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焦急等待
精神病院——九医,位于蓝岛的后山上,所谓蓝岛,并非真的岛屿,充其量,不过是个半岛而已。偏僻荒凉的的海岸,风化严重已呈馒头状的山岭,处处显示出这地方的贫瘠,荒凉。
只有伸出到海里那一部分,略微有些“姿色”——在半岛的尖端上,有一座白色的灯塔,灯塔不太高,但周围没有建筑,显得有些孤单,一到夜里,黄色的灯光便从灯塔的顶端射出来,时隐时现,点缀在黑暗的夜空中,说明这里虽然荒凉,却并非是无生命的、死寂的世界。
除夕之夜,凌厉的西北风,裹挟着浩淼黄海的滚滚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不断向绿岛沿岸的礁石,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于是,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海涛声,便在绿岛的建筑物间,回旋盘旋不已。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过年的鞭炮声。
精神病院的老年病房,一个叫叶茵的老太太,正躺在床上,侧耳倾听。当海涛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失望地闭上眼睛,当渺小的鞭炮声,偶尔在海涛声的夹缝中,露出头来,哪怕只有短促的几声,她也会露出甜美的微笑。
她的微笑,是有理由的,她确信,她的独生子——丁望,一会就要来接她回家过年了。
实际上,对叶茵而言,过年的印象已经很淡漠了。
过年,意味着什么?叶茵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
鲁南农村,一间破旧的茅屋里,模糊的玻璃窗上,贴上了奶奶剪的窗花,一个大大的“福字”,周围是几个麦穗和两条鲤鱼。
母亲“古达古达”地很有节奏地拉着风箱,火苗从炉灶里同步地有节奏地冒出来,舔着已被熏得很黑的炉口顶部,高粱秸秆编成的锅盖上,弥漫着白色的蒸汽,随着蒸汽的增多,馒头的香气,渐渐浓烈起来。
炉灶里还烧着几根铁棍,父亲过一会就抽一根出来,把烧红的一端烫在一个猪头上,于是,在发出“吱吱”的同时,房内又增添了一种毛发被烧焦的怪味。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叶茵记不得,反正很久远了,那时,她和哥哥还是孩子,在院子里放“爆仗”,院子里很冷,有残存的雪,屋檐瓦楞上,有垂下的冰凌,地面上,有与冰凌相应的冰乳柱。一阵爆仗响过后,白色的雪地上,便染上黄色的污迹,散落着红色的纸屑,严冬的空气中,立刻弥漫了火药硝烟的气味。
为什么脑海中只留下一次过年的回忆?
难道之后的几十年,她再没有回家过年?
她的哥哥,当年那个穿开档裤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离她甚远了,可她的儿子丁望,就住在岛城啊,难道几十年来,就没有接她回家过年吗?
从理智上讲,叶茵认为不可能。儿子对她一直很关心很体贴的,她应该每年都回家过年,但是,她在大脑里反复“扫描搜索”,硬是找不到第二个过年的画面。是真的从来没有,还是被医生“删掉”了?
叶茵住院多年了,做过“电休克”治疗,先是有抽搐的,后来改进了,是无抽搐的,次数多少,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吧,每次昏迷后醒过来,都会丧失部分记忆——客观地说,他头脑中残存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只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是,叶茵太老了,大脑退化了,记忆力减退了。除了童年往事,其他都统统遗忘了。
每当想到这儿,她就充满愤懑和哀伤。
她在这儿已经度过了40个春秋。
岁月、病痛,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斑白的枯草般头发,围绕着皱纹密布树皮一样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已经无力表示感情了,只有那一对眼睛,不时地眨动一下,说明她的生命,还没有彻底消失,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门铃不断响起,有家属进来,把病人接走了。
每次门铃响起,叶茵都到病室门口,盯着走廊的尽头——病房的大门。她发现来人与自己无关,便失望地摇摇头,甚至眼里流出了泪水。看起来,她是那么焦急,盼望儿子出现,犹如大旱之盼虹霓。
老人早就整理好了回家携带的两个包裹,然而,似乎不太放心,她又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厌其烦地再一个个装进去。这种纯属无效劳动的事,她却乐此不疲。精神病人,这是最常见的症状,医生称之为强迫症。
她的两个包裹,实际上就是两个大塑料袋。
第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食品,如一袋燕麦片、一袋核桃粉,两个咸鸭蛋、半包饼干、几个小苹果、山楂片等等。
第二个塑料袋,装的是衣物,值得一提的,里面有一本陈旧的影集,和一个巴掌大小的生物标本盒子。
这个盒子是叶茵的宝贝,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这次要回家过年,她要随身携带回家。总之,这件宝贝,大概从一诞生,就没有离开过她,即使要做透视、B超、脑电图,或者做电疗时,他都坚持随身携带,否则她就会犯狂躁病,歇斯底里大发作。医生们只好让步。
透过透明的盒子盖,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蝴蝶标本,一只紫色的蝴蝶。
为什么叶茵把这个盒子,视为生命一般重要?
这个秘密,叶茵没有对别人说过,病房里,倒是流传着一些关于这只蝴蝶的故事,如有人说,这是她的保护神,是一个深山的和尚送给他的,类似于红楼梦中公子哥佩戴的“通灵宝玉”,只要它在,叶茵就不会死,失去它就等于失去生命;还有人说,这是一只价值连城的珍贵生物标本,目前这种紫色蝴蝶,已经绝迹于世,有人出高价购买,被叶茵拒绝了。还有人说,这个是叶茵初恋的信物,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这只蝴蝶了。
但这些传说,都未经叶茵证实。或者说,只是人们的猜测而已。
门铃又响了,叶茵判断,这次真的是儿子来了,她放下正在整理的包裹,晃晃悠悠走出病室的门,沿着走廊向病房的大门走去。
门铃再次响起:嘀铃铃,嘀铃铃——
除夕之夜,医护人员不多,却特别忙碌,响了一阵,值班护士小田才来了。
门开了,一个挺魁梧的胖子走进来。
叶茵大失所望,这不是他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一个瘦子。
“儿子,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啊,难道,难道你出事了吗?”
叶茵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起来。
“叶老师,你怎么了?”护士小田急忙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