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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通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3)

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着捍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娘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举起捍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堂屋,把条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儿时,只见攧得头蓬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举起捍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何委曲?”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辛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拚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觌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

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取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鍾,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曾与共塾而作书生;幼廉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为挑琴;宋玉之招,宁关好色!原许乘龙须及第,未曾经打毷氉;却教跨凤别吹箫,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总桎梏而自甘。伏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这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何如,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油水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事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多吃一惊。

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上掮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来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我们是湖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要写“五百贯”、“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何名次,写赏未迟。”报的人道:“高哩,高哩。”取出一张红单来,乃是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却在此狱中罗唣?知县相公知道,须是不便。”报的人道:“咱们到府上来,见说秀才在此,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幼谦道:“我身命未知如何,还要知县相公做主,我枉自写赏何干?”报的人只是乱嚷,牢中人从傍撮哄,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

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窜了去,喊道:“知县相公来了。”须臾,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道:“为甚么如此?”报的人道:“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做主。”县宰笑道:“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文,在我库上来领。”取过笔来写与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

县宰请过张秀才来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道:“恭喜高掇。”幼谦道:“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愆尤,还仗大人保全!”县宰道:“此纤芥之事,不必介怀,下官自当宛转。”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到,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票上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候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吏典取花红鼓乐马匹伺候,县宰敬幼谦酒三杯,上了花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正是:

昨日牢中囚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县里而来,轿中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道:“不要来了,张秀才高中。免提了。”就取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轿中分明听得,顶开轿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前来,心中暗暗自乐。幼谦望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在幼谦马的近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象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单少的是轿上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别。

幼谦回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讫。张妈妈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几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这事怎生了结?今日报事的打进来,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慌得娘没躲处哩。直到后边说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径来了,却是县间如何就肯放了你?”幼谦道:“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连累母亲受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碍着辛家不肯。而今侥幸有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妈妈道:“虽然知县相公如此,却是闻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陈告,恐怕对他不过。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甚关节来否?”幼谦道:“这事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州里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宽心。”须臾之间,邻舍人家多来叫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本州太守升堂,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罗氏事,托他周全。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总是就托忠父代笔,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太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是日,本县申文也到,太守看过,方知就里。又晓得张幼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道:“张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情擅放,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太守叫辛某上来,晓谕他道:“据你所告,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你争他何用?就断与你家了,你要了这媳妇,也坏了声名。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毫无瑕玷,可不是好?你须不比罗家,原是干净的门户,何苦争此闲气?”辛某听太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叩头道:“但凭相公做主。”太守即时叫吏典取纸笔与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太守处分,不敢生词说,叩头而出。

太守当下密写一书,钉封在文移中,与县宰道:“张、罗,佳偶也,茂宰可为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县宰接了州间文移,又看了这书,具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分头去了。

罗仁卿是个白身富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摆褶子,来到公厅。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道:“张幼谦是个快婿,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处分,诚是美事。”罗仁卿道:“相公分付,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许下辛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将何辞回得他?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宰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虑。”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取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把与罗仁卿看。县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如何就肯写这一纸?”县宰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教他写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里摸出太守书来,与仁卿看了。仁卿见州、县如此为他,怎敢推辞,只得谢道:“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从命?”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县宰接见,笑道:“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待他翁婿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道:“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当下尽欢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太守,太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一遍,张妈妈不胜之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些,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次日,是黄道吉日,就着杨老妈为媒,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两新人原是旧相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死边过的,竟得团圆,其乐不可名状。

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美满,又分付道:“州、县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亲,须去拜谢。”幼谦道:“孩儿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张妈妈从幼认得媳妇的,愈加亲热。幼谦却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发了毕,依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

明年,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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