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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冬伐生产,第一场雪是关键。尽管是下午,但人们仍然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有人坐车,有人骑马,有人来请示,有人是来汇报。宫本魁是抱着女儿进楼的。他并不陌生,所谓的大楼,共计才两层,二层党委,一层是行政。在青年干事的引导下,宫本魁怀抱女儿,直奔了党委陈书记的办公室。没等进屋,小媛媛就醒了,揉着眼睛:“爸爸!到北京了吗?”老说回北京,时间一久,连孩子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小媛媛滑落到了地上,撒娇地说道:“爸!不用你抱,柳阿姨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没等宫本魁解释,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啊!宫本魁同志,可把你盼来了!”党委书记陈光涛,热情、豪迈、坦荡又质朴,使劲抓着宫本魁的大手,摇了两摇,感慨地说道:“这场雪下的,车不回来,我凳子都坐不住了,又挂电话,又到窗户前瞭望。挺好,一路顺风,平安到达。我这颗心哪,就总算是实落喽!这就是小媛媛吧?来,让伯伯抱抱!”陈光涛松开宫本魁的大手,躬下腰,一下又把小媛媛抱了起来,慈祥又亲切地大声说道:“这一次就不走啦,留在伯伯身边上学,好吗?”目光和声音,都流露出领导者的歉疚。

进屋坐在沙发上,宫本魁默默地打量着办公室的设备和环境,环境与林岚局长的差不多,墙上挂着地图,地图旁边是一个三开门的大书厨,厨内的书籍陈列有序,一看就知道,陈书记仍然在不停地充实着自己。写字台、电话机、衣服架旁边是脸盆架,毛巾肥皂井然有序。窗户不大但光线充足,窗台上摞着厚厚的报纸,报纸上面是几本散乱着的杂志。室内的陈设与主人的生活习惯是分不开的。早在半年以前,对这位书记,宫本魁就非常的熟悉,老战友了嘛!陈光涛从吉林省调来的,五十多岁,老红军干部,在陕北时曾经担任过中央机关的管理处长。有一次,周恩来副主席招待斯诺等外国客人,陈光涛是司务长的上级。司务长找他,他也愁得没有办法,最后拿自己刚发的一条灰粗布裤子,跑三里多地换来了七个鸡蛋,三个大萝卜,半缸子菜籽油,还有一大串干透了的大辣椒……客人走后,周副主席握着陈光涛的手说:“你牺牲了裤子,招待了客人,我们大家,很感激你嘛!”在朝鲜战场上,陈光涛任后勤部的副部长,宫本魁是警卫团长。有一次警卫团多领了一套战地用的被服,陈光涛跑了三趟,愣是抠鼻子挖眼睛的要了回去:“直属部队,更不能多吃多占!”早在国外,宫本魁就了解了他的秉性和脾气。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处事谨慎,公而忘私。

缺点是胆小,没有主见,魄力不足,说话办事都有点儿迂腐。宫本魁在朝鲜大榆洞就曾骂过他:“操!娘娘们们儿,你还叫个男人?不就是一套破行李嘛!老子在国内,手枪都送人!”陈副部长不急也不恼:“对不上账嘛!宫团长需要,可以把我那套给你……”陈光涛回国后,正赶上中央林垦部组建不久,总理指名,命他为部长助理,是梁希的助手,级别在李范五和李相符之下,名副其实副省级的职务。尽管他离开了部队,运动后期也受到了株连,先是下放到吉林省红石河林业局任副局长,去年才调来黑龙江省,伊春县变特区,陈光涛的职务才恢复到了厅级,右派整风,三反和“打老虎”,他也像淘米和洗土豆子一样,洗了一水又洗了一水。

自朝鲜分手,两人快十年没有见面了,宫本魁看不见自己,可是眼前的陈光涛,似乎是一下子苍老了有二十几岁。满脸皱纹,头发全白了。银光闪亮,第一感觉,是他变成了知识型的干部。通过鬓发,宫本魁也知道,陈书记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还不到六十岁啊!后背微驼,两腿走路也有点儿蹒跚。一身军装,袖口和领子都打上了补丁,朴朴实实,像农民,像教师,就是不像个厅部长级的干部。胡子不多,长时间不刮,影响也不大,刮干净了倒让人觉着没劲。只是他的眼睛,目光炯炯,严肃又深沉,眉毛特浓,长长的非常自然打了个旋儿,只有他的眉毛,还能书写着人生的沧桑和军人的气质。宫本魁坐在沙发上始终没有说话。可是他知道,陈书记找他,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不会派专车,冒此风险把自己接来。把自己接来,也许跟恢复党籍有关,也可能无关;传达文件,纯粹是个借口,当然也是正当的理由。别人不懂,但宫本魁自己心里头明白。他在等着,陈书记跟他布置重要的任务。陈书记让青年干事把小媛媛领到了别的办公室。

插上门后才开门见山地说话:“本魁同志哪!今天把你请来,不是为了恢复党籍,也不是找你谈心,咱们这种人,铁杆的共产党啦!开除也好,恢复也罢,那都是个形式。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就是剥皮抽筋,骨头砸成碎沫沫,要咱们脱党,也是办不到的嘛!所以说,你心里明白,作为党委书记,我陈光涛,同样也更清楚嘛!还有你的爱人,陈桂兰同志的不幸悲剧发生,党委就知道喽!检查站的同志,当天就把消息,传到了局机关……这些琐事,今天哪,咱们就不谈了。挺好,你把孩子带来了,省得我再派专人,去接她一次!算是弥补吧!老同志了,也算你给我一次尽义务的机会!孩子上学的事,是一天也不能再耽误啦!否则,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咱们都没有资格哪!好啦,咱们就不谈这些啦,我知道,你这个传奇式的人物,是不愿意听这些婆婆妈妈的……”陈光涛不抽烟,自己不抽,也不给客人预备。有事说事,一杯清水就包括了一切。宫本魁把烟卷换了出来,划火柴点着,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陈书记的意思,知道他有四个孩子,两个上班,两个还在上学。妻子是家庭妇女,小媛媛寄养在这儿,百分之百的没有什么问题。老同志了,换个角度,自己也会这么安排。不是人情,而是同志之间,纯粹的义务。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大姐,家中抚养的孩子,不都是烈士们的孤儿吗?恢复了党籍,自己有个好歹,女儿小媛媛,组织上也会给照顾好的。想到这儿,听陈书记又继续说道:

“本魁同志哪!接到有关部门的通知一两个月啦,七鬼峰下面,确实是一个特大型的金矿,蓄存量之大,世界上也是罕见的呀!不过嘛,据国家有关部门侦察,这座金矿,日本人曾经勘测过多次了,日本人至今还在盯着不放;有潜伏下来的特务,始终盯着七鬼峰在活动!还有……”听说有日本特务,没等陈光涛说完,宫本魁忽地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扔掉烟头迫不及待地大着嗓门问道:“日本特务?真的吗?不可能吧?”“不是不可能,而是千真万确哟!百分之百,不仅仅是日本特务,不少白俄侨民,也得到了这方面的信息。频频活动,以狩猎为由,打这座大金矿的主意呢。日本人、苏联人,他们对小兴安岭,都是非常熟悉的嘛!历史上,俄罗斯沙皇政府,就从大兴安岭的漠河金矿、呼玛金矿、小兴安岭的太平沟金矿、梧桐河金矿等地掠走了我们数千万两的黄金哪!日本侵略者的野心更大,东北沦陷十四年,仅根据满洲国文字的记载,关东军就抢走了七千多万两啊!七千万两黄金,七千多万吨煤炭,七千多万立方米的优质木材啊!中华民族,祖祖辈辈遭受着外国列强的残暴和剥削,刻骨铭心,罄竹难书啊!啊?光复了,投降啦,可是他们仍然贪心不灭、贼心不死啊!光复都十几年啦,潜伏下来的特务,仍然在活动,仍然贪恋着这座特大型的金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我的老同志,大概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吧?”“据有关部门所侦察的线索,潜伏特务,就是那位松本旅团长安插下来的。

当年,他派出来勘测队,发了电报,找到了金矿洞的洞口,十三名勘察队员,就忽然地下落不明了。大兵团搜索过,派飞机侦察寻找过,屡屡失败。这个松本是贼心不死啊!安插特务,继续在寻找。用咱们中国人的话说,这个小日本,见不到黄金不死心啊!日本人的贪婪之心、歹毒的手段,哪里是咱们中国人能想象到的?本魁同志哪!据说这个松本,还赠送你两箱子匣子枪?五千发子弹呢!李兆麟将军还批评了你一次,真的吗?”没等宫本魁回答,陈光涛书记又继续接着说道:

“历史上的事情,咱们今天就不再探讨了,没有那个必要,历史上已经做过结论啦!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一是了解情况,二是请你再一次出发。我要了解的情况是,听说你们去了七鬼峰,也找到了那座老豹子洞,发现了一挺机关枪,还有其他的遗留之物?”说着,陈光涛书记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干咳了两声又继续说道,口气加重,表情和神态也严肃了许多。“宫本魁同志哪,这是你给中央领导写去的上访信件,中央信访局,省人委信访办,已经转回林管局党委啦!关于你提的意见,采伐不剃光头,扶育伐,砍粗留细,还有加大林区的治安管理,把乱捕滥猎者,从林区清理出去,保护生态不遭受破坏等等。对你这封信,国务院秘书长和省人委领导,都做出了明确的批示,肯定了你的建议,同时要求管理局认真地考虑。我个人的理解嘛,恢复你的党籍,很可能对这封信,有着直接的原因或者间接的关系。”

说着,陈书记把信封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平心静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去了七鬼峰?进了豹子沟?发现了不少重大的秘密?但你在信中,是只字没提啊!宫本魁同志,我为什么派专车去接你?在我接到你恢复党籍的第二天,不恢复党籍,跟你谈话,我这个党委书记也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啊!党的纪律,不允许我跟你直接的面谈啊!及时恢复了你的党籍,对你的安排,党委也就有了更大的把握,现在我的意图,你该彻底地明白了吧?”陈光涛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凉开水,三口两口,咕咚咕咚就咽了下去。而且示意对方,渴了自己倒,没有必要客气。“让我再进豹子沟,对吧?”宫本魁不动声色地小声儿说道,“侦察那座特大金矿的出入洞口?还是在我的权限范围内,调查有没有日本特务?”

陈光涛书记笑了:“哈哈哈,到底是解放军的大校啊!把黑豹子撵走,尽量不伤害野生动物的生命,找到金矿。日本人的特务,自然也就会暴露了出来,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实办时就难喽!黑豹子是稀有动物,国内很可能就这么几只,这可是国宝啊!保护它们,又要完成找矿的任务,我反反复复地琢磨了,伊春管局,非你宫本魁,宫大校莫属啊!第一,你是抗联老战士啦!摸爬滚打,熟悉大山里的地形地貌,有功夫有胆量;第二呢,你是中心狩猎队的大队长,男女炮手都是你的下属,怎么调动,也都是你的权力嘛!再说啦,安排别人,焉知就能服从?还有最关键的一条,从现在开始,在组织上,你已经又回家来了嘛!在精神上、情绪上,肯定还能起到作用的嘛!好啦!下班的时间也到啦!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尝尝你嫂子做的陕北风味,真正的红米饭、南瓜汤。走吧,走吧!今天晚上,借着第一场大雪的雪景,咱们哥儿俩,也来它个一醉方休!”说着,陈光涛书记拉起宫本魁的胳膊就走。秃子庙里演和尚——入乡随俗。在东北林区工作了这些年,陕北老蔫也像龙江人一样的风风火火了。

宫本魁没有开口,也没有拒绝,他的思想始终在绕着七鬼峰和豹子沟转。特大金矿的出口到底在哪儿呢?那么多的洞口?大大小小是星罗棋布啊!还有那挺歪把子机枪、头盔、测量仪、破匣子枪,令人肉麻又血腥的灰蜘蛛;神奇的黑豹子皮;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豹子崽;满天降落如雷鸣般的碎石头块;死而复活的野猪王;睾丸被切掉仍然在行凶作恶的大狗熊;悲苍的空中老雕;偷袭后又迅速逃走了的金丝蛇;十三只猎犬;初次进山就送了命的于志良;目中无人鲁莽又凶狠的崔彪……随着陈光涛的叙说,忽然都变成了一群小马蜂,你出来我进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地嗡嗡着……伊春区是伊春河与汤旺河的交汇之处。山势陡峭,气候寒冷,出机关大楼天就已经黑了。暮色很浓,皑皑白雪使整个市区都有些灰蒙蒙的。家家灶烟,多处回荡着狗咬;几盏路灯似明似暗,路灯下面的柴子垛,早已经被厚厚的积雪给覆盖了,非常的亲切又有点儿神秘。远处有隆隆的机械声传来,那儿是几处木材加工厂,昼夜不停,噪声使群山也不再那么静谧。伊春河仍然在流淌着,非常的悦耳,单调而又明快。也许是一场西北风袭来,眨眼的功夫,厚厚的冰层就隔离了这个喧嚣着的世界。

机关离家属区不远,可是刚蹬上一个缓坡,宫本魁就朦胧又清晰地意识到了,脚下踩着的黑土,就是当年军政干校的老地方。出门是山,离河边又不远。校长赵尚志、教育长侯启刚和李兆麟,自己是第三期也是最后一期学员。其中一名教官就是在脚下这块土墩上牺牲的,学校一次搬家又一次搬家,从伊春河边搬迁到乌敏河边,从乌敏河边又搬迁到翠峦河的河边。十年征战第一次受伤,尽管是轻伤,伊春河畔,也使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旧地重游,触景生情,宫本魁在黑暗中不由得抚摸着左大腿上的伤疤,半天再没有挪动一步……陈光涛不耐烦了:“老伙计,快走吧!我知道你心里头想啥呢!管局党委研究过了,决定封冻之前把基础打好,建设一座规模宏大的抗联军政干校纪念塔。缅怀过去也是为了教育后人,走吧走吧!酒烫好啦!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啦!”说着,陈光涛轻轻地拽了他一把。黑暗中的雪地上,宫本魁的思维,才蓦然间从过去回到了现实中。

书记的宿舍与职工的住宅没有什么区别,简陋的大门,厚雪下的屋子,室内灯光昏暗,厨房叮咣乱响。刚一进门,宫本魁一眼就看到小媛媛正捧着大碗,满脸满腮地喝着小米南瓜粥呢!她一看到宫本魁就高兴地嚷道:“爸爸!爸爸!我要上学啦!我要上学啦!大姐姐说,明天就带我去学校,学校的小朋友,老多老多啦!爸爸,爸爸,明天你也去吗?”毫无疑问,小媛媛早来了,喝着南瓜粥,明天上学,也已经成了定局。孩子开心,当父亲的当然就高兴。宫本魁拿毛巾擦了擦女儿脸上的饭粒子,欠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明天爸爸回野猪岭,回咱们家,你在这儿上学,想不想爸爸呢?”宫本魁故意逗引她。“不想爸爸!我想上学!”放下饭碗,小媛媛眨了眨大眼睛,“我想爸爸!爸爸你不走好吗?你也去上学,学校的小朋友,老多老多啦!鹿场的小豹子,可坏可坏啦!是它妈妈,咬死了我妈妈的。我想妈妈!我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你就别回野猪岭了呗!跟我上学,好吗?爸爸!”在孩子幼小与稚嫩的心灵深处,野猪岭鹿场,永远都是恐怖而又悲伤的。

她向往繁华,向往文明,同时也向往父母亲的关爱。留在伊春,无疑这是最理想的选择。陈家大嫂,厚道、直朴、热情、善良而又坦荡。她烧了四个菜,菜都是毛菜,肉片儿不多,红辣椒可是不少。三年灾荒,能吃到荤腥是不容易的,尽管是小兴安岭地区的一把手。土豆、萝卜、白菜、布留克、大辣椒都是陈大嫂自己的劳动收获。眼下正是深秋,也是副食品蔬菜最丰盛的季节。烫上了老白干,陈大嫂略有抱歉地沙哑着嗓子说道:“没啥招待的,大兄弟又是第一次到家里头来,老陈让我准备,有啥子准备的?大兄弟,多多抱歉吧!脱了鞋上炕,炕头上暖和,来,我给你解鞋带!这些年,在野猪岭上……”说着就弯腰伸手。

“不不不!大嫂!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宫本魁心里头热乎乎的。不等陈大嫂说完,就慌忙阻止,自己脱鞋上炕,他这是第一次到书记家做客。从机关到宿舍,陈家夫妇的语言和表情,都使他感受和体味到了。右派发配,右派分子的遭遇,别人都替他感到冤屈而又不平的。平反归队他们说了不算。作为地方领导及家庭成员,只能用安慰和关怀,来表达自己的同情和理解。“来,老伙计!兴安老白干,六十度。咱们自己的特产,在野猪岭上,你们喝的都是北大荒吧?”陈书记欠身,把两个大号儿的玻璃杯子倒满,实实在在不客气地说道:“老规矩,你是海量!第一次到我家来,我陈光涛是舍命陪君子啦!来,先干三杯,先驱驱这一路上的寒冷。过些日子,我还真打算到野猪岭鹿场和中心狩猎队看看呢!”陈书记是农民出身,从小在陕北长大。不仅是作风质朴,酒量之大,也不比宫本魁逊色。宫本魁的酒量,全军都有名。酒量大小不是天生的,是环境和生活,年复一年形成了的习惯。

抗联时期,山林中御寒,包括女战士,人人都有豪饮的习惯。喝点儿白酒,全身都暖和啊!战士不许喝酒,但民主联军的战士例外。寒风刺骨不喝酒怎么能行?特殊情况特殊地对待嘛!和平时期,林区的职工和干部更是嗜酒如命。夏季潮湿阴暗,冬天白雪皑皑,为适应生存,必须得学会喝酒,白酒是寒冷的伙伴,要不怎么苏联人男女老少都是大酒包呢!可是宫本魁喝得不多,按说恢复了党籍心情舒畅,实在应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的。尤其是在党组织的负责人家中,淋漓尽致才是人性的本能,感情上的释放。可是宫本魁的与众不同就在这儿,他是战士,战士的渴望是在战场上驰骋,在疆场上拼杀,在死亡线上一见高低,尤其是接到了领导的部署和首长的命令,再进豹子沟,寻找大金矿;返回野猪岭,查出那个老特务。没出机关他考虑和分析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副队长于宝坤,满洲国的高参。为了找到金矿,把儿子和猎犬都豁了出去,而且是供认不讳,狩猎队和野猪岭,除了于宝坤,谁还有资格充当日本人的特务呢!“叮铃铃!叮铃铃!”宫本魁玩着酒杯,正凝神思索着,陈光涛身后、炕边松木箱盖儿上的电话铃突然就响了。

管局党委书记的电话机与众不同,是最醒目的设备。红机子,与鹿场的那架相比,玲珑剔透也小巧了许多,陈光涛放下酒杯,一拧身,随手就抓了起来,亮着嗓门,喷着酒气喊道:“我是陈光涛,什么什么?老豹子?把现场员咬死啦!乌敏河林业局,哪个林场?柳毛河林场?还有一名检尺员?女检尺员?”陈光涛书记的脸色变了。由微红变成了灰白,皱着眉头,电话机在大手上剧烈地颤抖着,气愤、愕然,无奈地看了宫本魁一眼,随后又对着话筒命令般地说道:

“这是第一场大雪,食草动物不活动,食肉动物就饿急了呗!通知其他林场,一两个人不要随便进山,严加防范,安全第一。狩猎队的专业炮手马上就去了!一定要处理好后事,安置好家属,不要随便开枪,击不中要害,更惹怒了它们!什么?对!对!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说完,轻轻把机子挂上了。“黑豹子又伤人啦!”见陈书记通完话,宫本魁皱着眉头小声儿问道。陈光涛后背倚在了被垛架上,面色由灰白变成了灰黄,眯缝着眼睛看着宫本魁答道:“乌敏河局打来的电话,柳毛河林场,黑豹子饿急了眼,咬死了两人。其中一位还是姑娘!多么残忍!第一场大雪,年年都要出事,总是防不胜防啊……宫本魁同志,你是一队之长!我问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哪?”冷静下来,陈光涛才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

责问队长该怎么办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宫本魁把筷子重重地一拍。陈书记笑了,勉强地一笑也是无奈地一笑,“不是那么简单哟!来!喝酒!继续喝酒,咱们边喝边谈。关于黑豹子,你我恐怕都是知之甚少哟!明天哪,我劝你也不要忙着回野猪岭,去林业科学院一趟,关于黑豹子,在理论方面,也许能获得更多的一些知识!所有动物,都有它们的感情!在东北林学院,我听教授们讲过:黑豹子是目前最稀少的珍贵动物,与云南的亚洲象、四川的大熊猫、湖北神农架林区的长尾猴,以及扬子鳄等等,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别无仅有的吧?来,喝酒,凉啦!老婆子,快来,再给热乎热乎。这酒喝的,光顾唠嗑啦!”陈光涛吆喝老伴重新给烫酒。“算了吧!陈书记。初次见面,再喝,可真就是多啦!”宫本魁双手捂杯,大脑却考虑着黑豹子的习性。陈书记的提醒,无疑是给了他一把启迪钥匙,赶紧休息,明天起早去林科院请教。关于黑豹子,关于黑豹子皮,关于那挺二十年不生锈的机关枪,关于那些长腿、利齿、红眼睛、行走像刮风一样的灰蜘蛛……

红米饭南瓜汤,酒足饭饱后,宫本魁去了招待所。招待所很小,他发配来伊春,全家就曾经在这儿住过。熟门熟路,再次走进当然也有别样的感受。国防部大机关下放到这儿来的嘛!地方上能正确对待,家属和孩子也有那种游山玩水的新奇感觉。妻子漂亮,女儿乖巧,自己是大校,尽管摘了牌子,毛料子制服不还是笔挺笔挺的嘛?所到之处,人们都投来了热情的目光,既是爱戴也是羡慕。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呢?爱妻去了,温暖也没了!尽管他已恢复了党籍,但感情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压抑,心灵中的孤独、失落,以及长时间的愤懑与苦闷,并不是随着一纸文件就能够解决了的。茫然和凄凉,直到睡着了也难以把它们摆脱……宫本魁急于返回野猪岭,生活中,他习惯了马鹿的气味,听惯了梅花鹿的脚步声,一眼不见心里头就觉着空落落的。梅花鹿的咀嚼,雄马鹿的响鼻,眼下正是交配的季节,公鹿要增加营养,母鹿则要更细心地照顾。柳玉秀快分娩了,小姜、小赵会不会懈怠?黑豹子蹿进了伐木场,第一场大雪,会不会再次去野猪岭上袭击?宋丽萍不会脱岗去了老鹤林吧……躺在床上,借着酒劲儿宫本魁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恢复党藉了,如果恢复了职务呢?你是去国防部当参谋?还是与梅花鹿为伴在野猪岭上厮守着?”选择是后者。

如果晋升为将军了呢?你还能在这儿当这个炮头?不在乎荣誉?不在乎地位?更不在乎权力?可是,金星一朵花的将军之梦,那可是全世界军人的最高理想与奋斗目标啊!不当将军,干嘛去当兵?当将军的机遇并不是所有的军人都能碰上的……可是,幻想很快又被现实给击碎了。现实生活中,彭德怀平反了吗?黄克诚复职了吗?我宫本魁是彭、黄军事俱乐部的公认人物,是军队系统挂了号、点了名、上了榜的,顽固不化、铁杆儿的成员。分组会议上,万毅、钟伟、洪学智、邓华等几个将军,当场就被撕去领章,扯掉肩牌,戴上铐子,囚禁进到狱中。自己是会场工作人员,不是代表,没有资格入会,同时也没有权力发言;军委机关会议上揭发,自己一句话:“我替彭总觉着冤枉,黄总长更冤枉,说实话的人就是反党,谁还敢说实话?”不少参谋也都跟着附和。不客气,附和者全部开除军籍划为右派,发配去了农村……这次被恢复党籍,也许是那帮小兵小卒的参谋人员吧?还是像陈光涛书记所言,上访书信,起到了作用?总之一句话:恢复党籍不代表恢复职务,将军之梦也纯粹是幻想,只有野猪岭是实际的,鹿场的生灵才是他精神上的寄托和生活中的归宿,老鹤林的炮手才是自己的同伙和后半生的基地。复职、返京都不切实际……

睡吧,睡吧!他命令自己,明天还要去林科院呢!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远处忽然传来了鹿鸣声:“欧——欧——欧——”似乎是在深雪中奔走。急躁、焦虑。听上去有点儿令人揪心,距离不远,十有八九就在南山的岗脊上。发情期的母鹿,哞哞的叫声既是在呼唤同类中的异性。第一场大雪,每年都是发情的标志——对雌性的鹿科动物来说。可是,此刻又很难判断出是梅花鹿还是马鹿。就过去的经验,马鹿嗓子粗,喉咙大,声音沉闷,吼叫声似乎是贴着地皮传播,听上去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恐怖;梅花鹿就不同了,尖嫩、悠扬,余音是颤颤的,一边吼叫一边在奔走。呼唤情人,可是又担心食肉动物的追捕……忽然起风了,西北风在山谷中冲撞,在密林中回转,像猛兽一样,先是掀动着厚雪下面的屋瓦,很快就把远处的鹿鸣声湮没了。伴随着风吼和酒劲,宫本魁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天早就亮了。对付了几口早餐,匆匆忙忙地去了林科院。路上行人极少,男男女女都缩着脖子疾走。马路像面镜子,既滑又亮。

运材汽车小心翼翼地在路面上行走着,天色阴沉,远山朦胧,电线杆和树枝上,也统统粘挂了冰溜子。刚一出门全身一颤,呼出来的热气很长很长。作为小兴安岭腹地,这儿似乎是比老鹤林还冷。伊春林业科学院是中国林业科学院的分支机构,坐落在北山根下,门前就是刚封了冻的大河。这儿清静幽雅,离居民区较远。院内有资源馆、植物园、兴安塔、动物标本陈列室及气象、水土、植被、生态等多科研究机构。在动物标本陈列室,刚一进门,宫本魁就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这儿是一楼最大的一间陈列展厅,厅内有一只黑豹子标本,一米多高,四米多长,毛眼油黑,黑得刺眼,使人震惊,缎子一样,非常的珍贵。大圆脑袋微侧向一边,豹须微颤,栩栩如生,豹眼明亮,凶猛又残酷。只有直视它的双目,你才能真正地观察到什么样的目光是豹子一样的眼睛。它使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啊!什么是咄咄逼人?什么叫残忍?在这儿你才能找到最恰当的形容、最逼真的写照。啊!豹子的身躯,这才是真正的气派呀!老天爷,大自然怎么会造就了它?这只罕见的标本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呢?盯着黑豹子的标本,宫本魁吸了一口凉气又吸了一口凉气,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步履沉重、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绕着这只黑豹子标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惊讶,他愕然,他身不由己,他思虑凝重。面对着标本,既感到熟悉又是那么样的陌生。

在野猪岭,在七鬼峰,在红石砬子路边。朦朦胧胧的雨夜,骇然恐怖的豹子沟内,感慨又无奈的红石砬子峰顶上,对这只黑豹子,记忆中是太刻骨铭心又终生难忘了。野猪岭上是因为夜色的笼罩看不真切,加上满圈梅花鹿的猝死,因为仇恨没有情绪去认真地端详,七鬼峰下是惊骇与恐怖,再加上骷髅盖子的袭击及于良子的惨死,来不及细看,黑牡丹的猎枪就把它送上了西天,红石砬子峰顶上就更不用说了,仅仅是皮张,随风悠荡,哪儿来的神韵?母豹子救崽逃走及自己治愈了伤口的小豹子其印象倒深刻了,尤其是饲养的小豹子,不仅熟悉而且有了一定的感情,但记忆中却是恍惚的。像狗群中的猎犬,有的猎犬天天在一起也是视而不见。可是有的猎犬呢,打一次交道就终于难忘。巍巍兴安岭,凶禽猛兽司空见惯。相比之下,也只有眼前的这只黑豹子标本,形象和气魄才能让人过目难忘、心惊胆颤、恐骇又铭心呀!也许是室内光线的原因吧,室内还有其他的标本,棕熊、狗熊、青狼、山狗子、梅花鹿等等。相比之下,只有眼前的这只黑豹子,鹤立鸡群,虎虎生威,统治者一样,威居于正中……“咳!咳咳!”

正聚精会神地继续观察着,宫本魁忽然听到静悄悄的展厅中有咳嗽声,扭头一看,门口处一位学者型的老人正冲着他笑呢,老人是大个子,身板硬朗,面带微笑。山羊胡子,头发灰白,身穿藏青色的套装,右手握着一本杂志。宫本魁刚一愣神,老人就端详着自己高兴地说道:“这位同志,是宫大校吧?”声音和蔼,镜片后面的目光慈祥而又亲切。“我叫宫本魁,是特意来请教和参观的。”宫本魁也面带笑容,大方地说道。不用咨询,看外表就知道,来者不是领导也是专门的研究人员。“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哟!我刚接到陈书记的电话,说您要来参观,正准备去迎接您呢。第一场大雪,路滑,又是大风天,我还以为您……宫大校,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老人步履矫健,边说边奔了过来,他把杂志换到左手上,腾出右手,很远就把大手伸了过来。嘴上连连谦逊地说道:“宫大校!您的名字如雷惯耳,如雷惯耳哟!”边说边紧紧握住宫本魁的手,老朋友一样,半天半天舍不得松开。“鄙人魏宁璞。本院的工作人员。

动物研究,是我的专业。宫大校风寒而来,有何高见和吩咐?您可是我院最受欢迎的客人啊!哈哈。”老人文质彬彬,晃着大手大笑着说道。“噢!魏教授!原来魏宁璞,魏老师就是您啊!”昨天晚上,在酒桌上陈光涛就说过,有一位教授,是从北京林业大学下放到这儿来的。知识渊博,政治上也是右派。同是天涯沦落人,对魏宁璞三字,尚没有见面就产生了好感。都是从首都来的,一文一武。既是知音又是同一条战壕里面的难友。伊春林区,首都下放和发配到这儿来的高干与高知能有几个?宫本魁尽管不是高干。可是论名誉、地位、身份、威信和影响面,在社会上,一般人也是比不了的!宫本魁是直性子,没有客套也没有更多的寒喧,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指着身后的黑豹子标本儿问道:“魏老师,这大家伙是怎么逮住的?完好无损,皮毛都没伤?”说话时,心跳扑扑,满脸恍惚。魏宁璞放手捋了捋山羊胡子。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看着对方说道:“说来哪,话可就长喽!这也是个奇迹,在自然界中能把它逮住。看表面,皮毛完好无损,实际上哪,是修补过了喽!巧夺天工,才天衣无缝嘛!猎捕到这只黑豹子,是鄂伦春猎人的奇迹哪!三代人,十几只炮,上百条猎犬,十几架猎鹰,无一幸免,都毁在了它的手上哪!这只标本,跟小兴安岭出土的恐龙化石一样的贵重啊!不仅仅是国内仅有,在全世界,也许,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只吧?噢!我早听说啦!在野猪岭上,您还亲手饲养了一只黑豹子?很想去一睹风彩,可就是始终腾不出来功夫!走吧!宫大校!您首次光临,太委屈您啦!去办公室坐吧!关于黑豹子,我还要很好地向您请教哪!进屋坐!进屋里坐!”说着,不容推辞,扯着胳膊就走。

“我饲养的小豹崽!早它妈的跑啦!”客随主便,宫本魁一边进屋一边气哼哼地说道,“妈的,没有良心,临走临走,又报复了我们一顿!我那口子,就是让那小崽,给葬送了性命的。不提还罢,一提它,我心里还火刺刺地呢!”想到妻子,心底的怒火顿时就升腾了起来。“噢!走啦!”魏宁璞微略一愣。随后又不在乎地说道:“走就走罢,早晚都得走。活化石般的动物,岂是民间养活的了的?”语言轻松,轻松之中又略有点儿遗憾。办公室设在展厅的隔壁,桌椅板凳简朴又整洁。对面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姑娘,学生打扮,腼腆而又含蓄,见宫本魁进来,急忙起身,大方地一笑,抱书本就退了出去。不用问也能知道,女学生是魏宁璞所带的研究生,东北林学院,多门课程都与其有联系。要知道,魏宁璞是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对动物的研究,国际上都有相当的影响,说起来宫本魁才知道:魏宁璞,在日本留学时和松本旅团长是青年时代的同班同学。

学成回国,因学术方面的研究,在北京期间,也曾经和于宝坤打过交道。于宝坤、魏宁璞,在满洲国时期,在高层社会上就有一定的影响。建国时期,为创办北京林业大学,原林业部部长梁希,请示周总理批准,才把魏宁璞从长春调进北京的。这次下放来小兴安岭,既是政治上的原因,也是事业上的需要。在世界陆地上,小兴安岭是整个东亚地区纬度最高、岩层最复杂、地表质被最为丰富、气候和环境最适宜野生猛兽生存的原始森林。小兴安岭东麓——嘉荫县境内的黑龙江东岸,作为世界奇迹和共和国考古方面的重大发现,三次挖掘出古恐龙化石。两架被俄罗斯盗走,一架在中国境内巡回展出,俄罗斯那两架,至今还在莫斯科博物馆和圣彼得堡博物馆陈列着。

这一次的发现更为轰动——同样古老的黑豹子,不是几只,而是一个完整的群体,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动物学家,谁不想来这儿近距离地考察和面对面地研究?不仅仅是魏宁璞教授一个人,其他学者也云集到了伊春,如同观察漠河上空的北极光一样,男女学者是熙熙攘攘啊!北极光、恐龙化石、黑豹子群,既是国人的骄傲也是小兴安岭的特产。特别是黑豹子群体,消息传出,发达国家,就有多颗卫星的镜头,反反复复地在七鬼峰的周围扫描着……国际间谍防不胜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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