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影迷也不是戏迷，但《梅兰芳》这部片子还是想看，并且为之颇费了周折。初次去逢影院打烊，再次去逢影票售罄，三顾之下才如愿以偿，算来车资已抵过票价了。
对梅兰芳大师的事迹粗知大略，对京剧则是完全不通，电影里打动我的与其说是梅兰芳本人，毌宁说是他生活圈里的人物群像，打动我的与其说是剧中人的德艺，毌宁说是性情。而对电影导演到演员这一班人，有喜欢有不喜欢。看片前，这种好恶未必不是看点；看片中，大致接受了他们演绎的故事；到了看后，心思已经游离剧外了。
青年梅兰芳（余少群饰）与十三燕（王学圻饰）的斗戏，流光溢彩。比之梅兰芳，十三燕这个角色更让我喜欢，这就是外行眼里的热闹吧。他在舞台上神采飞扬，在生活中率性敢为，在顺境中舒展张扬，在逆境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令人起敬。面对名利得失，少有人能像他那样不知悔悟，而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知悔悟，捍卫的不只是“戏子”的尊严，也是人的尊严。他的见识与行事互为表里，他说了“输不丢人，怕才丢人”的话，就押上生命去践行，这份胆气与豪情，会让有点儿年龄阅历的人，回想自己早年的青涩，同时也不能不自问：而今的自己，仍有那般轻财帛重尊严的心气儿吗？十三燕的原型，应是谭鑫培。
成年梅兰芳（黎明饰）与孟小冬（章子怡饰）的恋情，荡气回肠。这段情节虽然八卦，却很好看。梅、孟从相识到相知到相爱，发乎情，止乎礼，再止乎理。其间心悸的甜蜜，凄美的酸楚，都让观众感同身受。片中有一处二人双双谢幕的场面，我的目光随着镜头，从远处看到梅兰芳在朝向孟小冬鼓掌，镜头很快就切换了，那孑然遗世般的君子风和绅士风却留在了我心里。最终天不与便，孟小冬接受了邱如白的劝说：“谁毁了梅兰芳的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于是她为了梅兰芳、为了京剧、为了观众，割舍了自己的感情。她留给梅的那一声“畹华？？？？？？？别怕”，既蕴藏了理解与深爱，又道出了理解与深爱，堪与斯人伴随终生。
影片在此后即无足观。梅兰芳赴美演出、尤其是在日本侵华时期绝迹梨园，在其戏剧人生中重要而精彩，在影片中却处理得冗长和平淡，隐然有****样板戏的影子。我想梅先生拒演的时候，外对戏迷失望，内对坐吃山空，内心未必没有挣扎的，然而编剧和导演仿佛在****戏上用尽了想象力，对此并无发掘。我心里一向很少有演艺界人物的位置，梅先生却是一个例外，很遗憾他最令人敬重的地方，情节和表演都如此失神，有句话说出来，可能存在被划入愤青行列的危险－－我认为让一位已经放弃了中国籍的导演，去表现中国人的气节，客气地说是勉为其难，不客气地说是缘木求鱼。话是这样说，却也不能因为人家言不由衷就否认其“政治正确”。
艺术与民族气节这个问题，许多人曾经遇到，比如音乐指挥大师卡拉扬，比如围棋大师吴清源和国际象棋大师费舍尔，对此我在《白玉有瑕——试论中日民族冲突中的吴清源》文中有过议论。本片中邱如白（孙红雷饰）曾用艺术逼迫梅兰芳重返梨园，他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德国占领了英国，英国还不演莎士比亚了？”这与一些人借艺术之名为吴清源的污点辩解如出一辙。也有人从其他角度辩解说，吴清源已经加入日籍，“为国效力”无可厚非，但是吴1934年作为“日满华围棋亲善使节团”成员来华时，还没有加入日本国籍，1941年他在《棋道》月刊发文说，“……寓于‘八纮一宇’这四个字的皇祖建国的大精神，也是围棋之道所承袭的传统”，显然也超出了对艺术的探讨。
还是回到电影上来。我看这部片子，如果饰演梅兰芳的角色全场用余少群一人，也许更得体些，余更贴近梅兰芳那种“比女人还女人”的温婉，后面换了黎明饰演，形体与气质均感不合，这里面是角色还是票房还是别的什么需要，我没弄懂。另外，梅兰芳以外另一贯穿剧中的人物邱如白，表演不能说不精彩，可惜处处用力未必就是好事，聪明太过就会走向反面，奇怪剧组中没有人提醒他一句。邱如白的原型，是齐如山。
还有一点差不多是题外话了，十三燕宁折不弯、孟小冬取义绝情、梅兰芳蓄须明志，都是了不起的真性情；人们常常喜欢用“德艺双馨”来赞美艺术家，我觉得用性情或是真性情说明就够了，这也许不如道德之说冠冕堂皇，却更朴素和本真。再往深处说，所谓道德，可能只是一种偏见，而不道德亦然。
闻说导演曾对编剧写作剧本提出过要求：“每个字都要有内涵，每句话都要有隐喻”，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让人哑然失笑，虽然莫辩真假，但可以断定的是，对于梅兰芳，戏班子是出于功利和教化目的去“塑造”，不似观众是闲看，这从头儿就不一样。然而我所喜欢所接受的是，片中梅兰芳说，“我的爷爷十三燕，让我给唱戏的争一点儿地位”，十三燕看对了他，他有戏剧表演的才华，他有重然诺的性情，他真的给唱戏的争到了。
2008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