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1日晚,北京时间19点,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宣布本年度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评委会在授奖词中对莫言的评价是:
他通透的感觉、奇异的想象力、旺盛的创造精神、汪洋恣意的语言天才,以及他叙事探索的持久热情,使他的小说成了当代文学变革旅程中的醒目界碑。
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找到一个出发点。
莫言获奖之后,有关莫言研究的文章和书籍铺天盖地而来,有关莫言成功的因素也说法不一。而我只想从西方文学角度探索莫言成功的秘密。
莫言在国内的多次演讲中坦然地承认他所受到的西方文学的影响:
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的文学创造清规戒律甚多。从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进入新时期。
西方文学对摧毁作家内心深处的那些清规戒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本人当时读了他们的书,就拍案而起。哎呀,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
——《试论当代文学创作中的九大关系》2006年11月19日
上世纪80年代,西方文学被大量引进中国。一时间,西方作家作品被大量翻译成中文,像潮水似的涌进中国读书市场。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莫言正处于创作的彷徨和探索时期,他仿佛发现了一座神奇的宝藏,如醉如痴地钻了进去。他眼花缭乱了,疯狂地、没日没夜地阅读他所能读到的一切作品。老天很垂怜他,没有让他陷在迷宫中不能自拔,而且他所阅读的直接影响他后来创作的竟然都是世界级大作家:
80年代初,我接触了西方文学,阅读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川端康成的《雪国》等许多作品,感到如梦初醒,我想不到小说竟然可以这样写,如果早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我何必挖空心思去寻找素材?类似的故事,在我的故乡、在我的童年经历中,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于是我就放下了这些书,开始写我的小说了。
——《没有个性就没有共性》
2005年5月
莫言曾多次提到上面的几位作家,那么,就让我们顺着他的思路,探寻一下莫言与他的几位西方文学导师精神的关联。
2000年3月,莫言来到美国加州大学博客来校区,作了《福克纳大叔,你好吗》的文学报告。他坦然承认福克纳是他的文学导师: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从此后,我再也不必为我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身后大声喊叫。
福克纳何许人也?他何以被莫言奉为自己的文学导师?我们有必要对福克纳的创作作一个大致的描述。
福克纳(1897—1962)自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来,美国文学界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不但在美国,在整个西方,福克纳都被认为是英国作家乔伊斯之后最杰出的意识流小说大师。流行于1915—1940年间英、法、美等国的意识流小说是象征主义在小说领域的发展。其描写方式的特点是直接表达内心生活、感受和沉思的过程。
莫言提到的《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的代表作。其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这部小说反映了美国南方庄园主康普生家族经济、精神和血缘关系崩溃的过程。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20年代。小说由四部分组成。除第四部分之外,其余三部分都是用意识流的手法创作出来的。
比如,第一部《1928年4月7日》是班吉的内心独白。班吉是康普生家最小的儿子,是个天生的白痴,他已经33岁了,可他的心理仍然停留在3岁幼儿的心理状态,简单的感觉印象贯穿他整个回忆思维过程中。他分不清时间的次序,过去与现在模糊地混淆在一起。当他听到打高尔夫球的人呼唤他们的球童时,他的头脑中马上就显出他姐姐凯蒂的形象以及她做饭的一些事情。作者通过班吉嗅觉的“意识流”写了凯蒂的遭遇:当凯蒂还是个纯洁的少女时,班吉能够从她身上嗅出一种树木的清香味;当她失去贞操时,班吉感到她身上的清香味淡薄了;而当凯蒂完全堕落时,他再也嗅不到她身上的清香了。凯蒂在班吉朦胧的记忆里是美的化身,而当凯蒂身上的清香消失以后,班吉心中的美神被打碎了,他号啕大哭起来。这种写法,我们可以称作“朦胧的意识流手法”。
但是莫言更看重的是福克纳为他自己所建立的文学共和国——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一生写了19部长篇小说和7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以约克纳帕塔法县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人们称他的作品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福克纳没有受过专业文学教育,他从事过多种职业,但他始终称自己是“乡下人”,他一生最留恋又较长期地蛰居于他的故乡奥克斯福。他在这里虚构了一个幻想的世界——约克纳帕塔法县。他所虚构的故事的时间跨度将近一百年,从南北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他所虚构的人物不下600人。人们从他的世界里看到了美国南方社会广阔的生活场景,看到了美国南方社会芸芸众生的精彩表演,以及他们的内心深处的秘密。
莫言受到福克纳的启发,大胆地构建了自己的文学共和国——高密东北乡。1984年秋,莫言在他的小说《白狗秋千架》里,第一次战战兢兢地打起了“高密东北乡”的旗号,从此便开始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文学生涯。他成了他的共和国“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的国王,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活谁就活,体验了君临天下的乐趣。什么钢琴啦、面包啦、原子弹啦、臭狗屎啦、摩登女郎啦、地痞流氓啦、皇亲国戚啦、假洋鬼子啦、真传教士啦……统统都塞到高粱地里去了。可以说,莫言的小说都是从“高密东北乡”这条破麻袋里摸出来的。你可别瞧这条破麻袋,它可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神奇宝贝,狠狠一摸,摸出部长篇;轻轻一摸,摸出部中篇;伸进一个指头,沾出几个短篇。
从此之后,莫言感到,“灵感”的激情在他胸中奔涌,经常是在创作一篇小说的过程中又构思出了新的小说。作为“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的开国王君,莫言不断地扩展它的疆域,他为“高密东北乡”搬来了山峦、丘陵、沼泽、沙漠,还有许多真实的高密东北乡从来没有生长过的植物,终于在这里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文学丰碑——《丰乳肥臀》。
1990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莫言从北京的一个地铁口出来,当他踏着台阶一步步往上攀登时,猛地一抬头,他看到,在地铁的出口那里,坐着一个显然是从农村来的妇女。她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是两个孩子,不是一个孩子。这两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坐在她的左右两个膝盖上,每人叼着一个奶头,一边吃奶一边抓挠着她的胸脯。莫言看到她的枯瘦的脸像受难的圣母一样庄严神圣。莫言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潮,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出来。莫言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许多人从他身边像影子一样滑过去,他知道他们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他们心里会把他当成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后来,有人拉了一下莫言的衣袖,才把他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唤醒。拉他衣袖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她问莫言为什么站在这里哭泣?莫言告诉她,他想起了母亲与童年。她问莫言:是你自己的母亲和你自己的童年吗?莫言说:不是,不仅仅是他母亲和他的童年。他想起了他们的母亲和他们的童年。1994年莫言的母亲去世后,他就想写一部书献给她。他好几次拿起笔来,但心中总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动笔。这时侯他想起了几年前在地铁出口看到的那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他知道他该从哪里写起了。(据莫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2000年3月)
《丰乳肥臀》这部50万字的鸿篇巨制,莫言构思了将近十年,但真正动手写作只用了不到九十天。小说的写作过程,我们从书后作家标明的时间可以看出来:1995年4月13日初稿于高密;1995年7月17日二稿于北京。
小说于1996年出版。
莫言把《丰乳肥臀》称为他的代表作。小说从1900年德国侵占胶东、日寇侵华、国共战争、建国后的历次政治斗争,一直写到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以汪洋恣肆的笔触对中国近一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进行了描绘。小说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在艰难中养育了上官金童和他的八个姐姐,而他的八个姐姐分别嫁给不同阶级、不同层次的八个男人。众多儿女组成的庞大家族不可抗拒地被裹挟卷入了20世纪中国社会动荡不安的历史变迁。
小说最引人注意的是母亲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这两个独特的形象。上官鲁氏生育她的双胞胎时,她家的毛驴也在生骡子。驴和人都是难产,但是上官鲁氏的公公婆婆更关心的是那头母驴。他们为难产的母驴请来了兽医,但他们对难产的儿媳却不闻不问。上官鲁氏的九个孩子,都是她跟其他的七个男人生的。她的丈夫上官寿喜是个废人,不能生育,却给生育能力旺盛的上官鲁氏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当时中国农村,一个女人要是不能生育,会遭人白眼和指责,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她丈夫居然不能生育。于是,一切罪名便像泼脏水一样统统倒在上官鲁氏头上。于是上官鲁氏便以她的方式与命运抗争,索性做起“荡妇”。她跟那些外来的野汉子上床,然后怀孕,生下了七个女儿。他甚至“勾引”令人尊敬的神父马洛亚,生下了两个混血儿——一男一女的龙凤胎: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可惜这两个杂交的种子生命力孱弱,水土不服,天生的体弱身衰。上官金童情感弱智,上官玉女生下来便双目失明,看不见世上的丑恶,成了上官家族里的一个世外仙人。莫言运用象征手法,通过这两个人物,巧妙地暗喻了外来文化在这个封建传统王国的可悲命运。
上官金童这个混血儿长大后,身材高大,金发碧眼,非常漂亮。但是,他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乳房,他吃奶一直吃到15岁。他对女人的乳房有一种病态的痴迷,连与女人做爱的能力都丧失了。后来他开了一家乳罩店,成了一个设计制作乳罩的专家。实际上,这个人物是一个巨大的象征。象征什么呢?莫言也说不清,他只是遵从小说人物自己的发展脉络,把上官金童写成这个样子。一个日本和尚在看完小说后,说上官金童是中西文化结合后产生出来的怪胎,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实际上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的一种迷恋,而中国的古典文化实际上是一种封建文化。那么,在现实的中国,是不是还有许多人像上官金童迷恋母乳一样,迷恋封建主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