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炸郄峰（公输言麒）
黑黝黝的山峰从脚下延伸向远方，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红晕的残雪冥顽地抓着山尖，仿佛宣示着寒冬的到来。
我突然想起初遇神奈的那一日，雪似乎比现在的要厚上太多。
那一日，天似乎是拼尽全力地在散发着全身的寒冷。可是，多年后的今日，拼尽全力的它再也不复当初的严寒。
也许，连天也放弃了当日的执著，学会了随波逐流。
我闷闷地一笑。
郄铅素朝那围观的人群大喝一声“让开”，那些人很自觉地让开出一条道来。
她一步未停拽着我，从那让开来的道上直直走入。
然后，我看到了神奈——那个有着苍白脸色，大而无神双眼，总是一副茫然神色的女子。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雪天的情形，带着逃不开命运轮回辗转至今。
可惜的是，我从不相信命运。
从我的身影一出现，神奈的目光便一刻也没从我身上移开。
我从那茫然里，看出了一分凄楚。
郄铅素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快阻止她！”
我缓缓地向神奈走近了几步，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握住了她拿着火折子的手，柔声叫着她的名字。
她直愣愣地盯着我，半晌才慢慢地道：“言麒，我不要和你分开。”
我闻言不由一愕，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苦苦哀求过娘亲。可是，到最后还是被拒绝了——娘亲死了。
当轮到我回答这个问题时，我才明白当时娘亲的回答，原来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那并不是轻易地随口说说就可以的，选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代价的后果是必须要承担起来的。
缓缓地，我叹出一口气：“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她慢慢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言麒，我不要跟你分开！”
我暗自皱了一下眉，眼前的女子还是那个总是说“言麒说什么，那便是什么”的神奈么？
慢慢地，我松开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距离的微笑，不言语。
“我有什么不好的？言麒，你告诉我，我可以改。但是，请不要将我赶走。我什么都听言麒的话，唯有这一件事，不能答应。”她垂着眼帘，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衣袖，“否则的话，否则……”
她微微扬起眼，那双眸子显得更黑更无神，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我仍是那样笑着，柔声道：“如果我坚持呢？”
“那我们就一起死吧！”她高举起火折子，慢慢道，没有什么感情的样子。
“什么？”
郄铅素闻言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夺下神奈手中的火折子，“你们想死，就自己躲角落里去！不要把我们这群人拉着陪葬！”
神奈竟是向后掠开丈余外，敏捷地躲开郄铅素的招式。从身后拔出精弩对准郄铅素。
郄铅素见状微微一怔，随即扬声一笑：“想跟我比划比划，早说嘛！摆这样的阵势，想唬谁？哈？”
神奈神色不变地稳稳执着精弩，先连发三枚。
郄铅素大刀一挥将箭势削去。
神奈不知是慌了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手中的精弩竟不辨方向地向四下里攒射，顿时原本围观的人纷纷逃窜。
郄铅素慌忙四处去拦截那些流箭，一时场面变得混乱无比。
却在此时，有人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心中不由一惊，挥手欲将那人的手拍掉，却在看清那人盈盈笑脸时停手了。
我不禁怔住了，待反应过来，已被那人带离了那混乱的场面。
我甩开她的手，停住脚步，冷冷质问：“你怎么在这？”
她笑着看我，道：“我是来救你的。你若出事的话，我会很为难的。”
“你不是有别的事要做？已经办妥了？”我颇为不解。
她忍不住白了我一眼：“每次都得给人善后，怎么都没法变呢？还好有左姨的毒，才不致太过费劲。你不知感恩的么？”
“谢谢。”
“真是没诚意。我可是从奚言不远千里赶来。”她忿忿地说。
我呼出一口气，冷冷一笑：“如果我不是还有利用价值，你会如此拼命么？”
她盯着我好一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话非得这么说，我也不否认。所以呢，你不要让我做的努力都白费。我们快点离开郄峰，说不定可以在船上看见很壮观的火焰呢！”
“嗯？”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
她不理会我，径自往山下边走边笑着。
她的笑声并不难听，但因其间透露出一种难以捉摸而让人心生不安。
我打了个激灵，脱口问：“神奈呢？神奈会怎样？”
她有些奇怪地斜睨了我一眼，轻咬着右手的食指，柔声笑了笑：“总不能每次给人善后的人，都是我吧。呵呵，今日终于轮到别人替我善后了。”
那一声“呵呵”莫名地有些刺耳，我听得心无端地沉了沉。
“怎么还不走？”她在前面催促着。
我垂下双臂，暗暗紧了紧拳头，抬腿欲行，却觉腿如灌了铅般沉重。
“你真的要炸了郄峰？”我轻着声问，似乎怕声音大了会惊破了什么似的，“神奈……神奈，是被当成火药的引线了？”
她回首看了我一眼，无比疑惑：“难道还有假的么？我实在想不出，郄峰还有任何存在下去的理由。难道，你另有想法？”
“我……”我将拳头捏得更紧了，挣扎着强自撑起一个笑容，干巴巴道，“我没其他意见。”
她展颜模糊地一笑：“没意见最好。”
我硬着心肠，强迫自己跟着她往山脚走。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一旦回头就会功亏一篑。
临上停在浅滩的那艘小船时，身后突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我感觉自己的心突地一下直坠落深渊，再也爬不回来。
我猛然回过头，看见郄峰半空中炸开的火焰，如盛开于虚境里无比巨大绚丽的红莲，映亮了半天的空。
那是我渴望的、可以带来毁灭的力量，可是真如我所愿那般迸发而出时，却不见有半分的欣喜。反倒有些恍然若失的空茫，在心底幽幽滋长。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跌落在地，轻易摔成碎片。
难道，我还要像多年前母亲离开的时候，那样无能为力么？
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悔恨，我还要再经历一次么？
不！
我的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连我也不是很明白，有一日，我的动作怎会比脑子动得还要快。
却在我迫不及待往回跑的那刻，她出面拦在我的跟前。那样抱着胸，冷冷斜睨着我：“这是你最终的决定？”
我紧了紧拳头，垂下眼去：“抱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神奈去死。”
“啪！”地一声，我只觉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痛着。
她恨恨地骂了一声：“愚蠢！”
我垂眼浅笑：“我知道。”
“即使现在赶过去，又怎样？你根本就不会武功。再说了，说不定人早已炸得灰飞烟灭了，你想去陪葬么？”她咬了一下牙，道。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我不想那样做。”
“你不想？”她冷冷一笑，“这么任性的理由，你觉得我有可能会接受么？你想之前所做的，都付诸东流，那是你的事。但我不要！想死的话，无所谓。但，不要给我死在此时此地。”
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骨子里可不一定。
“你还不是我的‘帛锡’，还不曾与我同命同息。就算我想死，也不会连累你。”我道。
“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她怒极反笑，“时机是如此轻易可得的吗？错过一次，你可以保证还能有下一次么？不能的话，就不要给我说得这么轻松。不就是一个神奈么？那个连没有意识的人偶都不算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诞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为了她而去冒不必要的险。”
我有些生气地盯着她。
她的话，让我心生无名之火。但因我理亏在先，不得不强压下怒火，沉声道：“生命有真假的区分么？我错了么？那么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迎合着别人的期待，就可以了么？但是，至少我不愿意……不愿意……她从我身边消失不见。”
她忍无可忍地尖刻一笑：“一个会残害手足的人，口中竟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况且，她并不是只受你控制的人偶。只要别人一下命令，她随时都会背叛你。这一次，你还没受到教训么？所以我说嘛，人偶是最恶心的一样东西了。”
我低低地、有些颓废地笑了笑：“那又怎样？”
她有些意外地瞪着我，感觉上像是见到一个陌生的人一般，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道：“为了一个受人摆布的人偶而争论这样无聊的事，真的没有必要。言麒，他日你定能遇上更好的女子。那个神奈，严格上来说，连女子都称不上。让她就这样毁灭了，不好么？”
我屏息许久，才艰难而虚幻地微微一笑，简单地答道：“不好！”
她有些忍无可忍地呵出一口气：“别傻了，可不可以？我拜托你！你要为那样的一个怪物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么？”
我轻声回道：“神奈不是怪物。”
她举起双手，掌心朝向我。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吼道：“她不是怪物，那谁才是呢？在母体五个月的时候已然夭折，然后剖取出来炼成的小鬼降，靠着残杀生灵而维持的生命、成长。即使外表再像人，也不过是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而已。你没看到么？即使被挑断手筋脚筋，只要得到命令，只要不化为飞灰，她还是能够杀人，而不会有任何的痛觉。你以为她的顺从、她口中说的那些好听的话，就是真心的么？那我真的会笑的。一个人偶，跟人谈什么真心？那不过是一个长达十余年的命令而已，一场骗局罢了。”
我微微闭了一下眼，带着更为颓然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已经告诉过我一次了。”
也许是已经听过一次了，所以再次听到时，已不再那样震惊和痛苦了。
她咬着唇，狠狠瞪我：“知道还往别人设的圈套里钻，你有病么？”
她定是被我气得不轻，以至将她总在人前的那张温柔的面具一再瓦解，原形毕露。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现在，我能做的事，真的很少。但，我想至少要努力去做做看。神奈我要去救，九州的顶座我也不会放弃。我实在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冲突？为什么每个人都让我二者择其一？为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有的事都是系着未来的，我不想过早地使自己后悔。就算是逞强也不要紧，至少我曾经努力过了，以后也就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她怔了怔，随即一笑：“你果然是个贪心的人。”
我笑了笑：“很多人都这么说呢！”
她沉吟一下，柔声道：“也许，我正是看中你的贪心也说不定呢！好，我成全你，不让你有所遗憾。相对的，你也不能让我感到遗憾。”
我闻言皱了皱眉，随即模糊一笑，往那红莲盛开的地方奔去。
她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