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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姊妹(3)

两个月之后,倦怠的冷淡的讥笑来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热情而努力。从莲姑手里得来的回信,只有两封,每封又只有寥寥几行字,爱情并不怎样火热地在信纸上面跳跃,而且错字减去她描写的有力。当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他自己好似要化气而沸腾了。他正在吃晚饭,用人送进粉红色的从杭州来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饭就咽不下去了!他将这口饭吐在桌上,怀着他的似从来没有什么宝贝比这个再有价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内。可是当他一拆开,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纸时,他的热度立刻降下来,一直降到冰点以下!他放这封信在口边,掩住这封信哭起来了。他一边悲哀这个运命将他俩分离开来,一边又感到什么都非常的失望。在这中间,他也极力为他的爱人解释,——她是一个发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应该加倍爱她。他可以责备社会的制度不好,使如此聪明的女子,不能求学;他不能怪他的爱人不写几千字的长信,在信里又写上错字了。当初她岂不是也向他声明她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么?他决计代她设法,叫她赶紧入什么学校,他在两个月后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的说了。不知怎样,几个月以后,信是隔一月才写一封了。暑假也没有回到杭州来,在给莲姑的信上的理由,是说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补修学校的学分,所以不能来。实在,他是不想来了!几时以前,他又收到他父亲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骂他的词句,说他在外边胡闹,闹风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来往,这简直使这位有身分的老人家气的要死!最后,他父亲向他声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读书,再去胡作胡为,当停止读书费用的供给,任他流落去了。这样,他更不能不戒惧于心,专向学问上面去出点气。对于莲姑的写信,当然是一行一行的减短下来了。在高等师范里,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学生。

所谓神圣的恋爱,所谓永久的相思,怕是造名词的学者欺骗他那时的!否则,他在北京只有四年,为什么会完全将莲姑挤在脑外呢?为什么竟挨延到一年,不给莲姑一条消息呢?莲姑最后给他的信,岂不是说的十 二分真切么?除了他,她的眼内没有第二个男子的影子,而他竟为什么踌躇着,不将最后的誓言发表了呢?家庭要给他订婚时,他为什么只提出抗议,不将莲姑补上呢?虽则,他有时是记起这件婚事的,但为什么不决定,只犹豫着,淡漠的看过去呢?他要到杭州来才和她结婚,这是实在的,但他莫非还怀疑她么?无论如何,这是不能辩护的,莲姑的爱,在他已感觉得有些渺茫了。他将到杭州来的几个月前,他也竟没有一封快信或一个电报报告她。爱上第二个人么?没有真确的对象。那末他是一心一意在地位上想报以前被斥退的仇了?虽然是如此,“杭州德行中学校新校长委任章某”这一行字已确定了。但人生不是单调的,他那时就会成了傻子不成么?

隔离了四年的江南景色,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到了杭州有一星期。在这一星期中,似乎给他闲暇地打一个呵欠的功夫都没有。他竟为校事忙得两眼变色了。这天晚上,他觉得非去望一望莲姑不可。于是随身带了一点礼物,向校后走去。全身的血跟着他的脚步走的快起来。路旁的景物也没有两样,似乎生疏一些。他想象,莲姑还是二十岁的那年一样,美丽而静默的在家里守着。他又勇敢起来,走快了几步,一直冲进她们的门。房内是黑漆漆的,似比以前冷落一些。藐姑坐在灯下,他这时立刻叫道,“蕙姑,你好么?”

藐姑睁大眼向他仔细一看,说:

“你是章先生?”

“是。”他答。

蕙姑立刻从里边追出来,他转头一看,稍稍惊骇了一息,伸出他的两手,胡乱的叫出:

“莲姑!你……”

声音迟呆着没有说完,藐姑说:

“章先生,她是蕙姊呀!”

“你是谁?”他大惊的问。

“我是藐……”声音有些哽咽了。

“藐姑!你竟这么大了么?”

“是呀,我们已四年不见面了!我十八岁了,二姊二十一岁了。”

“你的大姊呢?”他昏迷的问。

“大姊?”

“是,莲姑?”

“她,她,……”藐姑一边想,一边吞吐的说,“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啊,好妹妹,我不问年纪,我问你的大姊到哪里去了?”

“唉?”

藐姑骇怪的回问。他立刻想冲进莲姑的房里,她又气喘的叫,“章先生!”

“什么?”

“大姊不在了!”

“死了么?”

“已经出嫁了!”

“你说什么?”

“出嫁六个月了。”

“出嫁六个月了?”

他回音一般的问。藐姑缓缓的说:

“你一年来,信息一点也没有。大姊是天天望,天天哭的。

身子也病过了,你还是没有消息,有什么方法呢?大姊只得出嫁了,嫁给一个黄胖的商人,并不见得怎样好。”

藐姑不住地流出泪,他也就在门边的门限上坐下了。他将头和手靠在门边,痴痴地说:

“梦么?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蕙姑苦痛地站在他的身边,而这位老姑母适从外面进来。藐姑立刻向她说,“姑母,章先生来了。”

“谁?”

“就是我们以前常常记念的章先生。”

“他?”姑母追上去问了一声。

他没精打采的转过头说:

“姑母,求你恕我!你为什么将莲姑嫁了呢?”

“章先生!你为什么一年多不给我们一点消息呀?我们不知道你怎样了?莲姑是没有办法……”

“我以为莲姑总还是等着的,我可以等了莲姑四年,莲姑就不能等了我四年么?”

“你还没有结婚么?”姑母起劲的问。

“等了四年了!因为我决意要找一个好地位,等了四年了!

现在,我已经是,……可是莲姑出嫁了!我为什么要这个?”

姑母停了一息,问:

“章先生,你现在做了什么呢?”

“前面这个中学的校长。”

“你做大校长了么?”

老人苦笑出来。他颓唐的说:

“是,我到这里已一星期。因为学校忙,才得今晚到你们家里来。谁知什么都不同了!”

老人流出泪来叫道:

“唉!我的莲姑真薄命啊!”

他一边鼓起一些勇气的立了起来,说:

“姑母,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将这点礼物送给你们,我要走了。”

一边手指着桌上的两包东西,一边就开动脚步。藐姑立刻走上前执住他的手问: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回到校里去。”

“你不再来了么?”

他向含泪的藐姑看了看,摇一摇头说:

“小妹妹呀,你叫我来做什么呢?”

他就离开她们走出门了。

当夜,他在床上辗转着,一种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样也睡不去。他觉得什么都过去了,无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莲姑已嫁给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经六个月了。他想,无论如何,莲姑总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时,她总是拥抱着男人睡,不似他这么的孤灯凄冷,在空床上辗转反侧。因此,他有些责备莲姑了!他想女子实在不忠实,所谓爱他,不过是常见面时的一种欺骗的话。否则,他四年可以不结婚,为什么她就非结婚不可呢?她还只有二十四岁,并不老,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他六个月呢?总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责备当然归她。他这时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从没有如此苦痛过;而莲姑却正和她的男人颠倒絮语,哪里还有一些影子出现于她的脑里,想着他呢!因此,他更觉得女子是该诅咒的,以莲姑的忠贞,尚从他的怀里漏出去,其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岁了,以他的才能和学问,还不能得到一个心爱的人,至死也钟情于他的,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够不结婚么?又似乎不能。

这样,他又将他的思路转到方才走过的事上去。他骇异蕙姑竟似当年的莲姑一样长,现在的藐姑还比当年的蕙姑大些了。

姊妹们的面貌本来有些相象,但相象到如此恰合,这真是人间的巧事。他在床上苦笑出来,他给她们叫错了,这是有意义的;否则,他那时怎么说呢?这样想了一息,他轻轻地在床上自言自语道:

“莲姑已经不是莲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样了。现在的蕙姑,却正是当年的莲姑,我心内未曾改变的莲姑。因为今夜所见的藐姑,岂不是完全占着当年蕙姑的地位么?那末莲姑的失却,为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应该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么?”

接着他又想起临走时藐姑问他的话,以及蕙姑立在他身边时的情景。这都使他想到处处显示着他未来运命的征兆。

房内的钟声,比往常分外的敲响了两下。他随着叫起来:

“蕙姑!我爱你了!”

一转又想:

“如此,我对蕙姑的爱情,始终如一的。”

他就从爱梦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洗过脸,无意识的走到校门,又退回来。他想,“我已是校长了,抛了校务,这样清早的跑到别人的家里去,怕不应该罢?人家会说笑话呢?而且她们的门,怕也还没有开,我去敲门不成么?昨天我还说不去的呢!唉,我为爱而昏了。”

他回到校园,在荒芜的多露的草上,来回的走了许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时,他才得又向校后走来。态度是消极的,好象非常疲倦的样子。他也没有什么深切的计划,不过微微的淡漠的想,爱情是人生之花,没有爱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可是他,除了和莲姑浓艳一时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见她们的家。可是使他非常奇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有过客,这时,这位姑母却同三位男子立在门口,好象送他们出来的样子,两位约五十年纪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样,絮絮的还在门口谈判些什么。他向他们走去,他们也就向他走来。在离藐姑的家约五十步的那儿,他们相遇着。他很仔细地向他们打量了一下,他们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过去了,又回转头来。他被这位姑母招呼着,姑母向他这样问道:

“章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他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姑母显然没有欢迎他进去的样子。而他却爽直的说,“我到你们家里来的。”

姑母也就附和着请他进去。同时又谢了他昨天的礼物,一边说:

“章先生太客气了,为什么买这许多东西来呢?有几件同样的有三份,我知道你是一份送给莲姑的。现在莲姑不在了,我想还请章先生拿回去,送给别个姑娘罢。”

他听了,似针刺进他的两耳,耳膜要痛破了。他没有说话,就向蕙姑的房里走进去。蕙姑和藐姑同在做一件衣服,低着头,忧思的各人一针一针的缝着袖子。姑母在他的身后叫:

“蕙姑,章先生又来了。”

她们突然抬起头,放下衣服,微笑起来。

他走近去。他这时觉得他自己是非常愚笨,和白痴一样。他不知向她们说什么话好,怎样表示他的动作。他走到蕙姑的身边,似乎要向她悲哀的跪下去,并且要求,“蕙姑,我爱你!我爱你!你真的和你姊姊一样呢!”但他忧闷地呆立着。等蕙姑请他坐在身边,他才坐下。藐姑说道:

“章先生,你送我们的礼物,我们都收受了。可是还有一份送给我大姊的,你想怎样办呢?”

“你代我收着罢。”他毫无心思的。

藐姑说,“我们太多了,收着做什么?我想,可以差人送去,假如章先生有心给我姊姊的话。”

“很好,就差人送去罢。”他附和着说。

姑母在门外说,摇摇头:

“不好的,那边讨厌的很呢!”

惠姑接着说,“还是以我的名义送给姊姊罢。我多谢章先生一回就是了。等我见到姊姊的时候,我再代章先生说明。”

他眼看一看她,苦笑的,仍说不出话。许久,突然问一句:

“我不能再见你们的姊姊一次么?”

蕙姑答,“只有叫她到此地来。”

这位姑母又在门外叹了一口气说:

“不好的,那边猜疑的很呢!丈夫又多病,我可怜的莲姑,实在哭也不能高声的。”

他似遍体受伤一样,垂头坐着。藐姑向他看一看,勇气的对门外的姑母说,“姑母,姊姊并不是卖给他们的,姊姊是嫁给他们的!”

老妇人又悲叹了一声说:

“小女子,你哪里能知道。嫁给他,就和卖给他一样的。”

姊妹们含起眼泪来,继续做她们的工作。他一时立起来,搔着头在房内来回的走了两圈。又坐下,嗤嗤的笑起来。他非常苦痛,好象他卖了莲姑去受苦一样。一息,他聚着眉向藐姑问:

“小妹妹,你大姊没有回来的时候么?”

“这样,等于没有了!谁能说我大姊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他自己如冰一般冷了。他即时立起来说:

“还有什么好说呢?——我走了!”

藐姑却突然放下衣服,似从梦中醒来一样,说:

“再坐一息罢,我们已经做好衣服了。”

他又在房内走了两步,好似彷徨着没有适当的动作似的。一时,他问,方才这三位客人是谁?但她们二人的脸,似经不起这样的袭击,红了。藐姑向她的姊姊一看,他也向蕙姑一看,似乎说:

“事情就在她的身上呢!”

他的脸转成青色了。他退到门的旁边,昏昏的两眼瞧住蕙姑,他觉得这时的蕙姑是非常的美,——她的眼似醉了,两唇特别娇红,柔白的脸如彩霞一样。但这个美丽倒映入他的心中,使他心中格外受着苦痛。他踌躇了,懊伤了,十二分的做着勉强的动作,微笑的向她们说:

“我要走了,你们做事罢。我或者再来的,因为我们住的很近呢!”

她们还是挽留他,可是他震颤着神经,一直走出来了。

路里,他切齿地自语,不再到她们的家里去了!蕙姑想也就成了别人的蕙姑,她家的什么都对他冷淡的,他去讨什么?藐姑还是一位小姑娘,总之,他此后是不再向校后这条路走了。

他回到了校里,对于校里的一切,都有些恼怒的样子。一个校役在他房里做错了一点小事,他就向他咆哮了一下。使这位校役疑心他在外边喝了火酒,凝视了半分钟。他在床上睡了一息,又起来向外面跑出去。他心里很明显的觉得,——一个失恋的人来办学校,根本学校是不会办好的。但他接手还不到十天,又怎么便辞职呢?

他每天三时后到校外去跑了一圈,或到有妻子的教师的家里瞎坐了一息,为要镇静他自己的心意。在他的脑里,他努力的要将她们三姊妹的名字排挤了。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一天,他刚穿好漂亮的衣服,预备出去,而藐姑突然向他的房里走进来,叫他一声:

“章先生!”

他转过眼,觉得喜悦而奇怪,呆了一忽,问:

“藐姑,你来做什么呢?”

藐姑向他庄皇的房的四壁看了一看,说:

“姑母因为你送我们许多东西,想不出什么可以谢谢你,所以请你晚上到我们家里吃便饭。你愿意来么?”

“心里很愿意,可是身体似乎不愿意走进你的家里了!”

“为什么呢?”藐姑奇异的问。

他说,“一则因为你的大姊出嫁了,二则你的二姊又难和我多说话。总之,我到你们家里来,有些不相宜的了。”

藐姑当时附和说:

“这因为章先生现在做了校长了!”

他突然将藐姑的两手执住,问她:

“小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呢?”

藐姑抽她的手说:

“你今晚早些就来罢,现在我要回去了。”

他还是执住的说:

“慢一些,我有话问你。而且你若不正经的答我,我今晚是不来了,也永远不到你们家里了。”

“什么呢?”她同情的可爱的问。

他急迫的茫然说出:

“你的蕙姊对我怎么样?”

藐姑的脸红了,娇笑的:

“这叫我怎样回答呢?章先生。”

他也知道说错了,改了口气说:

“小妹妹,这样问罢,你的蕙姊有没有订过婚呢?”

“还没有。”

“那末前次的三人是什么人呢?”

“两位是做媒的,一位是看看蕙姊来的。”

“事情没有决定么?”

“似乎可以决定了。”

他立刻接着问:

“似乎可以决定了?”

藐姑笑一笑,慢慢的说:

“姑母因为她自己的年纪老,姊姊的年纪也大了,就想随随便便的快些决定,许配给一位现在还在什么中学读书的。不知什么缘故,前次来过的两位媒人,昨天又来说,说年庚有些不利,还要再缓一缓。这样看来,又好象不成功了。”

“又好象不成功了么?”

他追着问。藐姑答:

“又好象不成功了!”

这时,他好象骄傲起来,换了一种活泼的语气说:

“嫁给一个中学生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姑母也实在太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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