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德宗年间,有一个年轻的书生,名叫张拱,字君瑞,西洛人,是前任礼部尚书的公子。张拱生得仪容俊雅、一表人材,他苦读诗书,一心想到朝廷应举。但父母早亡,在京无依无靠,便带着琴童四处游学,书剑飘零。
贞元十七年,朝廷召试各地读书人,张拱已习得满腹诗书,便决定赴京参加考试,他路过河中府,想起幼时的好友杜确正统兵镇守蒲关,如今离考期还远,张拱便决定先去拜访老友,然后再去京师。
这天,天色暗下来,张拱找了家客栈先安顿好,随便用了些饭菜,然后问店家:“此处附近可有什么名山胜地,可供游览?”店家道:“这里有一座普救寺,是武则天皇后修建的香火院,钟楼高耸,富丽庄严,光彩炫目,来往游客都要前去瞻仰观光。”
第二天,张拱让琴童在店中守候,便独自一人去了普救寺。刚巧普救寺的住持法本长老外出赴斋,只留下小和尚法聪在寺内守门。法聪见张生是个秀才模样,温文尔雅,便带领他游览了佛院、钟楼、宝塔等处,张生不住赞叹寺院修建得宏伟辉煌、巧夺天工。
张生与法聪从塔上下来,正要从角门往回走,却见塔下还有一片庭院,杨柳摇曳,流水潺潺,花木掩映之中,有两个姑娘在嬉戏,张生不由得为这一幅清新恬静的画面所吸引。那两个姑娘,一个丫环打扮,一个小姐模样,张生被那小姐的美貌惊呆了,只见她粉面桃腮,朱唇皓齿,千般袅娜,万种旖旎,柳腰娇软,天然秀丽,忽听她道:“红娘,咱们去佛殿吧!”那声音甜美沁人,如莺啼燕啭,张生目瞪口呆,只管在那儿呆呆地看,一动不动。这时,那红娘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老夫人知道了又要骂了。”小姐回头的一刻,看见张生,也被张生的俊雅清秀吸引住了,见张生在看她,便不觉羞红了脸,低头去看花草。这时红娘又催,便只好随红娘一同向庭院走去,走两步又回头望张生一眼,嫣然一笑,秋波一转,飘然而去。
这一回眸不要紧,把张生的魂儿都带走了。过了好半天,他还望着角门出神,法聪只好走过来提醒:“秀才,天色不早了。”张生如梦方醒,问法聪和尚:“刚才那位小姐大概是嫦娥再世吧?她是哪家千金?为何住在这里?”法聪笑答:“那是崔相国的女儿崔莺莺,先生不可乱讲,老夫人会怪罪的。前不久崔相国在京去世,老夫人和小姐护送灵柩回乡安葬,遇上兵乱,只好耽搁下来。本寺的法本长老就是崔相国剃度出家的,所以她们一行人暂时借住在普救寺中。”听了法聪的话,张生一心想寻机会与莺莺再见面,当即向法聪请求在普救寺借用一间房子,以住下读书。
次日,张生又到普救寺见法本长老。法本长老正端坐在方丈里,相貌堂堂,威严四射,活像一尊罗汉。张拱上前施礼,然后奉上白银一两,说客店太喧闹,人多马乱,想在寺内西厢附近租用一室,以图环境清静,方便温习经史,日后再去赶考。法本见他是个俊雅书生,知书达理,便当即答应了。
正在他们谈话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前来询问长老何日替老相公做佛事?是否准备妥当?张拱在一旁也没有离开,见红娘是一个举止大方,容貌俏丽,又很机灵的姑娘,谈话间还不时朝张拱瞟上一眼,看得张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法本告诉红娘定于二月十五日方可。红娘向法本长老请求去佛殿去看佛事的准备情况,以便回去好向老夫人交待,张拱便跟在后面一起走,法本也不好意思撵他。
到了佛殿,他们边走边看,法本说:“场地、祭物都已准备妥当,二月十五正是吉日,就请夫人、小姐那日来拈香吧。”张生听到这些,心想,这不就是个与莺莺相见的绝好机会吗?于是便向法本施礼请求道:“崔家小姐是个女儿家,尚且有如此孝心报父母养育之恩,张生真是惭愧,张生自父母去世后还未做过一次像样的祭奠,请求长老准许我准备五千钱,在小姐的佛事上带上一份斋,追荐自己的父母。”法本长老见他一片孝心,而且说着话,眼眶都红了,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答应了他。
红娘辞了长老,离开佛堂。张生与法本一起回方丈屋里,张生借口去取东西,便匆匆来到角门。他知道这是红娘回西厢的必经之处,等红娘走过来,他连忙上前施礼道:“敢问姑娘可是莺莺小姐的侍女吗?”
“正是。”红娘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生又说:“小生姓张名拱,字君瑞,本籍洛阳人氏,今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生人,尚未娶妻……”
红娘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不禁“哧”的笑了出来,说:“谁问你这个来呀?”张生见红娘要走,便慌忙上前拦住问:“敢问姑娘,莺莺小姐经常出来吗?”红娘这下生气了,板着脸说:“先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无礼?我家夫人治家严谨,内外有别,休要胡说。以后该问的便问,不该问的不要问。”说完不等张生答话,便回西厢去了。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愣在那发了半天呆,脑子里想的全是莺莺那天仙般的音容笑貌,一时又难以见面,只好唉声叹气地回到西厢。
红娘回去向老夫人回话,说法本长老已经把做道场的事物都准备妥当,而且择定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小姐一起去上香。晚上,待老夫人睡下之后,红娘与莺莺回到闺房,红娘诡秘地说:“小姐,今天我碰上一件好笑的事呢?”莺莺好奇地问:“什么好笑的事?”红娘说:“今天我从佛殿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秀才,他拦在我前面,一施礼,便问:姑娘是莺莺小姐的丫环吗?又说:小生姓张名拱,字君瑞,本籍洛阳人氏,今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生人,尚未娶妻……小姐,你说他傻不傻嘛!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莺莺听了,望着窗外的月亮,一言不发,红娘又凑上前问:“小姐,这些天你怎么总是不开心呀?”莺莺说:“红娘,你今天遇到的这些事,可曾与老夫人讲过?”红娘说没有,莺莺又说那就不必告诉了。于是主仆二人又相伴到花园里去烧夜香了。
到了晚上,张生在房中也是一心想着如何与莺莺见面,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来到庭中散步,忽听到西院角门响声,想起法聪对他说起过,莺莺小姐每夜都要到花园烧香,便悄悄地溜进花园,躲到太湖石后偷看。
玉宇无尘,月色如银,夜凉人静,花阴满庭,只见红娘端着香炉,来到太湖石边放下,莺莺拈香,低声祷告:“这一炷香,愿去世的父亲,早升天界;这第二炷香,愿堂中老母,身体安康;这第三炷香,”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红娘笑着道:“小姐,为何你总是到了这一炷香,就不说出来了?不如让我替你说了吧,这一炷香,愿我家小姐早日寻得个如意的郎君!”莺莺不觉被她说得羞红了脸,说:“死丫头,你又拿我寻开心!”然后接过红娘的香,添好又深深地拜了两拜,长叹道:“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
张生在太湖石后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想小姐也有心事,该不会是他张生与小姐真的前生有缘吧,我何不吟诗一首,看看她有没有反应,于是信口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在这清静的夜晚,莺莺听得非常清楚,她问红娘:“红娘,墙外有人吟诗。”红娘笑笑说:“听这声音,还真像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娶亲的书呆子。”莺莺满腹心事,正想倾诉,而且她才思敏捷,便依韵也轻吟了几句:“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
张生听得真切,心想真不愧是相府小姐,不仅容貌过人,文才也十分出众。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拽了拽长衫,向香案那边走去。莺莺听到了声音,朝这边张望,心里也在想着今天真的要在此遇到知音了,但红娘赶忙催促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休要老夫人怪罪下来!”莺莺便依依不舍地跟随红娘回了绣房。张生走过来,只能借着皎洁的月光远远望见小姐那如弱柳扶风的倩影,良久才心情沮丧地回到房中,伴着一盏孤灯,听窗外淅淅的风声,看月下竹梢弄影。
转眼二月十五已到,法本长老把崔相国的法事安排在了晚上,张生早就在等候这一刻了,他是不请自到。他按照法本的安排,入殿拈香,为父母祝愿,他在心里也当然向佛祈祷能和莺莺小姐早成姻缘。不一会儿,崔老夫人带着莺莺、红娘还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来了,那个男孩儿便是莺莺的弟弟,名叫欢郎。法本向老夫人解释说张拱是他的亲戚,想在这次佛事前为死去的父母带上一份斋。崔老夫人听说是法本的亲戚,又念他一片孝心为父母祈祷,便客气地应允了。
莺莺一身素装,如出水芙蓉,娇艳淡雅,飘飘然似仙女下凡,两旁那些做法事的僧侣一个个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师父、小和尚都像被勾走了魂儿似的,眼睛直盯着莺莺,诵经的诵得含糊不清了,敲木鱼的敲得乱了节奏,添香的差点烧了自己的手,敲磬的敲了别人的头,莺莺只好低头弄衣襟。
红娘对莺莺说:“小姐,那个就是那天吟诗的书呆子。”莺莺不自觉地去看张生,却见张生也正好看她,忙又羞得低下了头。张生却不停地向莺莺瞟上几眼,急切地想用目光表达对莺莺的爱慕,其实莺莺早已心领神会。法事完毕后,长老请老夫人和小姐回去歇息,走出大殿,莺莺又回首顾盼张生,略带不舍地离开了。
做完道场之后,莺莺和张生两个人都处在相思的苦恼之中,但又碍于礼法,不能见面。可莺莺美貌如仙的消息也传遍了河中府,普救寺附近有个叫河桥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军队,头领叫孙彪,字飞虎,因主将丁文雅不行正道,他也跟着掳掠平民,为非作歹。他听说普救寺中住着个貌似天仙的崔莺莺,便带着人马直闯过来,用几千人马围在普救寺外面,声称要占莺莺为妻,否则的话就一把火烧了寺院,把满寺僧俗全部杀光。法本长老又急又怕,连忙去告诉老夫人。崔老夫人一听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怎么舍得把宝贝女儿交给那贼子呢?只是如果不从,连累了满寺众僧,岂不落得一个罪名?她搂着莺莺一阵痛哭,又指天痛斥:“我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老天为何如此惩罚我?这不是要毁我家的声誉吗?我可怜的女儿呀……”
老夫人的哭声使每个人心里都感到无比凄凉和无奈,莺莺跪在母亲身边哭着说:“母亲,就让女儿去跟了那贼人吧,不能为我而让满寺的众僧都遭杀戮呀!把女儿送出去,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说得母女俩紧紧搂在一起失声痛哭,红娘在一旁也是泪水涟涟,对老夫人说:“老夫人可千万不能把小姐交出去,我们大家要想个办法才是。”
这一语倒提醒了崔莺莺,她擦了擦眼泪,站起来说:“母亲,女儿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向寺内的僧俗讲,不管是谁,如有退兵之计,女儿情愿下嫁,怎么也比把女儿给了贼人要好一些。”老夫人听了,点头表示同意,说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于是当即让法本传下话去,不论僧俗,如有能退贼兵的,退兵后就把莺莺许配给他。
法本的话刚传开,张拱便上前说有退兵之计。法本领他去见老夫人,老夫人问他有何计策,他请老夫人先让红娘扶莺莺回房休息,因为他看到小姐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更不想让这些兵戎相见的事惊吓了自己将来的妻子。莺莺和红娘于是先回绣房,莺莺还用一种无限感激和诧异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张生,她想:“他一个秀才怎能敌得过几千贼兵呢!可是也真难得他有这份心。”
莺莺走后,张拱说先要请法本长老出面对贼兵说,老夫人同意把莺莺嫁给他,只是现在莺莺父孝在身,不能完婚,让他先带人马回去,等守孝满三日后,再来娶亲也不迟。于是法本便如是向孙飞虎说明了,那贼子觉得也有道理,便说:“那我回去再等三日,三日后如果你们耍花样儿,老子必定把这寺庙踏平。”说完带领兵马回营了。这时张拱才向法本和老夫人说:“小生有一同窗好友名叫杜确,现在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此处离蒲关也不过四十余里路程,我即刻便修书一封,让人送去,杜确见信一定来救。杜确是有名的白马将军,他一来,恐怕那孙飞虎要吓得屁滚尿流!只是这信让谁去送?”法本长老马上想到一个人,寺中有个惠明和尚,他平日不好好坐禅,也不老实念经,经常吃酒打架,但他为人正直,倒肯救人,要用言语激他,他一定能把信送到。
张拱领会了法本的意思,于是迅速写好一封信,来到台阶上向众僧高喊:“此处有信要送往蒲关,去请白马将军相救,谁敢送去?”这时有一个浓眉虬髯的和尚快步走上前说:“我敢去!”张拱却故意打量着他说:“此事可非同儿戏,满寺众僧的性命就系于此了,你能按时送到吗?”惠明和尚拍着胸脯说:“别小看了我,我若不能按时把救兵请到,会自己提人头来见!”于是张拱把信交给他,他收好信,举起大刀,一头冲出门去,说话间已不见了踪影,只见一溜烟的尘土飞扬。
白马将军杜确正在帐中理事,忽见手下人领一和尚来见,便问:“你是何人?有何贵干?”惠明和尚一时不知如何说清楚,便掏出书信递给杜确。杜确一见信,大怒道:“这伙贼人居然如此嚣张!看我不灭他狗窝!”于是立刻点五千人马,亲自率领直奔普救寺。
孙飞虎从寺院撤回到营中,正和弟兄们喝酒,做着次日便可娶媳妇的美梦,根本没提防会有人来袭击,杜确的兵马一到,这群乌合之众,未经交战,便溃败而逃,孙飞虎也被杜确活捉。
杜确把兵马重新整理好,驻在普救寺门外,自己进寺去见张拱,两个人紧紧握着手,久别重逢,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又一起去见了法本长老和崔老夫人,又聊了些各自的处境和计划,张拱把准备读书赶考和老夫人许婚的事都告诉了杜确,杜确听了大笑道:“想不到贤弟还有如此艳福,真是好事!只是我任务众多,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能等着喝贤弟的喜酒了,我们后会有期,贤弟多保重!”又向崔老夫人道贺:“老夫人,我这兄弟可是胸有大志,一表人才,若与相府小姐再配成姻缘,那才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老夫人有眼力呀,改日我一定到府上祝贺!”说完向众人拱手道别,领兵回去了。
第二天,张拱正在想何时能与小姐见面,红娘就来了,说老夫人要宴请张生。其实红娘早已看出张生和小姐两人都有情有意,而且张生见义勇为,退了贼兵之后,更是对他敬佩几分,她也更加乐意成全张生和小姐的美事。张生这一下可慌了,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打扮,生怕穿戴的哪点不整齐了,再惹小姐不高兴,就让红娘帮他参谋穿哪件衣服,头发怎么整理,帽子戴得正不正,一会儿又激动地问红娘,他要不要带财礼,红娘笑道:“你帮助退了贼兵,这不就是给小姐最好的财礼吗?你就别再磨蹭了,快跟我走吧,去晚了,惹老夫人生气,小姐可就真不高兴了!”
张生跟着红娘来至上房,老夫人已让人准备好酒席,坐在那里等候了。张生忙上前施礼,老夫人让坐之后,客气地对张生说:“先生当为我家的救命恩人呀,退贼兵的事真是多亏先生帮忙,先生的足智多谋让老身敬佩,红娘斟酒,我要先敬先生一杯。”红娘连忙斟酒,张生高兴地喝了一杯。老夫人又说:“红娘,去把小姐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