水瓶子像小偷一样趴在柳老师窗下,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要用瓶子来收集柳老师身上的香气,他看过一个动画片,片里的小猪用瓶子收集空气,这么说瓶子也可以收集香气了。

“咣当”柳老师插上门,“哗啦”柳老师拉上窗帘。完了,怎样才能把瓶子放进屋里呢?高粱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他发现窗户插钩未插,就伸手把窗户慢慢拉开,把瓶子放在窗台上。屋里热气蒸腾,水声哗哗,还有悦耳的歌声。高粱蹲在窗根底下,小鼻子噤着,胸脯一鼓一收,陶醉地吸着从屋里逸出来的香气。香气沾了湿气,那香气就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钻进高粱心里,在他胸膛里欢快地跳跃。裹在这袭人的香里,高粱心里甜得像喝了果汁一样。半个小时过去了,高粱想瓶子一定接满了香气,就把手伸进去。谁知这会儿柳老师正回头,看见窗帘在动,还有一双手,吓得“嗷——”地一声叫。叫声犹如锋利的刀片刺破了沉闷的村子,人们全被惊醒了。

尽管高粱再三解释他没看柳老师洗澡,只是想收集柳老师身上的香气,可是谁信呢?平静的小村沸腾了。

“高粱这孩子脑子有病,撒谎都不会。”

“高粱胆儿真肥,敢跟老师耍流氓!”

“现在的小孩子早熟,都跟电视学的。”

高粱惹祸了,奶奶气得倒在床上呼呼喘粗气。她就是不明白,一个臭小子咋那么喜欢带香味的东西呢?她后悔不该阻止高粱玩香皂,赶紧去小卖店多买几块,随便玩。

说去就去,每回奶奶都买最便宜的,一元一块,香味寡淡,下泥就行。这次为了孙子,她要买最香最贵的。

小卖店的老庞头看高粱奶奶眼神怪兮兮的:“哟,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最香的,你孙子像你。”

这个死老庞,话里有话,奶奶能感觉到,就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拐弯抹脚。”

老庞头嘿嘿干笑两声,把脸凑近奶奶耳边:“你也不管管孙子,这么小就看人家洗澡,咋跟他爷一个熊样儿呢?”

高粱不好,他爷不好,自己怎么骂都行,别人说可不行,奶奶就来了厉害劲儿:“你这个老家伙,真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管,怎么管,高粱一天都不爱跟我说话,成天鼓捣水,玩香皂。”

“是啊,现在小孩子一天也不知道脑子想什么,都鬼着呢。”老庞头把两块最香最贵的舒肤佳香皂递给奶奶。

回家后奶奶把最香最贵的香皂放在高粱面前,高粱手里握着空矿泉水瓶子,看也没看,他还在琢磨,香气怎么没收进去呢?

家里酱油没了,奶奶让高粱去买,高粱来到老庞头的小卖店,一群人在门口站着,都是老头老太太,像一根根枯木,毫无生机。然而,高粱的出现似一股喜人的春风,让这些枯木活了,他们歪歪扭扭地将高粱围住。

“哟,高粱来了,我给孙子买的不老林,给你几块尝尝。”老赵头把三块不老林塞到高粱手里。

高粱扒开糖纸要吃,老赵头却不让,色迷迷地问:“高粱,柳老师的****白不白啊?”

高粱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白,比你妈的****还白!”

这话把老赵头气个倒仰,于是那些枯木就笑,笑得像要折断了身子。笑声干巴,阴森,像从坟墓里发出的。有个老太太笑时还不忘嗑瓜子,怕是卡住了,喉管里又发出令人恐惧的狼叫般的啸声。高粱怕极了,把糖扔了,跑了。

柳老师倒没什么变化,上课,下课,很自然。但她不在宿舍里洗澡了,而是去镇里浴池洗。花格子知道高粱偷窥这事,要去揍他,柳老师生气了,说一个小孩子又不是故意的。行,给他点面子,小孩子也要面子。花格子倒大度。

花格子大度,有人却不大度,拿这事不放手。这事发生没几天,小村来了一群人,说是电视台的,要采访偷窥事件的当事人。老校长在前面带路,中心校校长和教育局副局长紧随其后,再后面是记者和摄像,再再后面是个齁喽气喘的老太太和两个走路腿一扔一扔的老头,再再再后面是小松、豁牙几个小鬼头尾随着,老校长回头瞪了一眼,他们立刻掉头跑开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柳老师宿舍,漂亮的女记者请她详谈事情经过。柳老师坦然说有什么好谈的,这事没什么。其实真的没什么,不就是一个黄毛小孩撩起窗帘无意中看到老师在洗澡,何况那会儿她已经穿上了衣服。副局长猪肚子脸紧绷,长时间竖着食指说:“柳老师,这是大事,不能忽视,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得想办法在全市开办小学生性教育课程。”说到性,柳老师脸红了。女记者以为柳老师脸皮薄,心里有负担,就拉她到一边说:“不要怕,尽管说,我们会在你脸上打马赛克的。”原本没拿这事当事的柳老师心里一惊,看来这事不能小觑,他们是想把事弄大,如果真如副局长说的,在全市开办小学生性教育课程倒是好事,现在小学生对性知识少知又少。然而,实际未必如此,这无非是个冠冕堂皇的引子,他们就是闲的屁都出来了,不过是想看个热闹。想到这柳老师心里猛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正义感,不能让他们看热闹,高粱还小,以后他的路还长,童年发生的一些事对他的将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倒没什么,男朋友会支持她,至于副局长不满意,她用不着惯着他,反正实习马上要结束了,这破地方她也不想再待了。

“打什么马赛克啊,我又没做什么丢人的事,是我愿意让他看的,行了吧?”说完,柳老师一甩马尾辫踢门走了,把一群人像鱼干一样晒在屋里。

连车带人,不能白来一趟,一行人又去找高粱。路上,老校长对他们说,这小子的奶奶不是物,可疯了,到那儿得注意点,别让这老娘们儿把咱们给骂了,下不来台。老校长大概忘了,论辈分他得管高粱奶奶叫婶子呢。副局长一脸正气,说怕啥,她还能吃了我们,我们干的是正事。

碰巧,高粱奶奶不在家,去地里铲黄豆了,一行人把心放肚子里了,脚步和眼神都无拘无束了。高粱自己一人对着舒肤佳愣神呢。舒肤佳,电视广告经常做的牌子,一定很贵,他有点舍不得。一帮人争着往小屋里涌,门太窄,涌的时候副局长脑袋撞了门框,也没揉揉,咧下嘴继续往里挤。最后面的老太太明显体力不行,只好站在门口把气喘匀了再往前冲。所有人进屋后把所有目光直直地热辣辣地扑向高粱。高粱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显得不知所措,手紧紧捏着衣角,凉鞋里的大脚趾不安地往回缩,身子靠着柜门。

女记者拿着话筒说:“小朋友,别紧张,说说你为什么要偷窥老师洗澡,当时是怎么想的?”

哦,原来是这样,高粱不怕了,放开了捏着衣角的手,说:“我没怎么想,柳老师要走了,我想把她身上的香留下来。”高粱对自己的回答似乎满意,说完还得意地瞄一眼黑洞洞的镜头。他知道这个家伙的威力,一照,全市甚至是全省人都能看到他,最好妈妈也能看到。

屋内所有人对高粱没经过思考的回答不满意,几乎异口同声地发问:“不能吧?”

女记者和善地蹲下来,用白手去抚高粱的头,她试图以这种亲近的方式把高粱真实想法逗弄出来。

中心校校长在一边急完了,也挨着记者蹲下来,亲自启发高粱:“高粱同学,你再好好想一想,当时你看柳老师洗澡是咋想的?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卑鄙,很下流?”说完,中心校校长觉得用词不当,又纠正说,“当时你是不是觉得柳老师很美,很动人?”

高粱懵了,柳老师很美很动人没错,但他不卑鄙,不下流,他只想留住柳老师身上的香,这就是真实想法,他们咋就不信呢?高粱感到无辜,嘴一扁一扁的,像是要哭。

老校长看不下眼了,说:“这孩子挺诚实的,他不能骗人。”

女记者到底是女人,看高粱要哭,骨子里萌发了母性的慈爱,就把高粱搂在了怀里。高粱看着女记者花一样青春靓丽的脸,半天没吱声,她长得太美了,比柳老师还美。这时,有股风得忽忽悠悠地从开着的窗户跑进来,一股香味就从女记者身上缭绕而出,高粱便欢喜了,舔了舔嘴唇,张开了嘴。所有人都惊叹女记者能力强,都鹅一样拧着脖子盯着高粱的嘴。女记者赶紧松开高粱,把话筒对准他,摄像也把镜头对准,高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阿姨,你身上真香!”高粱说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高粱!你奶奶个孙的,我看你真是没治了,随你那死爷爷,看见女的就犯贱!”谁也没注意,高粱奶奶不知何时回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被奶奶骂了一通,高粱委屈死了,哭着喊:“我没犯贱,我是想妈妈啦!”说完,没好歹地哭,哭时还挤出个惊天动地的响屁。

屋里这一幕,全被赶来的柳老师看到了,她突然懂了高粱,懂了他所做的一切,他为她采花,他时刻想亲近她,想方设法收集她身上的香,还有那句“我没犯贱,我想妈妈啦!”让她心里为之一振的话。柳老师拿出手机,她要告诉男朋友,她不会留在城里,她要去农村教学,那里的孩子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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