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情难却（公输言麒）
“铮”地一声，羽箭在距离我胸膛不足两寸的地方被另一枝横刺而出的箭生生打偏，我也因此避开那一箭。
“果然，我追过来还是对的。”
那执弓的女子慢慢地自黑暗中而来，站在我身边，搭起另一枝箭瞄准神奈。
我怔了怔，低声喝道：“紫倓，住手！”
“这次，不会再听你的。”她冷冷一笑，伸手将我推到一旁。箭继续对着神奈，目无旁骛地对我说，“你这条命，是欠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别想死！还有，那一条性命，我收下了！”
我伸手抓住她手中的弓箭，沉声道：“我叫你住手。”
她斜睨了我一眼，满带嘲笑道：“你是凭什么要我住手？别忘了，你还不是邵王。”
“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我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已经不仅仅是你的事了。”她敛容正色地直视着对面的神奈，“这个人偶如果不毁掉的话，你会死，我也会死。发生这样的事，肯定是娘亲的意思。我的事，她知道了。我必须得硬着头皮做下去，公输言麒，你和我两个人，要么一飞冲天，要么直坠地狱。我要比娘亲动作快，这整座郄峰都不要了。我要再炸一次郄峰！”
“你说话真的乱七八糟的。”
完全不知重点是什么。
她白了我一眼：“总之，先杀了这个人偶，再炸掉郄峰就对了。”
我抬起眼，平静道：“神奈，不准杀！”
她看了我一眼，冷冷一笑，将弓箭甩在地上，慢慢向神奈走近。
神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神色茫然。
她指了指神奈，对我说：“知道为何她现在还不攻击你么？那是因为我在打掉她的箭的同时将一枚银针射入她的体内，针上的药可使一头大象全身麻痹半个时辰。即使她要杀你，你也不杀她么？”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神奈一眼：“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何要杀我。”
她绕着神奈走了一圈，柔声道：“你要她报仇，不是么？
我颔首，不明所以：“这与我何干？”
她含笑的眼里闪过一丝快意：“你也算得上是她的仇人，怎么会与你无关？”
“我？”我如坠五里雾般一头雾水。
她定定地点了点头，用手指弹了弹神奈的脸，轻声一笑：“这只小鬼降，是个失败的作品。所以说，她什么都不是。”
我更为费解了：“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小鬼降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去杀人就可以了，但这只小鬼降有点特殊。刚开始的时候与其他的鬼降并没有区别，只是比较离不开母亲。所以，她的主人就让那个母亲照顾所有的九只小鬼降。那母亲就那样跟那些小鬼降朝夕相处，渐渐地竟忘了那些只是小鬼降而不是人。直到六年后的某一天，这只小鬼降突然疯狂地将其他的八只小鬼降杀死。她的主人觉得这只小鬼降已无法再留于世上了，于是下命歼灭她。那个母亲苦苦哀求，却无济于事。终于，决定在一个雪夜偷偷放走她。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主人派出很多人全力围杀，那位母亲为了让她离开，死在了那个夜晚。而她拼尽全力逃脱，在雪地里躺了四天五夜，然后遇见了你。”
“那又怎样？”我仍是无法明白这与神奈要杀我的原因有什么关联。
“你知道小鬼降最恨的人是谁么？”她轻呵出一口气，径自答道，“是她的主人呐！那个她不得不听命的人。不管那个人下达了怎样的命令，都只有遵从的份，直到她有能力反抗为止。到了那个时候，她的主人可就惨了，会被她‘吃’得尸骨无存。”
她在玩笑，所以用了“吃”这样的字眼，但也因此平白多出三分的诡异。
我感觉背后有一丝的寒意紧贴皮肤，深入至骨髓。
强自镇定后，我道：“你不是说她是没有感情的人偶么？既然如此，她又怎会‘恨’呢？”
“所以，我才说她什么都不算，也什么都不是啊！”她瞥眼看了神奈一下，言语间有着淡淡的嘲弄，“是人偶的话，乖乖做人偶不就行了么？何必还残留着那一丝不该有的人性？无知无觉的，不是很好？省得有那么多的痛苦。”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反抗呢？”我不愠不火地反问道。
“请不要拿我与这个人偶相提并论。”她冰冰凉凉地道，有种不甘淡淡地透露出来。
“我只是想说，你们的出发缘由是一样的。”
“人偶，很恶心。”她皱着眉嫌恶道，“你这样说我，我会生气的，会很生气。”
“你也知道这些。”我平静地道，“所以说，这世上没有可以被当成人偶看待的人。”
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是你会说出的话么？笑死人了！怎么以前你都没有这样的自觉？神奈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人偶么？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会想要杀你？言麒，这就叫报应！”
“我的报应，我会承受。”我淡然道。
“我的报应，我也会承受的。”她低眉浅笑一下，“但绝不是现下。死后的事，我活着的时候绝不去想。”
我闻言笑了笑，却丝毫没有想笑的意思：“那我们就谈谈现下。”
“一开始，我们不就在谈了么？”她笑着反问。
我摊开手掌，掌心向她，作了个无奈的表情：“好，你说要炸郄峰，我没意见，但我实在想不出非杀神奈不可的理由。”
她呼出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她。”
我目光一利：“你还瞒着我什么事？之前你告诉我，神奈是玉褚的小鬼降，突然又提到你母亲，你不认为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她轻笑一下：“果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瞒不了你，言麒。好了，我告诉你。”
顿了顿，她叹出一口气，缓缓道：“如你所知，神奈是玉褚炼出的小鬼降，而玉褚从来都是那个人的左膀右臂。我娘亲，和那个人又素来不和。所以玉褚炼‘神奈’这个小鬼降时，左姨用毒稍微动了手脚。”
她的眼神轻了轻，落在神奈的身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也只会是一只很普通的小鬼降。那些爱恨，其实她哪里懂？她就是为了毁灭玉褚那八只小鬼降而存在的，然后被别人毁灭。一切早已安排好了的。”
突地，她轻笑出声：“其实，那也只是个意外。左姨和娘亲原本的意思不过是想让神奈一只小鬼降先死的，结果，她竟奇迹般地在夭折后重生。因此，玉褚才会对她有所优待。更讽刺的是，左姨的毒不知怎的——也许是跟炼小鬼降的某种药物相互作用——那小鬼降在某种非常偶然的特定情况下，会与左姨心意相通而被那种毒所控制。这样的结果不是她们预期的，却是她们想要的。”
我想了想，沉吟道：“那么，神奈要杀我，其实是你娘亲的意思？”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意思，也许真的是娘亲的意思。”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极慢，“也许，是神奈自身的意思也说不定呢。谁知道啊？”
我将目光落到神奈身上，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睁着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仍是那样茫然的神情。
这个女子，原来一直都在迷路，以至只要有人跟她说该怎么做她就会如抓住救命草一般地一味服从，不管对象是谁。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她，仍可以给我带来少有的温暖的感觉。每每想起，心才没有因为寒冷而停止跳动。
不由自主地，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神奈走过去。
紫倓突然从袖子里流出一柄水样的匕首抵住我的胸口，目光坚定道：“再往前走，我连你也一起杀。我并不是非跟你合作不可，是别人也可以。”
我向前走了一步，感觉匕首没入胸膛的一瞬所带来的凉意。
她有些愕然地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低低问了句“为什么”。
我垂下眼，苦笑一下：“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可是，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在我眼里，她都只是个一直在哭泣的孩子，至少，至少我不想再让她迷路了。”
“认识你这么久，终于听到你说了句人话！”
随着这声高呼和夹杂的两声“啪啪”的拊掌声，郄铅素打了个哈欠走了过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公输言麒，三更半夜的，你到底让不让人睡觉啊？”
紫倓冷冷盯着郄铅素，质问：“你偷听我们的谈话？”
郄铅素很锐气地瞪了回去：“做贼的，还喊抓贼了？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哈？要炸别人的地方，不用过来打声招呼的么？还有呢，我是光明正大地在自家的屋顶上睡觉，你声音那么大，我又不是自愿听到的。”
紫倓闻言冷笑：“大冷天在屋顶睡觉？你想骗谁啊！不会说谎的女人。”
“我最讨厌说谎了，实在也没必要。对你说谎，对我又没好处。”郄铅素微微偏了偏头，“要不是听到你要炸郄峰，我才懒得管你在说些什么！呐，你说得太过分了，我都听不下去了！”
然后，她很有义气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胸脯：“公输言麒，这次我挺你！免费的！”
我斜起眼微微一瞥：“你别多管闲事。”
她白了我一眼，一把将我推到一边：“一边去！现在是我，看这个女人不顺眼，想教训教训她。等我教训完她，你要被她再捅几刀也是你的事，我决不插手。”
她的力道很大，我被她那样一推，连连趔趄数步，在身体撞上一旁的那堵墙时才止住去势。
那一刻，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移了位，原本已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透过我的指缝渗出。
我有一瞬的晕眩，待回过神来，郄铅素已和紫倓打得不可开交。
我趁机绕开她们，背起神奈往山下赶。
天很黑，山路变得极难行走。
渐渐地，我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气息变得越来越粗重，仿佛就那样被黑暗扼住了咽喉，越往前走越觉得步履维辛。
但我什么都没多想，感觉此刻的这里有我想要的未来。只要我还能走下去，也许我就能离自己的幸福更近一步了。
突然，我的膝盖被某样硬物击中，不由自主地一折，整个人失去平衡，沿着山路直滚而下。
“神奈！”
我惊呼一声，拼了命地回身护住了她。
那一瞬间，地转天眩。
我心里竟只是在想着，不要放手。
感觉很是奇妙，竟不觉得丝毫的不安和后悔。
下滚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突然觉得身后一软，停止住了。
我摇了摇发晕的脑袋，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并不是很深的坑里，里面竟还被人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
“言麒。”明然的脑袋探了出来，站在坑边，浅浅微笑，“你现在的样子，可够狼狈的。”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觉全身酸痛难耐，又跌了回去。
“别动！有人想跟你说几句话。”明然慢慢地向后退去。
经了片刻的沉默，我看见了琅缳那张脸。
她咬了咬红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言麒……”
我仰着脸，低低一笑：“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可满意了？”
“我……”她没了平日的骄气，“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没想过其他的。他们跟我说，不会伤害你的……”
说着，她已用手掩住脸，泣不成声。
我见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看她的样子，我倒觉得，此时身陷困境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我轻叹出一口气：“我又不是在责备你，你哭什么？”
她闻言放下捂住脸的手，声音不由地拔高：“事已至此，你怎么还在装腔作势？我坏了你的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干吗不骂我？”
我闭了一下眼，然后睁开，柔声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她闻言更加生气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样假惺惺的！想做什么？公输言麒，你打我骂我吧！这次，我不还手也不还口。”
“看样子，你没事了。”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那就好。”
她闻言脸上流露出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神情，大声喊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这样的么？现在假装一副做哥哥的样子，算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从来都不曾关心过我……”
“抱歉。”我低声道。
“说抱歉有什么用，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妆都花了，很丑。”我轻声道。
她用手使劲擦了擦脸，脸更花了。
我不由笑了笑，扯动了身上的伤口。
痛！
刚想伸手按住伤口，手突然被人抓住。
眼前出现的是神奈的一张茫然的脸，一道寒光闪过晃得眼睁不开。
神奈那声“言麒”缓慢而静静地从唇齿之间流出，夹杂着一丝凉意没入肌肤。
我有一瞬的吃痛，继而是如同坠入纷纭尘世之中的恍然。
眼前渐起的一层黑雾，让我看不分明那张茫然的脸上流淌过的那两行清泪。
那一瞬间，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梅花的清香。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我和她一起赏梅的雪天之夜……
也许，那是我最真实的一刻吧！
心里被满满的东西充斥着，充满着希望和梦想，连所看到的未来也是闪闪发光的。
我伸出手摸到神奈的手，竭尽全力地微微一笑。然后，握紧。
这次牵着的手，决不会放开了。
这个充满错误的人生，如果还能重新再来一次的话，要从哪里开始呢？
我想从和你邂逅的雪夜开始。
还有，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在成千上万的同伴和敌人之中，你是唯一一个令我忘记了梦想的人。
只是当我考虑了太多后，渐渐忽略了真心罢了。
即使你是别人口中的“怪物”，但至少，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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