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我去找父亲。
书房里，光线昏黄，映出父亲修长的背影，消瘦的肩膀微微有点驼，那是一个男人被重重责任压弯的脊梁。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如一座不算特别巍峨的山，支起我的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是我在异世的家。
我微微一笑，端着沏好的碧螺春上前，“爹！”
父亲回过头，看见我，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些，招招手，“月儿，过来！”
我倒好一杯茶，奉到父亲面前，随即歪头看了看他面前桌上的卦盘，开口道：“爹！还在琢磨皇上的梦啊？”
父亲接过我手中茶盏，苦笑了下，“看来，你又来偷听爹爹议事了。”
我扮了个鬼脸，撒娇道：“爹！女儿偷听您议事，从没给您捣过乱，也从没向外界泄漏过半点口风，而且，女儿有时还能尽自己微薄之力，给您提供点儿小计策……爹！您不会责罚我的，对不对？“
父亲笑笑，不语。
我拉着他到一旁坐下，他端起青瓷杯轻抿一口茶，深深吸一口气，转向我，叹息道：“月儿，你真像你娘亲……只有你和你娘亲，才能沏出这极品碧螺春的真味儿来……蕊儿，这么多年了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啊……你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啊……“
我安静听着，听父亲重复那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的絮叨。他喃喃着，深邃眼眸望向虚空，那里有一个和花镜月十分相像的女子——娘亲。
仿佛看见年轻英俊的父亲在桌案前笔走龙蛇，娘亲温婉笑着奉上一杯碧螺春，静静坐在一旁，在父亲愁眉不展时三言两语令父亲茅塞顿开……聪慧的娘亲啊！您若泉下有灵，可知那个您共剪西窗烛誓言相守一生的男人，在您离去之后，日夜思念操劳，早生华发？
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忆起庆国盛宴那晚，风雨来临之际，为我合上轩窗的身影。他予我一切包容与慈祥，纵然苍穹之下无从遮蔽，四海生怒翻覆天地，他也会尽力，护我周全。
“爹，女儿认为，要为皇上解梦，其实不必卜卦求解。皇上出此问题问您，纯属为了试探国师府。“
父亲听着，点了点头，“嗯，爹也明白。因为卦象显示，陛下昨晚并未做这样的梦。“
我敛了目中笑意，正色道：“女儿有一应对之法，爹爹可愿听听？“
“哦，你说说。“父亲眼睛亮了亮。
我嘴角一弯，父亲了解的皇家内情不如我多，自然也不那么确定皇帝究竟在试探什么，那就由我来讲讲吧。
“爹，皇上对西郡王有敌意，是许多朝臣都能看出的事实。西郡王是异姓王，对封地百姓极为仁厚。西郡原本穷困贫瘠，在他家几代世袭精心治理下，变得丰饶富足，人人安居乐业。到了现任西郡王白墨手中，白家势力更是越发壮大。与此同时。其余几家藩王势力也日益壮大，渐渐有了威胁皇权的倾向……“我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抬眼瞟了一眼门口。
父亲立刻会意，带着我转入屏风后的内室。
有些话，过于隐密重要，是绝不能让他人听见的，包括侍奉的忠心下人。
进了内室，坐定，我方又继续道：“皇上起削藩的心思，并隐密地着手准备。西郡王是异姓王，势力也并非藩王中最大的一家，地距京城千里之内，加上最近似乎也有了些小动作，皇上想拿其开刀，打响削藩之战。“
父亲低头又喝了一口茶，沉吟道：“这件事明眼人均看得出来。大多数人都认为，皇上要削藩是迟早的事，但一定不会在这两年开始。或者说，皇上若想立刻削藩收权，不会采取极端的武力政策，而会采用较为怀柔蚕食的办法。比如，收束外三家军，使大部分兵权回归中央，削减地方兵力；还有以打击贪污受贿为由，往各地派遣新官员，并赋予他们在司法刑罚方面与当地藩王相当的权力，以新生力量换掉原本地方政治体系中腐朽的部分，用这种积极的方式将中央势力逐步渗透入地方势力，或者推行先皇曾经提出却尚未实施的推恩令，也就是让番王将势力平均分给每个儿子……各种类似的方法都可以逐渐削弱收归地方势力，以达到削藩的效果而尽可能少地流血牺牲。”
我点点头，“是的，但计划实施起来不会简单。藩王们也不笨，不会束手就擒，任中央派人牵制。他们会反抗，会结成联盟来反抗。很多人认为皇上将西郡王视为眼中钉是因为他发展太快。而实际上，皇帝想除掉他的真正原因，在于西郡这块土地本身。”
父亲放下茶杯，略有惊诧得看着我，“月儿，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对他扬了扬眉，“难道爹爹您不是这么想的？”
父亲盯了我半晌，叹口气，“唉！月儿果然是咱们大齐的圣女!爹爹瞒不过你。实话说，朝中部分人确实认为皇上针对西郡王的原因只是西郡王势力发展过于迅猛。想得深入一点的人便知，西郡地理位置才是真正原因啊。西郡处于几大藩王势力交界处，中央只要稳稳掌握住这块地域，即可完全阻断各个势力间的交流，几大势力便难以联手对抗朝廷。”
他又喝了一口茶，“相反，若西郡一直为藩王势力所掌，那周围几大势力极易在白墨撮合下联合起来，这也是皇上想要掌控西郡的重要原因。然而，最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父亲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爹夜观天象，发现定河要改道了！”
定河，乃大齐母亲河。其源头是玉龙雪山，流经十八郡，滋养大齐一方水土。定河改道，势必是一场灾难。
“爹是观天象知道这一点的。而皇上早已通过各地河泊使的上报了解了定河改道的迹象，便于前几月让通晓水经的爹和其他几位大人去秘密察访。随后，我们发现，由于距源头三百里的季连山有地龙活动，定河主干流将改道自西郡流过，再流经京城，至东南境。”
“地龙活动”为古代迷信说法，其实也就是今天的地震。
望着我恍然大悟的神情，父亲闭了闭眼，顿了顿，才道：“月儿，懂了吧？皇上想掌握的，是定河流经西郡的上游水源啊！”
我暗暗笑了笑。
爹呀！您终于肯把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给女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