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阮家的女儿
阮玲玉（1910~1935），原名阮凤根，学名阮玉英。父亲很早去世，孩童时期随母亲一起住在雇主家里。1926年，考入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自立谋生并奉养母亲。她主演的处女作《挂名夫妻》产生很大轰动，从此步入影坛。后因主演《野草闲花》奠定了她在中国影坛的地位。她一生共主演29部电影，有人赞誉她为中国的嘉宝、褒曼。后因卷入感情官司而自杀身亡，留下了“人言可畏”的遗言。她以25岁的短暂生命，为我们上演了一出充满忧郁和伤感的人生悲剧。
1910年4月26日，阮玲玉出生于上海朱家木桥祥安里一间阴暗窄小的房间里。阮玲玉的父亲阮用荣，祖籍广东省广州府香山县，祖辈世代务农，后来由于农村的生活艰难，到上海浦东亚细亚火油栈机器部做了一名工人。阮玲玉的母亲何氏，也是香山县人，21岁时嫁给了同乡阮用荣。阮玲玉出生后，父母为她取名凤根。小凤根3岁那年，一直病弱的姐姐去世了，凤根成了他们唯一的女儿，父母对她更加疼爱。虽然家境贫寒，但父亲总会用节省下来的车费和伙食费，为阮玲玉买一些小礼物，或者是小吃，小玩具，或者是漂亮的小发夹、绸带、小衣服、小袜子等。他总是想方设法把小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他的心中，一直认为小凤根长大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
由于工作条件的恶劣，阮玲玉的父亲积劳成疾得了肺病。得了肺病是需要好好保养的，一是要休息，二是要吃有营养的东西，三是要有新鲜的空气和充足的阳光。而这正是穷人家无法得到的。因没钱医治，父亲的身体只能一天天拖着，直到有一天，父亲大口地吐起血来而一病不起。阮玲玉6岁那年，父亲终于撒手人寰。他曾经承诺带一家人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最终也没能实现。或许，阮玲玉后来走上银幕，就是为了那深沉的父爱，为了帮父亲完成他的这个承诺。
父亲去世后，原本清贫的家庭生活更加窘迫，为了生计，阮玲玉随母亲到张家当佣人，相当于一个小丫鬟。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深知唯有读书才有出头之日。于是，在阮玲玉8岁那年，母亲让她上了私塾，并改名叫阮玉英。第二年，阮玲玉又从私塾转到了上海著名的崇德女子学校。因为张家的老爷是崇德女子学校的校董，经过母亲的恳求，阮玲玉才得以半费的优惠条件进入崇德女子学校读书。不然的话，穷人家的孩子是进不了崇德女子学校的。
在入学之初，母亲就叮嘱她，不要对任何人讲起母亲是佣人，在那个势利的年月，穷贱沾身，耻辱多半终身相随。阮玲玉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话，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从不与人谈起。
从9岁到16岁，阮玲玉一直在崇德女子学校读书，渐渐地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和母亲住在张家的后院里，母女俩相依为命。在崇德女子学校读书时，阮玲玉住在学校，但一有时间，阮玲玉就回到张家后院来陪伴母亲。从小到大，她的世界里接触到的几乎都是女性。
二 逃不开的孽缘
张家有四个公子，最小的一个叫张达民，他长得非常白净，而且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由于父母的娇惯，他游手好闲，赌瘾很大，在一个弄堂里的大学混了一张文凭后，就闲在家里吃喝玩乐。那年他只有22岁，偶然一次留意到阮玲玉的时候，就被她身上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容貌所震惊了。他没想到，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几年的时间，竟出落成一个如此楚楚动人的美女了。
为了将阮玲玉追求到手，张达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虽然是一个富家公子，但也是经受过五四新思潮影响的一个青年人，因此并没有在意阮玲玉的出身。那个时候，他年轻、叛逆，也有热情，在遇到了阮玲玉以后，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他得知阮玲玉喜欢到昆山公园散步，就总在傍晚时分赶到昆山公园与阮玲玉会面。他高高的身材，笔挺的西装，倜傥之外又显出几分文气。阮玲玉那年16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张达民的甜言蜜语，他所表现出的绅士风度和恋爱时候的甜蜜，拨动着少女的心弦。张达民又丝毫不摆少爷架子，不计较门第之间的悬殊，这让阮玲玉十分感动。慢慢地张达民在阮玲玉的心中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这场“主仆之恋”惹得张家太太非常气愤，坚决反对他们的交往。见阻拦无效，盛怒之下，竟将阮玲玉的母亲赶出了张家。张达民并没有死心，他决定先与阮玲玉同居，将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再正式迎娶。阮玲玉见张达民不顾家庭的反对，一心和自己在一起，非常感动，就轻率地答应与张达民同居了。同居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一种非常摩登的风气，那些摩登的女人往往会和摩登的男人同居。那个时候同居并不会受到人们的道德谴责。
刚开始同居时，他们的确度过了一段比较甜蜜的时光。但很快，张达民公子哥的本性就开始暴露出来，他对阮玲玉母女俩不时的恶语相向。尽管她们母女非常节俭，但是没有了生活来源，仅靠着张达民给的零花钱度日，还是很快就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不到半年，没有固定职业和收入，经常在赌场上混日子的张达民，几乎完全断绝了对阮玲玉母女生活上的供给。
三 初涉银幕就星光闪烁
阮玲玉母女生活陷入一筹莫展境地的时候，1926年3月，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准备拍摄一部新片《挂名夫妻》。他们在大报上刊登广告，用公开招聘的方法选女主角。阮玲玉从小就非常喜爱戏剧表演，但在当时，女子抛头露面是很不光彩的事。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张达民的大哥张慧冲，鼓励阮玲玉去试镜并且说自己有熟人，可以帮助推荐。阮玲玉为了生存，也因为对拍电影的热情，很快决定报了名。
刚开始试演的时候，由于没有表演经验、怯场和对水银灯的不适应，使得阮玲玉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但慧眼识人的导演卜万仓和编剧郑正秋力排众议，认为阮玲玉不论从扮相还是动作，都是一块演戏的好料子，尤其她的清纯、书卷气和一双忧郁的眼睛，使导演决定再让她试一次。经过点拨，在第二次试镜时，阮玲玉很快找到了感觉，在短时间内显示出了她的表演天赋。在水银灯下，她的神态、动作与角色本身非常贴切。导演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录取的决定，兴奋地说：“你们看，她像永远抒发不尽的悲伤，惹人怜爱。一定是个有希望的悲剧演员。”
导演的预言，在阮玲玉9年的银幕生涯中得到了证实，她从《挂名夫妻》开始，一路星光璀璨，在29部电影里塑造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妇女形象：歌女、舞女、丫头、尼姑、乞丐、女工、女学生、交际花、女作家、小手工业者，有正派的也有反派的，由少女演到老年，由旧社会的殉葬者一直演到新时代的先进女性。阮玲玉扮演的人物往往都是悲惨的结局，有的自杀、有的入狱、有的被逼疯、有的病死街头。这些不幸的银幕形象，正是旧中国千百万苦难妇女的缩影，她们激起了观众的无限同情和共鸣。
四 默片的骄傲
1929年，联华影业公司在上海崛起，阮玲玉成为联华影业公司的主力演员。她主演的电影《故都春梦》一炮走红，她在片中的表演，得到了专家们的交口称赞。从这部影片开始，她完成了由本色演员到性格演员的转变。在当时的中国影坛上，很多导演都乐于与她合作，因为她总是重拍次数最少的演员，又是可以使观众每片必看的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1930年，《影戏杂志》、《影报》及《电影画刊》三大刊物发起“中外电影明星混合大选举”时，阮玲玉以6000多票当选为观众最喜爱演员的第一名。她塑造的银幕形象，有高度的真实感和说服力，她的表演纯真、强烈又细腻。而她的演技熟练，朴素而自然，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具有极强的感染力。阮玲玉对待表演艺术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她能够准确地体味人物的情感，捕捉到人物感觉，她用眼神、表情、动作，准确地把人物性格、职业特点、复杂的心态表现出来，这种内心的感应力，又和形体表现力结合得非常自然，显示出了她卓越的表演才华和非凡的应变能力。
在经历了《三个摩登女郎》、《香雪海》等数部优秀影片的拍摄后，她拍出了表演生涯中的巅峰之作《神女》。《神女》是1934年拍摄的，她向观众展示的是都市里最底层的下等妓女的生活遭遇。由于生活所迫，年轻的单身母亲阮嫂被迫靠出卖肉体来养活自己的孩子。一天晚上，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慌乱中误入了流氓章老大的住处，章老大从此霸占了她。她想把孩子送进学校，然而当校董们知道她的身份后，却为所不容。无奈中她想与孩子一起离开，却发现她的血汗钱全部被章老大偷去赌博了。赌场里，绝望的她用酒瓶砸死了章老大，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编导吴永刚指出：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这是一个病态的社会经济制度！影片所揭示的，正是在人道主义的同情中，发掘出弱者身上的潜质与反抗精神。
阮玲玉善于刻画人物性格，她的天才演绎和清丽自然的表演风格，使影片在没有对话（因是默片时代），并且很少使用字幕的情况下，以自然质朴的表情和形体动作，把一个品格崇高的单身母亲和一个地位低微的妓女奇迹般地融合为一体，出神入化，让人为之心灵震动。导演吴永刚称赞阮玲玉卓绝的表演，称她为“感光最快的胶片”。
阮玲玉从16岁进入明星公司，19岁进入联华公司，拍摄了《故都春梦》、《闲花野草》、《新女性》、《城市之夜》等29部影片，塑造了各阶层中国妇女的形象，她的表演真挚朴实、肢体语言丰富，达到了默片时代的高峰，被视为“最美丽、最干净的电影艺术家”。她的表演天才，在中国电影史上，被誉为“默片时代的骄傲”。尤其是《神女》的成功，既是阮玲玉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1995年中国电影诞生90周年之际，《神女》仍然被评为90年来十大国产佳片之一。
五 第二次端起了“爱”的酒杯
在阮玲玉的事业如日中天取得空前成功的时候，她的个人生活却陷入了泥沼之中。嗜赌成性的张达民恶习不改，每次把钱财挥霍一空后，回来就只知道伸手要钱。在阮玲玉拍摄《挂名夫妻》时，张达民为了在父亲死后得到遗产，就逼着阮玲玉在灵堂成亲。如愿以偿后，就变本加厉地吃喝嫖赌，阮玲玉怎样规劝都没有用。一次他回家要钱遭到拒绝后，竟当着阮玲玉的面，打了阮玲玉母亲两个耳光。阮玲玉彻底绝望了，她解除了与张达民的同居关系，只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正在此时，一个叫唐季珊的中年男人乘虚进入阮玲玉的生活。唐季珊是茶行巨富，更是一个情场高手，他对阮玲玉的追求煞费苦心，丝毫不露痕迹。唐季珊知道阮玲玉喜欢跳舞，于是他就邀请阮玲玉跳舞，去最豪华、最高级的舞场跳舞。跳舞可以近距离地接触，阮玲玉渐渐地和唐季珊有了感情。唐季珊显然比张达民成熟多了，他事业有成，又非常懂得女人。一有机会，他就对阮玲玉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这令对男人心灰意冷的阮玲玉再一次陷入了感情的旋涡。其实阮玲玉知道唐季珊对“悲剧皇后”张织云追到手后始乱终弃的事情，所以开始时，她一直谨慎地与唐季珊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唐季珊频繁地出入阮玲玉家，很快就引起了一些小报记者的注意，他们对所谓的“阮唐恋”大肆渲染，暗示他俩已经同居。唐季珊则趁机巧施激将法，他对阮玲玉说：“与其顶着这份虚有的罪名，还不如果真如此，看那些无耻的记者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唐季珊的爱情攻势和小报舆论的夹击下，阮玲玉果然中招，草率地做出了与唐季珊同居的决定。此时，阮玲玉结识唐季珊仅三个月。
事后，阮玲玉曾经对友人说：我太弱，经不起别人对我好，要是有人对我好，我也真会像疯了一样地爱他。她的软弱，使她第二次端起了“爱”的酒杯——饮鸩止渴。
六 人言可畏
同居后不久，唐季珊的本来面目就暴露出来，他对阮玲玉进行了严厉的规范，除去拍戏，其他时间都必须待在家里。有一次因为拍戏时间延迟，阮玲玉半夜才回家，唐季珊大发雷霆，将她关在门外整整一夜。阮玲玉很是郁闷，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尤其当她发现唐季珊又有了新欢时，更是懊悔当初的轻率做法。她开始喝酒，想借酒消愁，却借酒消愁愁更愁。
正在此时，张达民又上门来讹诈。为息事宁人，也是顾念7年的同居生活，阮玲玉答应了他的要求。不料，张达民第二天突然翻脸，狮子大开口，开出了4000元的价码。正在阮玲玉犹豫之时，唐季珊跳出来，坚决不许阮玲玉出这笔费用。他们此时谁也不考虑阮玲玉的感受，双方都不肯让步。不久，张达民一纸诉状将唐季珊告上了法院。唐季珊随后反控张达民“虚构事实，妨害名誉”。
法院受理了此项诉讼，阮玲玉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连环诉讼中。1935年2月间，张达民在一些记者的教唆和资助下，向特区第二法院的刑事初级厅和民事地方厅同时提起了诉讼。以刑事罪起诉阮玲玉，是张达民险恶用心的表现。当时的民事诉讼，被告人均可委托律师代办，本人不必出庭。而刑事诉讼，被告不但必须要出庭，而且还必须站在法官台右角的一个竖立的齐胸高的方形木桶里，每次庭训结束，还要来一个“庭谕交保”，即被告必须找一家店铺，书面担保被告下次传讯时会准时到庭。这样一来，张达民和小报记者的目的就达到了，官司打赢了更好，打不赢也可确保能彻底羞辱阮玲玉一番。
1935年2月27日早晨，上海特区第二法院门前拥来了大批的记者和旁听的市民。上午九点，法院正式开庭，阮玲玉并没有到庭。律师称阮玲玉生病不能到庭，法官也只是简单地问了十几句话就结束了。但在第二天的各家报纸上，却出现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内容是阮玲玉与张达民和唐季珊之间的亲密关系等。在此后的数日内，此类真假相杂、绘声绘色地以“私生活”、“秘闻”等为题，充塞着“诱奸”、“通奸”等刺人的字眼，尤其一些小报上，极其放肆地对阮玲玉进行污蔑、攻击和谩骂。面对着满城争说的飞短流长，软弱的阮玲玉百口莫辩。3月初，阮玲玉和唐季珊接到了必须在3月9日出庭的传票。绝境中的阮玲玉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要么出庭，受尽屈辱；要么从这个充满阴谋和罪恶的世上消失。她最终选择了后者。
1935年3月7日晚上，阮玲玉参加了联华公司部分员工在黎民伟和林楚楚家中的聚会，黎民伟当时是联华影业公司的经理。这次宴会的主宾是美国电影音响技术师史坚纳。在宴会上，阮玲玉穿着一件绿底花织锦的紧身旗袍，烫着大波浪卷发，脸上略施粉黛，显得光彩照人。席间阮玲玉一直谈笑风生，频频向众人敬酒。阮玲玉平时人缘很好，从来不摆明星架子，所以她来敬酒，在座诸位无不欣然从命。在宴席上，她还和导演史东山相约要合拍一部片子，史东山也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又把一个大大的水果抛给黎民伟8岁的儿子黎铿，并走过去亲吻孩子的脸颊。在《神女》中，黎铿曾经扮演阮玲玉的儿子，阮玲玉平时就很疼爱他，所以当晚阮玲玉对黎铿如此亲热，大家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散席的时候，阮玲玉又吻别了黎民伟的两个孩子，谁也没看出她有什么异常，感觉她今晚心情不错，不曾想到，这竟是阮玲玉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晚宴。
1935年3月8日，全世界妇女正准备庆祝自己的节日之时，凌晨2点，25岁的阮玲玉在家中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后，把三瓶安眠药搅在甜甜的八宝粥里，从容地缓缓食下。
一代明星香消玉殒了，她拍摄的《新女性》成为了她艺术生涯的绝唱。阮玲玉的死讯传出，整个上海乃至全国为之震惊，也让真心爱她的人黯然神伤。在胶州路万国殡仪馆，艺术界同事和大批市民向她的遗体告别，几十万市民在马路边向她的铜棺默哀。3月14日，阮玲玉的灵柩移往位于闸北的联义山庄墓地，从万国殡仪馆到联义山庄墓地，20多里路，灵车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沿途夹道哀悼者达30万人。
阮玲玉辞世后，张达民到处演讲，告诉世人他有多爱她，并且在剧院出演自己，讲述他和阮玲玉的情史。33岁那年，张达民因肺病而死。唐季珊则在阮玲玉的葬礼上表示终身不娶，但仅一年后就在香港迎娶了一位留洋回来的女子，后来离婚、破产。曾经的茶叶大王在街头摆烟摊谋生，在穷困潦倒中老死。
阮玲玉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个令人感叹的传奇，最终成为一个让人心碎的绝唱，她是夜空中一朵最璀璨而最终又归于寂寞的烟花，其亮丽却在人们心中演化成了难以磨灭的遗憾和凄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