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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爷的三姨太在分家时,提出要单另过,少爷冯世俊倒是很支持,四爷的女人不同意。原因是说三姨太是三爷的屋里人,不得另立户头,又说三姨太年轻,冯三爷活着时就不规矩,还有那么点红杏出墙的兆头,这时候又怀了孩子,有孩子嘛就理所当然的得分一份儿家产,可三姨太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冯三爷的说不清。还说下面的人有说是野种的,有说是三爷的,还有说是少爷的哩。三姨太哭得像个泪人,对大夫人说:“大姐姐你说说,这不是辱没人哩么,说我不好不要紧,连老爷也带累了,再怎么样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咱冯家一口人呀。”
大夫人气得说道:“老爷活着的时候没一个说浑活的,现在却嚼舌头,算了,别人不认我认,三姨太单另过也好,给我的东关的那座小院住了去,乡下再给你一些田地……”
没等大夫人把话说完,三姨太提出不要田产。
大夫人想了想说:“也是,真有田地还得经管,一个女人家带了孩子也难肠,好了,我名下的一个店铺就给你吧。”
三姨太说:“还是大姐姐想着我。”
既然给三姨太不另立户头,别人也不再争。
大夫人连同自己的儿女,占了原住的大院和一些街房,以及分得的一部分田产。冯四爷也分得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女人、儿、女一家四口,搬出内城都府街大院,住到了西关的另一座院子,并分得城外南河滩一处的车马店、和南关的两处商铺,还从大院里搬走了一副座式书画屏风,从此各立门户。
分开后不久三姨太生了孩子,除了大夫人去过,冯世俊常往三姨太那里跑,别的人都不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三姨太重新嫁了人,除了冯世俊之外,便与大夫人也少有了来往。
大夫人与儿子、媳妇、孙子和二姨太遗留下的一个女儿美美,以及自己的两个女儿芸芸与慧慧一起过活,没想到早死的二姨太,将痨病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美美。美美在冯三爷死前,就发现有半声咳嗽之疾,都以为是受了凉,给吃过几付中药,三爷死后家事一直不顺,大夫人未顾及到,等到不得不治的时候,已经有点耽搁。后来又给吃了不少中药,有人给大夫人说了一个偏方,说将癞蛤蟆放在瓦上烤干,碾成细粉用水给冲服能治好,她照着做了没有顶事。就在大女儿芸芸出嫁后不久,美美就死了。
美美的病说是痨病,实际上就是肺结核病,这种病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民间求医无方,人们又无防治办法。过了一年,女儿慧慧又患上了这种病。
儿子冯世俊,因其父在世时行为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婚后仍旧是又嫖又赌,又吸上了大烟。
一天,冯世俊到城南街去收房租,到后院上厕所,听到了后墙崖下,有弹唱戏嬉之声,他爬在墙头一看,知道那是一个妓院。
这个妓院是城南东市巷里的一座妓院,有七八个妓女,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有四十岁了,院里全是平房,低门小户,看起来院子还干净,屋里面全是土炕,好点的房子里有桌椅、板凳、茶酒,烧鸦片烟的灯具,加上鸨儿杂佣十几个人。由于位置在商市,车马店聚居之地,到这里来的人多是商贩、脚户、摊贩、下九流一类。城里的体面人、官军大员多在城内像样的地方去,不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生意随市面兴衰,时好时不好。好的时候人多没位儿,不好的时候里面冷冷清清。窑姐儿一般、打扮也一般,身价也不高,什么人都接。银币一元两元吃个素茶,喝个花酒也可以,三元五元留宿过夜也行。有一天,从外地来了两个年轻的能弹会唱,人又长得受看,又会打扮又会说话的女子,生意红火起来,加上这两个女子,由被称呼为妈妈的女人,领着到县里戏院子登台唱戏,很快引得城内之人注目。于是外请内陪,说说唱唱,吃酒者络绎不绝。因为南东市巷在城外边,远离衙门和县党部机构,地方又比较隐蔽,便成为军政、公职人员寻欢作乐之地。于是这里公事、私事、麻将、戏曲日夜嬉闹。说来也巧,这地方正好在冯世俊家的、城南街街院之后的崖坎之下,他便记住了这个地方。
一天,冯世俊约了自己的两个朋友前往,一生二熟,他竟然看上了其中的一个,常常出手阔绰,那女的也尽能应酬。
有一天晚上自己独自前往,谁知碰见自己要的那个女的被城内一个阔少爷叫去陪吃酒,他却上前拉了那女的要走。那阔少爷不允,仗着他们吃酒的人多,骂了冯世俊几句。冯世俊气愤不过,出得门后叫了自己几个哥们儿,许以前往教训阔少爷之后,请大家吃花洒。
结果,双方在妓院争打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叫人打别人,自己反被重伤。加上本身经不起敲打,回来之后便不久离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接着媳妇改了嫁,留给了大夫人一个孙子。
大夫人应付着一场事又一场事,就这样,一个被称作“三大县”的家族,家境迅速败落。几年工夫,大夫人手里就剩城里督府街的一所老院落,和城外的几问街房院子。当女儿慧彗又得了痨病之后,便有人说她们家屋里的邪气太重,要作法事道场攘避。她在回顾了丈夫之死、分家、儿子早死、女儿得病诸多不顺之事后,请了东岳山的道士在家大作法事念经攘邪。
实际上许多事情都是自家心里作怪,关键是如今这房子多,院子大、人太少,加上老屋子了,上辈子以来已经死过不少人,到了晚上,那种特黑特静的环境,就显得阴森而叫人害怕,分外显得阴气重了些。当然传染病也是一个方面,不得已,大夫人便将屋后园子让别人种了,屋子交代了种园子的人,卖了几件古董,其中一件是彩色明丽的金漆人物折式四扇屏风,然后,自己搬往城外的城南街上那座街房院里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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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四爷在衙门里,干了一段时间的吏书,县城里的县长,随着军政官员走马灯式的变换而变换,好友石山也去了远乡,自己失去了一个依靠。由于驻军不断与临县联合剿灭土匪,土匪少了,市面上也出现了稳定,冯四爷却失去了吏书的差事。冯四爷的一双儿女,除了女儿娟娟中学毕业,因长儿子两岁已在家中待嫁,儿子考入了兰州医师专科学校。为了供儿子上学,他变卖了乡下最后的几十亩土地,最后又在街上摆了一张小桌,替人代写书信与诉状。
有一天,他替来人办完事后,再不见有生意,又听说范县长不当县长了,范县离开了政界之后,还从事了教育,在县城的师范里当先生教书,新近又和几个相知故旧饮茶论道偶而吟诵诗作。范先生的这几个相知故旧,也都是原州城里小有名气的长者,他佩服范先生的人格和才学,虽然他们两家过去也有过交往,但范先生在政界时他疏于来往,如今却也想跟上他们几位长者凑凑热闹长点见识,便收了摊子,前往拜访范先生。正好范先生在家,一杯清茶,两个人说起闲话来。当他和范先生说到当差做官和教书屈才之事,范先生哈哈一笑说:“什么屈才不屈才,我是当过两年县长,但我看透了,一来如今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民国了才几年,咱原州已经换了三十一个县长了;二来吏治腐败清官也难当,清官要硬头皮硬骨头。而贪官好当,只要有心计胆大不要脸就行。但是老百姓爱清官反对贪官。可是这年头儿,你不贪拿啥去敬奉你的上司?去报答他对你的栽培和提拔?你不贪,拿啥做感情投资和跑官要官?而又能常保自己无事?可以说,世事明如镜,前程暗似铁。因为我不贪,我就当不了这个县长,我贪了老百姓知道了,我也难当这个县长,即是老百姓不知道,当官的那些贪腐之事,那也是亏人的事,被骂娘骂祖宗的事,干脆不干还好,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死的心……”
冯四爷接道:“所以你选择从事教育,从教育入手,从人的本性转化上做点事情,对吧?”
范先生点了点头。
冯四爷又说道:“我还听说先生要编志书。”
范先生说:“修志乃是为地方上,概其山川形胜、历史人文,扬地域之殊,人物之异,以史鉴政,以古证今之事,岂不乐哉。”
冯四爷说:“先生好操守好情志。”在说到自己时,不免有点凄楚地摇头道:“生不逢时啊,前些日子才卖完北川的地,唉!祖上的荣耀,在我这一辈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