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情生活上,我的童年一点都不值得羡慕;但在智育方面,能拥有我那样的早期环境是非常幸运的。
我的童年充其量是个忧伤的童年。我总是不快乐,特别是因为我是个敏感的孩子,没有一个长辈理解我。父亲觉得我是个怪孩子,虽然他有时候因为我的聪明而高兴。他还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很不公平地严厉责罚我。母亲是个和气的人,但我并不是她最宠的孩子,由此证明中国的一句俗语:“老幺宝贝老大好,只有老二是棵草。”她对我不满意的时候,很多时候只是对我冷眼相看,漠不关心,但对我这个敏感的孩子来说,这比父亲的打骂更难忍受。
但奇怪的是,在很多事情上父母亲都更爱找我。父亲几乎让我为他做所有的小事:捆书,在他写字时为他压纸,夏天给他打扇,为他搥腿脚等等,可能因为他觉得我比我的姐妹或佣人更聪明吧。母亲因为同样的原因也让我帮她很多忙。比方说,我七八岁时就负责管家里厨子和别的佣人的账目。他们告诉我细目,我用心算加起来,等母亲需要知道时再告诉她。
虽然我不是母亲最宠的孩子,但她除非特别不高兴对我总是很温和,正如她一贯的为人。父亲则不同。他心肠很软但也很专制,常常很不公平地责罚我。我觉得那些不公平就像不可翻越的大山,因为我幼小无助,只能在心里绝望地痛哭。我长大后,觉得不公平是人类最大的痛苦;我发誓如果今后自己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不公平。
不过,总的说来,我是个幸运的孩子,因为我父母亲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虚假不诚实的阴影。尽管父亲脾气暴躁,但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对人虚伪不诚恳是最可鄙的事,即使一个人可能得为诚实坦率付出很大的代价。
母亲和其他还健在或去世了的女亲戚的榜样让我很早就感觉到女人如果目不识丁或者气质庸俗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虽然我长大后看见的全中国的总体社会状况完全毁灭了我早年的这种想法。
根据我的记忆,父亲总在书房苦读到深夜,曼声吟诵古籍和时文。有时候在冬天的清晨我们这些孩子还没有起床时,我就听到了他的吟唱。看母亲作画也是一大乐趣。她通常在一张大桌子上作画,我们这些孩子都吊在桌子边缘上,双脚悬空看她作画。我很喜欢看她调色,在我孩提时代的眼里,能用红色和绿色调出紫色简直是奇迹!虽然我从来没有学会作画,但我知道很多作画的窍门:怎么调色,怎么在不同的树叶上勾勒出不同的叶脉,或怎么点染花心的黄色花蕊。从母亲的画中我也学到了很多花木的名字,后来还可以在实际生活中正确辨别它们。
那时候知书达礼又家道中等的人家常设有家塾,由一位读书人当先生,全家的孩子当学生。有时候亲戚家的孩子也会被送去“伴读”,但一般说来,学生人数较少,大概两到十二个吧。上课的时候(中国的学校除了春节放假一个月外总是上课),所有的学生都关在一个房间里,每人都大声朗读自己要背诵的书。通常饭也在教室吃,这不但是为了把孩子们留在课堂里,也是为了让他们从先生那里学习饭桌上的礼节。要知道先生不但教书,还要对学生日后的行为负责。因此,中国的先生通常和学生的父亲一样受尊敬。如果学生日后功成名就,他也会和学生的父亲一样自豪得意。
有时候女孩子也上家塾,但因为我家那时没有男孩,母亲的才学又足够教我们,所以我和姐妹们都没上过家塾。父母亲随机地轮流教我们,但后来他们有了分工:父亲教我,母亲教另外两个女孩子。父亲认定我早慧,所以决定把我当作特殊的孩子来教。从下文中你们可以看到,他的这个决策对我头脑的发展不幸是个灾难。
一般说来,中国孩子掌握《千字文》后开始背诵《四书》、《五经》。女孩子可能只念《四书》或更少。可是父亲想用完全不同的方法教我。因此,他没教我容易背诵的《四书》、《五经》,尤其是我很喜欢的节奏流畅富有诗意的《诗经》,而是先教我《尔雅》这样一本同义词字典。比如,“开始”这个词有十二个同义词,而有些词有二十四个同义词。我得整天背诵这些干巴巴又难懂的东西,没节奏也没意义。当我大声朗读自己要背诵的东西时,我两个姐妹吟诵的节奏自然流畅的诗在我饥渴的耳朵听来简直就是仙乐。我这种饥渴只有在父亲有时出门时才能得到片刻的满足。因为讨厌教我那些干巴巴的词,母亲会让我背诵《诗经》或《唐诗选》(一本中国孩子很喜欢的诗歌课本)里的诗。但是,我并没抱怨,因为我为我两个姐妹只念普通女孩子的课本而我却在攻读成为大学问家的事实感到受宠若惊。不管我本人还是父母亲都没有想到这种枯燥沉重的脑力训练只是压制了我想象力的自然发展,而并不能把我培养成为学问家。
父亲教我的第二本书更糟糕,那是他所记录的两千个中国各地的地名。第三本书是他的历史笔记,包括中国历代君主的称号和统治年代。父亲说这两本书是地理和历史的基础,如果我要在知识界取得他认为我能取得的地位的话,它们对我的教育就至为关键。想象一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拼命背诵这些毫无意义的名字!父亲的笔迹又那么潦草难认,他每教我一课,我不但要学新课,还要重新学汉字。这些课实在是我童年时代最无聊最痛苦的事了,但命运注定我日后在上海的一个学校会遭遇更坏的经历。
有一天,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我们的二舅来访,一边坐下一边说他早上落枕了。母亲随口让我给他捏捏脖子。他对我的按摩非常满意,给我买了一大袋花生,还告诉母亲我是个天生的医生!
因为父母亲正不知将来让我做什么才好,他们对二舅的建议十分重视。在他们看来,刺绣、甚至艺术和诗歌对我的头脑来说好像都太女性化。但让我行医倒值得考虑。他们想到中国的古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意思是说一个医生对人类的贡献只亚于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要是我生在今天,我相信父母亲会让我念法律,将来好当首相!
不过,因为我出生的年代女子的选举权在中国还是闻所未闻的事,首相一职当然跟我无缘。所以父母亲决定让我学医,并请二舅帮我选些好的医学书让我学习。可是他帮我选的是八大册《黄帝内经》!这本书写在汉朝,离开今天两千年,尽管它的内容据说是更古老的黄帝和他的太医对话的汇编。这是本深奥的书,只要读过的人就可以自称受过正宗医学训练,而能背诵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可是父母亲和二舅都认定我要当医生就得当最好的医生:儒医。所以他们让我背诵那八大册书!那些书枯燥艰深,可是背诵过了父亲的地理和历史的笔记,学它们简直就是如履平地。
作为学医之余的消遣,我也学缝纫和刺绣。我并不讨厌它们,可是我最喜爱的是诗歌,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写诗。可是因为中国孩子从小的道德训练,我做梦也没想过要向长辈表达这个愿望。我清楚地记得我写的第一首诗被母亲发现的情形。那时候我九岁,我们把家里的房子租给别人,搬到外祖母家住。外祖母家比我们家小,那儿的院子更比我们家的小。那是个春季的早晨,我躺在床上想着我们自己家院子里正在开放的美丽鲜花,突然产生了要表达我汹涌感情的强烈冲动:我要写诗。我写的诗虽然不佳,但我那时很满足,也以此发泄了自己的感情。我一穿好衣服就把它抄写出来,可是突然母亲来了。看见我藏了什么东西,她要我给她看。我为在诗里表达自己的感情害羞极了(因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人,从小就要学习隐藏自己的感情),拿着那张纸拼命跑了起来。母亲追上我,掰开我的手一看就笑了起来。她对我说:“要是你现在长大了,又藏了什么写的东西不给我看,那可就是大丑事了。你懂吗?”她没说为什么,我也没敢问,可是我心里觉得她的话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