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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城南街树生家住的大杂院里,各家都忙着煮肉、做菜、蒸菜包、蒸糖包、蒸枣馍。树生被父亲叫去,擦洗要摆放在神堂里的礼器,香炉、香筒、灯盏和蜡台。这些礼器有铜的、有白铁的,都要擦得明明亮亮,香炉里还要换上新弄来的黄沙。唯独有一盏又高又大的黑铁灯盏,油污又黑又厚,腻腻的难擦极了,在灶房里帮厨的伙计李祥给树生说:“你先拿小刀子刮去油垢,再用灶膛罩的煤灰裹上破布擦,就能擦干净。”树生依照李祥所说,整整干了一上午才干完,吃了饭刚想去耍,父亲又叫他去城里请冯四爷来家写对联。树生只记得冯四爷家住在西关,父亲曾经领他去过冯四爷家,但他记不清门楼了,说:“我忘了他们家门是朝哪边开的。”父亲告诉他:“冯四爷家离戏园子不远,在路北、门朝南,那一片就数他们家门楼子高、房子大。”树生问:“叫现在来吗?”“你就说,四爷,我爹请你明天早上到我家去写对联哩,让你去早点,到和来顺家吃羊肉泡。”树牛的父亲给儿子安顿完事情后,到前而店铺去了。
树生到灶房里抓了一把油炸果子,一边吃一边从院子的中门跑了出去。他穿过城南街,过了两个城门洞,来到东西关十字路口。街上的人特别多,路两旁商店门口,摆满了东西,有香、蜡、纸、画、威武的门神、祥和的地仙,和将在人们家中的灶房里,一年到头窥视着人们的灶君,以及各种吃食、年货、干鲜菜蔬的地摊。他没顾上一一去看,一直来到西关。他先找到了戏园子,再找着一座坐北向南的,最高最大的门楼走了去。这是一座筒瓦重檐用青砖层迭错落,砌垒的砖包门楼,门墙上的砖平光平光的,墙头上的砖雕,有富贵花卉和万卷节。青石台阶踏步上去是黑漆大门,木门枋嵌入带有圆鼓形的、雕花青石门墩里。迎门照壁上,一个砖雕“福”字居中,四角缀有雕着蝙蝠的砖雕图案。树生一边看一边往里走,突然一只大黑狗跑了出来一声吼,吓的树生坐在地上,失声大哭,这时有人出来,将他拉入了上屋客厅,只见冯四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正低头抽水烟,这时抬起头,说道:“这不是城南街上杂货店贾掌柜家的树生吗?让狗给吓着了是吧,不要怕,快过来说,有啥事?”树生用衣袖擦了眼泪,说了父亲教他说的写对联的话。冯四爷放下水烟袋,一只手摸着树生的头,一只手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说:“都小伙子了还怕狗,不哭,我去,我一定去。”“我爹还说了,叫你去早点,他请你到和来顺家吃羊肉泡馍哩。”树生说。冯四爷笑呵呵地接道:“好,好,回去给你爹说,准备好笔墨纸砚。”树生才要走听人叫着问:“贾树生同学还认得我吗?”树生抬头一看,站在一旁的是刚才自己被狗吓哭了、拉自己的那个人,还是自己的老师,忙叫道:“冯老师。”冯世强笑了笑。
冯四爷家的上屋房子,又高又大,一溜儿五间,四门八窗,全是雕花和镂刻的,除了两厢卧室,中间三间大厅上首,有祖宗神龛,一张长长的万卷书桌上,摆着铜黄净亮的香祀礼器。挨着下面是一张八仙桌、桌两边摆了黑红漆色的太师椅,八仙桌上有茶具,还有一个不大的、放茶叶的描金漆盒。靠大厅与卧室的一面隔墙前放了几张杌子。另一面墙上是装裱的条幅、字画,靠墙也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有文房四宝,和一件青瓷花瓶。屋子的整个地面,用青色方砖拼铺,屋正中顶部有一个很大的、一转圈可以插好多蜡烛的,伞状铜吊灯架,屋内墙壁稍显浑黄,其它家什多呈古铜色调,两侧厢房静暗,除了冯四爷跟前的一盆木炭火,屋子里整个儿,给人一个缺少温暖的感觉。外面的院子,虽然还有前庭侧屋,由于人少显得特别空落。
第二天,冯四爷穿着长袍,背着双手,来到树生家店铺门前,树生的父亲忙越过柜台,迎了出去说:“四爷来了,快里面暖和暖和,喝口热茶,咱去吃羊肉泡馍去。”冯四爷笑道:“儿子在家里,一早儿弄了点吃的,已吃过饭了,改一日吧。”树生的父亲说:“不是让娃给你说好的嘛,看你客气的。”说着,将水烟锅塞到冯四爷的手里,然后又端过一杯热茶,放在冯四爷面前。冯四爷说:“腊月黄天的人都忙得很,闲了再说吧。”树生的父亲说:“那就慢待你老人家了。”随即让儿子去拿准备好的墨汁与纸笔,摆到里间的桌子上。冯四爷听说拿墨汁,说道:“磨墨吧、墨汁用不惯。”
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树生家的杂货店里的货就是杂,如今除了生活日用、铁器、家织土布外,调料、干菜、花红纸张、香表、蜡烛、鞭炮、茶叶,水烟、散酒等,都是一般人过年应该各办的,所以店里特别忙。吴先生和李祥都离不开,磨墨的事自然就落到树生身上,树生被父亲安排去磨墨,一会儿就觉得手困,于是他磨墨的手不停地换来换去,左转转右转转,冯四爷瞅见了说:“磨墨得顺一个方向转,反转磨出的墨不好。”树生的父亲,要儿子听冯四爷的话磨墨,墨磨了几砚池。
冯四爷开始写对联了,他一边写字,一边不住地吸鼻涕和呵气,磨好的墨汁很快用完了,冯四爷去烤火和吸水烟、喝茶,树生又去磨墨。树生觉得磨墨是那么的单调,不能快不能慢,就像驴拉磨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原地转圈真没意思。冯四爷一边写对联一边不时地擦自己鼻尖上的清鼻涕,直到冯四爷写出在店铺门板上要贴的、升子那么大的四个大字“开门大吉”,才算写完了要写的对联,对联上的字黑亮光润。树生的父亲留冯四爷吃过午饭后,拿出一包调料、两板水烟和一包木耳一包黄花干菜,说:“有劳老人家了,这水烟是新到的秦州的正路货,让李祥给你送到府上去吧。”冯四爷呵呵地笑着,从袖筒里掏出手绢,擦了鼻尖上的清鼻涕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个儿带上就行。”树生的父亲说:“柜前太忙了,你老人家,从后边走院子中门吧。”
送走了冯四爷,吴先生瞅空儿来看写好烘干的对联,然后说道:“老先生的字写得就是好。”树生的父亲说:“老秀才啦,又干过公家的事,写字在县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人。”这时,树生从门外跑来给父亲说:“爹,门外有人找我吴叔。”树生的父亲出去一看,叫道:“是驼子老哥呀,稀客稀客,吴先生正忙,快进屋里坐,好久没进城了吧?家里都好?”驼子说:“就是,时间长了没来了,现在年节到了来赶个集,顺便看看你,这是你的娃子吧?”他指着树生问。树生的父亲对儿子说:“叫伯伯。”树生叫了一声伯伯,驼子应了一声说:“你的娃子长得乖。”这时树生听见了房东奶奶家的喜子在外面叫他,便跑了出去。驼子说了一阵话,又买了树生家店里几样东西,说:“贾掌柜,你说要点好炭,我回去看,能行的话让他们给你送来。”树生的父亲说:“不急,到正月里也不迟。”驼子临走时,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封信说:“有人让我带了一封信给冯四爷的儿子,天色不早了,看样子要下雪,我懒得进城找,让你店里的吴先生给帮忙送一下吧。”树生的父亲认识驼子几年了,人挺好,就是背有点儿鸵,人都叫他驼子,他也不见外,又知道他和吴先生都是东乡人,说道:“行,你走吧,你还有几十里路要走哩,我一会儿让他去。”
驼子走了后,树生的父亲到店铺里,给吴先生说了驼子让他转信的事,吴先生没说啥。树生的父亲说:“这几日城门口盘查紧,城门关得早,事情不多了你就早去早回。”果不其然,天还尚早,吴先生到城门口,被站守的兵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实际上,吴先生一听是驼子叫他送信给冯先生,就知道它的重要性,便将信折起来,装在了自己脚下鞋子里,所以什么也没被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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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树生家店门前,一个人穿了用粗羊毛毡做的一件衣服,两只袖子向两边直伸着,头上的帽子盖在眉毛上,胡子霜白霜白的,两只腿直直的站在那里,活像田里的稻草人。后面的一个人到店里问清店名,说:“咱店里不是说要炭吗?贾掌柜的人在吗?我们给送来了。”树生的父亲在柜台内一听,心里想,这驼子还真行,够十脆的。忙说“在,在,我就是。”遂叫李祥招呼卸炭。
来人将装炭的口袋从驴背上取下,从院子中门给挟了进去,出来后买了两口铁锅和一些东西,吴先生又给那人倒了杯热茶喝了,说:“冯先生给乡下的老亲戚捎了点东西,麻烦你给捎去,交给驼子。”于是,大包小包装了多半口袋,那送炭的人拿了去搭在驴背上,吴先生打发走来人后,约摸半个时辰,两个警察来了,进门问道:“刚才你们店里来的、牵毛驴的人去哪里了?”
吴先生说:“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吗?”警察问。
吴先生说:“我们买他的炭,他买我们的货,谁管人家哪里人干啥。”
警察说:“最近东山那边来的红军的探子多得很,你们要小心。”
吴先生说:“探子是个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他们脸上又没写字,我们能知道吗?况且与我们也没关系。”
“你!”警察眼睛一瞪,正要对吴先生发难,树生的父亲走了出来,客气地说:“老总们,有啥吩咐尽管对我说,李祥给老总们把茶泡上。”说着又掏出纸烟递了上去。两个警察点了烟吸着,其中一个说:“记着掌柜的,以后有从东山来的人你们就来报告。”“是,是,是,一定,一定。快给老总倒茶。”树生的父亲说。警察没坐也没喝茶,只吸了根纸烟走了。树生的父亲转身对吴先生说:“以后这些黑狗子来了,不要顶撞,要招呼好,要多说好话,省得他们找麻烦。”
过年的日子里,树生家在县城里没什么亲戚,树生只跟着母亲,到大杂院里住的各家去拜年,然后又被父亲领上,走了两家朋友,就被房东奶奶叫上,和母亲一起去城里逛公园。公园在城里西边,又叫小西湖。
小西湖不算大,却占了内城的一个角儿的大片地方,它是驻原州四十七军、高桂滋部的几位师长团长远离抗战前线,偏安一方于原州时,因为无所事事,便与时任的县长、县党部的头儿们发起,部队与县政、县教系统的人员参加,并动员民众掘池修渠,从四十里外的西海子,引水入城,造湖建园,植树栽花而成。当时虽说耗费了民脂民膏,为军政头目休闲娱乐而设,却也为原州城的人们,增添了一所节日期间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